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有生以来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雨。一整晚，窗外都被猛兽咆哮一样的雨声所笼罩。
我出生在江南，习惯了淫雨霏霏的清净，又在钢铁森林的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么大的雨完全没有办法让我好好入睡。辗转反侧许久，朦胧间似乎还能听见身畔那人浅而绵长的呼吸，心下安然，复又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明。
往常他总是比我醒得早，每次我一转头，都能看到他恬静笑颜，轻轻在我额上，或发际印下一吻，说“勋儿早安”。
但今天却不同。
我身边空无一人。
我瞬间惊醒，用力揉揉眼睛，借着早晨的阳光看向身边，他确确实实不在，甚至，连躺过一个人的痕迹都没有。整床被子像是被谁施了魔法一样，规规矩矩地在我所睡过的地方，不曾越界半分。
我心里发怵，隐约间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边大喊着他的名字边跑下床在各个房间里寻找，可是都没有他。
他不在。连同他生活过的痕迹都一并消失。
梳妆台上他的牙刷和杯子还在，却是崭新没有被人用过的样子——明明昨晚我还在拿他打趣，说他刷牙的样子像小猪，抢了他的杯子在上面用马克杯画了个猪头；他反驳说是因为牙刷用久了毛有些软，明天一早就去换把新的。
可是现在，杯子上的猪头不见了，牙刷是新的。
昨晚吃完他煮的意大利面以后放在水池里没来得及洗的盘子，只剩我用过的一半，洁白干净地躺在那儿同我面面相觑。
我发了疯一样地跑去衣柜，有些衣服还在，却是新的。
而有些，比如我最喜欢他穿的那件，有驯鹿图案的T恤，却已不翼而飞。
我在毫无预兆的巨大震惊里被迫消化了一个巨大的事实：那些还在的衣服，都是我替他买的，而那件他从赫尔辛基带回来的驯鹿T恤……
也就是说……
我不敢再往下想。冲进房间抓住自己的手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一遍一遍对自己说。直到我的尖叫凄厉而又陌生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炸开——我的通话记录里，再也找不到【Dear deer】这个可爱的名字。就连通讯录里，也没有这个人。
我颤抖着手，按下早已默背于心的十一位数字，却在拨号的嘟嘟声停止之后，听到全世界我最不想听见的机器女声：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查电话号薄后再拨，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查电话号薄后再拨……
我失控地把手机用力摔向墙角。我想要阻止那个声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存在，我的鹿鹿，昨晚还睡在我身边，我的鹿鹿，我明明听见他温柔的呼吸，我明明感觉得到空气里他的味道，怎么会，怎么会不存在呢。
怎么可能呢。
我听到自己的哭腔，在房间里，弥漫起一片寂静的悲凉。

我跌跌撞撞地穿好衣服往外走，出了门，仍然是熟悉的走廊，光可鉴人的墙壁上仿佛还看得到鹿鹿一路牵着我回家的身影。哪怕我进了电梯靠在镜子一样的内壁上说不出话来，都好像感觉得到他闭上眼睛亲吻我脸颊时候，落在我耳畔的温热气息。
不会的。我对自己说，一定不会的。
我一边往外跑一边不争气地小声抽泣起来。跟鹿鹿在一起这么久我只哭过一次，那是在我们刚在一起那会儿，我那个时候，明明很喜欢，却死犟着不肯说，后来还是鹿鹿先告的白，结果我以为他是逗我开心，一面难为情一面又暗自生着气不答应，不接电话，也不回他的短信。
可是最后，我的鹿鹿，我的傻鹿鹿，就那么笨地在我当时住的地方楼下站了一晚上，直到我半夜被倾盆大雨的声音吵醒，枕畔手机的呼吸灯还在明明灭灭地闪。
我心里一动，悄悄走到阳台上看，那个傻瓜，居然还站在那儿。
我抓起伞就往下冲，连门都忘了锁，看见我，鹿鹿还在笑，伸开双臂对我说：勋儿，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紧紧地抱住了我的鹿鹿。
那晚的雨就是在我们拥抱的那一刻停的。简直就像是童话一样。
可是为什么下过雨以后连天都晴了，我的鹿鹿却消失了呢。
我跑啊跑，跑到鹿鹿平时打工的西点铺子，早上的人流并不多，平时跟鹿鹿一起打工的度庆洙正站在收银台后面朝我招手：世勋，早上好呀。
我冲过去两手撑着桌子，瞪大眼睛看着他：嘟嘟，你记不记得鹿鹿？
度庆洙仍然保持着开心的笑容：鹿鹿？鹿鹿是谁？
我急得两手连连比划给他看：是鹿鹿啊！鹿鹿，就是鹿晗呀！跟你一起打工的！他有这么高！他跟我长得很像！他是我的男朋友！我的鹿鹿呀！你不记得他了吗？你们明明每天都见面的！
好了世勋。度庆洙笑着抓住我半空中挥舞着的两只手：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鹿鹿，你是玩角色扮演游戏太入迷了，还是昨晚跟别人玩国王游戏输掉了？
我竭力摆出最严肃的样子：嘟嘟你好好想想，鹿鹿啊，我的男朋友鹿鹿啊？
度庆洙的表情也微妙起来：世勋你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我是说鹿晗鹿晗啊！你不认识一个叫鹿晗的人吗？他就在这家店里打工啊！他做的蔓越莓慕斯是星期四的招牌甜点，你们喜欢说他笑起来像女孩子他听到会对你们挥拳头的啊！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么！
我几乎是用吼着的说完了这些话。整家店瞬间鸦雀无声。不一会儿还在挑选商品的几个顾客也都离开了。
度庆洙解开围裙，从收银台的柜面里走出来，拿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口，站在我的对面说：世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会说这么奇怪的话。
我看着他，像看着余生最后一线光：嘟嘟，你真的不认识我的鹿鹿么？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鹿鹿，是谁。
我推开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别走，世勋，要不，我帮你打个电话问一下钟仁吧，他跟你一个班，也许他知道你说的那个鹿鹿也说不准。
我看着他拿出手机拨电话给钟仁。钟仁，啊，我想起来了，金钟仁，我的同桌，我怎么会忘了他呢，他喜欢听鹿鹿唱歌，上学期的校庆晚会上，他还邀请过鹿鹿跟他一起合作完成那支【你的世界】呢。
我多希望他记得。电话刚接通，嘟嘟只喂了一声就被我抢过手机：是钟仁吧，钟仁啊，我是世勋。
啊，世勋，有什么事？
钟仁，你记不记得我的鹿鹿——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平静一些，如果他明明就记得的我还这样问了，他一定会觉得我在开玩笑呢——鹿晗哥啊。你跟他一起表演过啊，【你的世界】，你一定知道的吧。
世勋你在逗我开心吗？金钟仁在电话那边笑了几声：那首【你的世界】不是你跟我两个人跳完的吗。
不对不对，我没有跳，是你跳完的，然后鹿鹿在帮你唱歌的啊。
吴世勋你是在做梦吧？你睡醒了吗？
金钟仁我没有要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当你在开玩笑啊！什么鹿晗啊，我不认识任何姓鹿的啊，这么奇怪的名字，你从哪里想到的……
我慢慢慢慢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
怎么会是我想出来的，我的鹿鹿，他明明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凭什么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怎么会。


在我的哀求之下，度庆洙陪着我去了学校翻了学生档案，去了移动公司查我倒背如流的那个号码，我们甚至去了poli。ce局查过户籍，可是无一例外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对我摇摇头，或者直接把度庆洙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的朋友，这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当我站在鹿鹿带我回去过的他的家，我凭着记忆一路爬上六楼，敲开门，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走出小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度庆洙说：我去便利店买点吃的，世勋你是要在这里等等我，还是跟我一起进去。
我摇摇头，站在原地不动。
雨不知疲倦地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很凉，我舔了舔，很苦。
我看着眼前日复一日的车水马龙人潮如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从我身边经过了又离开，一觉醒来这个城市还是我熟悉的模样，有不变的街道不变的节奏和不变的气味。
却只有我，那么悲伤。我再也找不到我最爱的那个人。
隔着便利店的窗玻璃，我用力地挥了挥手，货架前的度庆洙拿了瓶水，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我用口型无声地说给他看：我。把。我。的。鹿。鹿。弄。丢。了。
我把我的鹿鹿弄丢了。
我终于承认，我把我的鹿鹿，弄丢了。
【第二天】
一夜无梦。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清浅的吻，啪嗒一下落在我的眼皮上。
我骤然惊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醒了？小家伙。眼前的人像是被我的傻样逗乐了，眉眼弯弯。
是鹿鹿。
是我的鹿鹿。
我的鹿鹿回来了。
我用力地抱紧了他：鹿鹿，鹿鹿，鹿鹿……
我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只会说这两个字的小孩子。
哈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黏人了。
我怕你消失了。
怎么会呢。勋儿是做噩梦了么。
我不回答，只是抱得更紧了些。
我的鹿鹿回来了。
那么就当是一场噩梦也没关系。
END


【番外】
当知道自己不得不回去报到的那天，鹿晗提前消除了他所认识的所有人的记忆，连同自己和这个人间的全部联系，通通擦得一干二净。
唯独却忘了，让没有他的这一天从他的小孩的记忆里消失。
他是真的忘了。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补救。
站在上司面前领结业证书的时候，上司问他说：你在人间的实习期满了，成绩很优异，接下来你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天堂找份不错的工作，也可以回你之前呆过的人间完成你未完成的工作，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你是位出色的天使。
鹿晗只是笑着摇摇头：人间太美好了，怎么办呢，我只想回去。
站在旁边的朴灿烈勾过他的肩膀：是爱上了谁吧？
上司耳尖听到了这句话，侧过脸来说：如果和人类相爱的话，是没办法拿到天堂的永久居住权的，你确定？
如果跟他在一起的话，哪儿都可以是天堂啊。
鹿晗鞠了个躬，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他得回去。他的勋儿在等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