01.
壬辰年春。山色苍茫云雾缭绕，细水长流寒溪蘸碧，人间四月芳菲斗艳，时节轻寒乍暖。一江春水向东流，平添三分怅惘。韶华易逝，炎夏将至。少年一身月牙白的长衫，十指抚琴，流水般泠泠的串音自指尖流泻而出，惊起飞鸿一片。山间清风徐徐，杨柳依依垂纤足。
一记清脆的拨弦声响起，紧接着层层琴波接踵而来，轻捻慢弹，琴声悠扬间渐渐转急，琴音由高向低一路流转，引来山谷空灵一回。音色四散，如冷月映空般宁静，又如江湖男儿版洒脱。“好琴。好技巧。”击掌声远远传来。昊翎不为所动，琴声减缓，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他挥一挥长袖，手指再度摸上琴弦。
十里狂絮看向对面的少年，眉清目秀，沉静如同雨天时寂寥的银塘。溅不起一丝涟漪。眼神清明如洗，干净的恍若一张白纸。此时低眉撇头奏乐的样子显然是认真，修长的十指拨弦间有一种凌冽的美感。只能算得上眉目清秀的少年有了这琴，谈笑奏曲间便神采飞扬。一举一动，抬手间便是绝代风华。他注定不会平凡。即便这堪算清秀的长相并不讨喜，而这一首飞扬的琴曲足以掩盖他所有的瑕疵。
昊翎不会知道，与音乐为伴时的他有多么吸引人。十里狂絮摇摇晃晃走来，手里提着一坛上好的米酒。这是隔壁村好运酒家的陈大妈酿的，一坛酒十两银子，但味道却是上佳。他索性从昊翎身旁坐下，望向碧蓝如洗的万里浩天，痴痴地笑了。“徒弟，琴声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对为师隐瞒了啊。别认为师父是个酒鬼，虽然师父不会弹琴但可会听了。”十里狂絮将喝空的酒坛子随地一扔，一把揽住昊翎的肩膀，笑眯眯的问道。
鼻间嗅到了酒的清香味，昊翎的眉头顿时皱了皱：“师父，你这样我没法弹琴了。”这首琴曲还未完，昊翎有些不情愿的拿开了手。看向一旁长相普通的醉醺醺的男子。“小子，翅膀没长硬就想出去？你说说你，天天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你师傅我当年可是震惊天下的轩辕阁的掌柜，号称富可敌国。生意做的红火溜须拍马这种功夫活儿做多了，活的才好。你这样一点眼色都不会看的小兔崽子出去肯定被吃干抹净了。”十里狂絮唠唠叨叨的说道，没注意到昊翎变了脸色。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出山的。”昊翎沉声道，浑身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只能说你太小瞧你的师父了。”十里狂絮猛然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他盘腿随意的坐着，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昊翎。他十里狂絮，曾经的天下第一商人，早已在生意场上练就千杯不醉的本事，又怎么会因这区区一坛子米酒醉得东倒西歪？
“你说外面很危险。”昊翎沉吟了一下又道：“但我记得我拜你为师的那一天，你对我说过一句话，不经历风雨不会见彩虹，不经历挫折就不会成功。少年时的你在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已经在宝来客栈做伙计吃尽了苦。现在我已长大，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十里狂絮轻笑起来，不错。长大了，十三岁的孩子说他长大了。不是他不想放手让徒弟出去闯荡，而是他懂得实在太少。
两年前当他拾到这个小兔崽子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的掌柜了，和他一起捡到这个小孩子的当时还有另一个人，教昊翎弹琴的也是他。可惜那人，终究身子羸弱不敌病痛，化为白骨埋在深山中的某处。
他和那人见过多少世面，走过多少风风雨雨，看过多少尔虞我诈，最终才会选择隐世埋名。而现在他看做是亲儿子的徒弟想出去闯荡了。徒弟现在这样干净的气质都是在这钟灵神秀的山水中培养起来的，到了世俗，是容不下这么干净的人的。世俗的一切会把它染得越来越黑，到某一天徒弟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就只能悔恨了。
“我想出去。”昊翎仿佛看出他所想，口气坚决。“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十里狂絮收起脸上的玩笑，口气严肃。虽然不想让徒弟出去，但如果他决心已定，他就不会再阻拦。十里狂絮知道，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既然是昊翎自己的决定，他就不会再多加干涉，只会暗地里保护他。


“昊翎。别憋住，为师不是告诉过你一切情绪都不要憋着，顺其自然吗？为师来自未来这事情你也知道，生气了悲伤了藏着掖着对身体不好，眼泪是用来做什么的？它是让你变得健康而存在的。世界上可以信赖的人只有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珍惜了那么你就失败了。还记得九年前我说过的那些话吗？”十里狂絮摸摸昊翎的头。昊翎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无论师父说的是不是真，他现在真的想好好发泄一顿。前夜在那座桥上面对重烟他是用多坚强的伪装把自己伪装的那么好，把自己最心爱的琴扔了，一路狂奔来找师傅，又累又冷，他已经承受不住了。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师叔，我终于理解了。”昊翎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失神道。很可笑，他和重烟之间连同甘共苦都没有过。师父和师叔，风雨走来，虽然天人永隔，但至少那份情谊是真。
“不要羡慕我。”十里狂絮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师叔身体本来不是那么差，都是我的原因。商人富可敌国受到皇帝的敌视，是我连累了他。我们如果不曾相见，他仍是那风流悠闲地王爷，我仍是一个奸商最爱财宝，他就不会在二十来岁的年轻时候死掉了。他的死带给我的是心灵上永远的痛，每次一回想起他都会认为他是我害死的，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你和对方都还活着，既然是他不义在先，那么你就不要顾虑展开自己的新生活。年轻人，是要向前看的。虽然我心上永远永远抱着包袱，但是他临终前告诉我我要好好活着连同照顾你。因为有了责任，我才能够继续向前行。”十里狂絮笑道。昊翎沉默不语。“师父，我已和重烟约定，不再相见。我说到做到。你的话我会考虑的，人要向前看？好，我努力试试。琴我不会再练了，让它跟着我的过去一起死掉吧。”昊翎擦干眼泪。
“谁让你舍弃过去了？”十里狂絮反问道，“过去的东西永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你的生命是琴，你绝不能丢下。你说，你现在还是喜欢琴的吧？没有了琴，你就不是完整的昊翎了。只有琴的昊翎，神采飞扬；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琴的昊翎，只是一具空壳而已。”昊翎眼眶微热，其实当时扔下琴他就后悔了。然而君子无戏言，丢掉的琴他是不会再取回的。
“你等等。”十里狂絮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抱着一把有些陈旧的古琴跑过来。一般的古琴底座都是褐色，而这琴底座却是极罕见的琉璃色。根根琴弦都是象牙白色，琴的形状也与一般的琴略略有些差异。琴上有一个护身符。用手指拨了拨，声音极其清亮，如山间鸟啼般。
这把琴，虽然年岁有些老，但确实是一把好琴。
“这把琴是你师叔的东西，他已经不能在弹琴了，你把他的琴抱着。你去继续闯荡的时候，看到这把琴就想想我们，这样我们也会很高兴的。”这琴曾经承载了多少无形的压力，而现在它要易主了。
“我接受。”昊翎一双好看的凤眼弯了起来。“谢谢，师父。是你我才会懂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道理，我才能坚持弹下去，我才可以走出来。你永远是我的师傅。”昊翎说道，深深鞠了一躬，又如几年前那样飞身离去。或许，这次的期限是永远。
十里狂絮露出一抹寂寞的笑，
望着昊翎的身影喃喃道：“徒弟，这一辈子也见不到了吧...如果有个人甘心为你放弃他的全部，那就跟着他吧...这样才不会后悔....”
只是不知道昊翎听到没有。
03秋TBC
04.冬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落雪无痕。漫天遍地的白雪肆虐飞舞，狂风咆哮着冲上云霄，带来一场落雪绸舞。
昊翎顶着蓑笠走到一块坟地前跪下。灵牌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十里狂絮。重朔。师父和师叔应该在一起了吧，喝了孟婆汤，手拉手的再去重生为人。几十年岁月蹉跎，他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他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不老不死的怪物，神，或是魔。他的琴已经很少碰了，双朝第一乐师已经销声匿迹。
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天师昊翎，降魔除妖。那把古琴不再是自己的精神依托，只有超度亡魂的时候才会派上作用。他的心里对于古琴仍然是深深的爱着，但是那是在心灵最深处。点燃了三炷香插到坟前，昊翎拜了几拜。
师父，你所说的愿意为我放弃一切的人我还没有找到，或者说我根本就不去找吧。已经被狠狠愚弄了一次，为何又要愚弄第二遍？恕弟子不懂变通。我没有坚持，那把古琴只是用来超度鬼魂的时候扒拉几下，平时它总是积满厚厚的灰。你先前说我很潇洒，现在不然了。你说得对，没有了古琴的我不是真正的昊翎，现在我是天师忙于生计，已经被世俗染黑了。我终于了解到我出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乐意了。
不过愚笨的弟子心中还是有一块地方来放置古琴的。只是我把它封闭得太严实了，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再度把它敞开了。做天师很累很苦，而且这不是我想要的。几十年没有认真的弹过琴，早已生疏了吧。或许将来有一天我能够再度重新弹起琴，再度变回曾经的风流乐师？这种可能很小。我现在正在好好的活下去。但是也带着对过去的留恋，我并没有把它抛弃。一切安好。
昊翎看着满天飞舞的白雪，想起小时师父师叔打雪球的事情，扑哧一声笑出来。斜阳疏竹上，残雪乱山中。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04冬FIN
全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