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东北农村,距离松花江和嫩江都不远也不近,地理书上叫做松嫩平原。我们那个屯子很小,不到三十户人家,百十几口人,历史上从来没出过名人,所以屯子也就籍籍无名,就像茫茫无垠的沙漠里埋藏的一块石头,外来人很难找到它。据说日伪时期,日本鬼子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有一支抗联队伍就住在我们屯,于是派出队伍讨伐,转悠了半拉月,愣是没有找到地方,还差点陷进河套喂王八。在我的印象中,家乡很穷,就像一根被野狗啃过无数次的骨头;土壤中含有大量盐碱,“晴天硬梆梆,雨天不漏汤”,下雨时地上都是粘泥,外来过路的常被粘掉鞋跟,所以戏称“人不亲土亲”;屯前有条小河,由东向西缓缓流过,流到杜蒙境内就消失在广阔的大草原之中,形成全世界少有的大湿地,是举世闻名的丹顶鹤故乡;屯东有棵古榆,虬枝铁干,华盖如云,据说起码有五百多岁,受日月精华久了,日然生出许多灵气,经常有人在树下烧香许愿。
在我依稀的记忆中,母亲常常站在老榆树下,什么话也不说,也不烧香许愿,只是呆呆地向东张望,一站就是大半天,铜浇铁铸一般。东边是一望无尽的荒草甸子,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道伸向远方,淹没在蓝天白云与荒草甸子的连接处。我问母亲在看啥?开始她不说,而我坚持不懈地追问,于是她妥协了,告诉我,父亲就是沿着这条路离家的。
父亲?按道理说,我见过父亲,他离家的时候我已经牙牙学语,可是我对他毫无印象,一点记忆也没有。
在我记事的时候,最羡慕人家孩子有爹。那个年代大家生活在一个水平线上,日子都过得清汤寡水,谁也没有资格炫富。可是人家孩子有爹,我没有,这就叫我在小朋友面前矮了一大截。有人骂我有娘没爹,我就特别委屈,于是跑回家问母亲,我爹呢,他干啥去了,咋还不回来?
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你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是一九五零年的冬天,据说那个冬天雪特别大,三天一小雪,五天一大雪,老天好像被哪个捣蛋鬼给捅漏了。多数人家都有这样的经历,早晨起来推不开房门,大雪把房子埋住了,人们只好把窗子摘下来,挖出一条通往外面的雪洞。即使是晴天,天空也总是阴呼啦的,空气中飘着看不见的雪雾,刚刚清理的院子没一会儿就铺上一层细细的雪粉。冰天雪地,大地就像一座冰窖,冻坏人或牲畜的事情经常发生,我家前院老刘家的二柱子他爹没有左耳朵,据说就是去后屯供销社打清酱(酱油)冻掉的。我记事的时候听他描述过。那天没有风,也没下雪,临出门的时候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穿好棉袄,戴上狗皮帽子,脚上靰鞡垫上新的乌拉草,腰间还扎了一条麻绳,一切准备就绪方才出门。刚出门的时候还没觉得外面咋冷,走到半路,据他说迎面吹来一股风,把他左边的帽耳朵掀起来,当时脸上像被针扎了一下,感觉麻麻的,也没怎么在意,到供销社来回也就是六里路,到家时才发现左边的耳朵冻起了泡,后来发生溃烂,再后来……就没有了。直到现在屯子里一些上岁数的人们回忆起来,还对当年的寒冷心有余悸,都说那时的天老爷肯定是疯了,不然咋会那么冷。科学地分析,那些年气温低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还同当时的物质生活条件有关,刚刚解放,贫穷瓦解了人们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
然而刚刚翻身解放的农民,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就到了耕耘播种的春天,好日子正在前面向他们招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