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青楼
夜色下的京都，静得像无人的古城。
崭新的挂在门前的灯笼，摇曳如指引亡灵的灯。
阴风拂过，便有几丝微凉，在如墨般深邃的夜，回荡起几声凄惨的哀号。
漆黑的巷子里，一盏灯忽明忽暗，在暗夜里颤着微弱的光。随之是一串轻盈的脚步，在空无一人的深巷激起一阵幽幽的回响。
两个身影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隐约的轮廓。
掌灯的是一个青衣少年。他缓缓迈着步子，生怕惊醒了沉睡的古屋，他那清澈如水的眸子在月色与灯光的辉映下，竟隐隐显出一丝妖媚之感。
他的旁边走着一个紫衣少女。她紧握着他的胳膊，手指因恐惧而有些发凉。一路上，她眉头紧锁，嘴唇轻颤，不时地吐出一口寒气，给阴森的巷子又添抹了一丝阴凉。
良久，那少女才忿忿地说道：“幕府将军这么晚召见我们，想来没什么好事。”
少年微微一笑，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温如星辰：“好了，小百合，幕府将军也是有诚意的，这么晚见我们，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诚意？”少女调子一扬，渐渐停住脚步，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青楼，“他若真有诚意，会约在这种地方见面？”
“你还不了解幕府将军么？对他来说，青楼可比将军府都重要。”
少年的嘴角依旧是笑意，可眉梢却不由得微妙地一皱。
二人方跨进青楼的大门，便有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酒气中还隐约有女子的香粉味和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霉味。
“晦气！”少女轻骂一声。
这时，一个带着酒气、脸颊微红的男子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的身体由于醉酒而摇晃不止。
他滑稽地向二人鞠了一躬，险些就直接趴倒在地上。
少年嘴角的微笑也渐渐幻化成了冷笑。
“二……二位……，里……里面请！”说着，他晃晃悠悠地将二人引到一间上房里。
幕府将军就端坐在屋子正中间。他的身旁站着好几个同样醉醺醺的卫士。
唯独他自己清醒的很。
“见过幕府将军。”二人微微行礼。
将军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应答。
少女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觉得那股霉味正变得越来越浓，竟有些像了死人身上的味道。
“不知幕府将军深夜召我们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她极力扯出一丝微笑，以掩饰自己厌恶的神情。
将军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啜一口，杯里竟隐约传来清新的茶香。
——这等淡雅倒真有点不像他。
他一笑，却掩不住笑的狰狞：“啊，也没什么。只是听闻你二人要成婚，所以趁这个机会喜上添喜，顺便把围棋名人的空缺解决了……”他又小啜了一口，继续说道，“黑木君在围棋界也享誉已久了，便典你为我大和的围棋名人罢，也正好让你有个名分，好平息些坊间的闲话，说你们是官民通婚，不合规矩。”
少年一怔。
他至今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一幕——幕府将军一手猛敲着桌子，一手狠狠地握成拳头，并用几近疯狂的声音怒吼道：“即今日起，黑木不得再参加任何围棋赛事，并永世剥夺其‘日本围棋名人’称号！”
“永——世——剥——夺——！”
而五年后的今日，曾经暴怒的他居然悠闲地坐在青楼里，品味着与气氛毫不相融的清茶，随意地说了一句话，便恢复了他的称号——而且是钦定，连比赛都省去了。
世上哪里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幕府将军越是这样的表现，越是让他觉得有些许不安。
“啊，对了，”还未给二人道谢的机会，幕府将军便迫不及待地接着说道，“我也没什么厚礼可送二位，只是我这儿有个机灵能干的姑娘，便送与二位做丫鬟可好？”
不等二人回答，他便冲内室喊了一声：“香香，出来吧！”
粉红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个身着橙色丝衣的姑娘轻盈地走了出来。她手执一把精致的扇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抖动，送出一缕清风，吹拂着她耳畔的发丝如烟柳般轻舞。她的指甲长而鲜红，与她的滴血红唇相映，于昏黄的烛光中显得有些许狰狞。她那白皙的脸颊，那精致的五官，那婀娜的身姿，是那样的不经雕琢，浑然天成。
她缓缓向前走着，脚落地不留下一丝声音。那曼妙的影子也时而伸长时而缩短，远看就像张牙舞爪的狂妖。
霉味也随着她的到来愈来愈重。
“将军。”她柔柔地喊道，娇美的声音让人浑身酥麻，连骨子里也不由得颤了起来。
她虽有着青楼女子的妖惑，可久看她又觉得她清纯如雪。
她轻轻伏在将军的肩上，眼神中满是暧昧。
将军一边抚着她柔顺的发丝，一边含笑对二人说道：“今后这个女孩便劳你们多关照了，我若得空，会去你们那儿看她的。”
没有回应。
将军也不期望回应。
二人相视无语。
原来，幕府将军是想让他们帮他养奸啊……

002》故人
次日，将军府发出昭告：典黑木为日本围棋名人，封号仪式与其婚事同日举行。
十日后，黑木与百合二人在中川府成婚。
那日的中川府极是热闹。从棋界高手，到棋坛新秀，甚至平民百姓都齐聚一堂。专是披锦戴绣的达官贵人便硬是将中堂挤了个水泄不通。众人谈笑风生，歌舞升平，将整个京都都投入一片欢愉。
各界人士，各式贺礼，该来的全都来了。
唯独幕府将军的“厚礼”迟迟未到。
直至傍晚，等宾客都散去了，才有一座轿子映着夕阳的余晖晃晃悠悠开了过来。
四个坚实的轿夫将轿子缓缓下到地上，一个小姑娘走上去弯腰掀开轿帘，小心地将轿上的女子扶了下来。
这阵式，哪里像是一个丫鬟。
待香香下了轿子，四个轿夫便抬起空轿转身离开；中川府的一名家丁继续扶着她往中堂方向走去。
今天她只穿着一身褐衣，发丝用簪子轻轻别着，脂粉也只上了浅浅一层。一张俊秀的脸在淡妆之中越发有出水芙蓉般的清纯。
入了中堂，便见中川大人已经候在那里，神色庄重如同等待一位贵宾。
中川大人微微点了点头，府里的家丁随即退下，仅留香香一人惶恐地站在堂中。
“见过中川大人。”她甜甜地唤了一声。
中川大人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中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愕。
半晌，他才尴尬地笑了笑，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你长得还真像那个人，也难怪幕府将军喜欢你。”
说罢，他似慨叹又似哀怜地轻拍着她的肩膀，目光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冲向窗外，直视着天边的晚霞。
他微微叹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中堂。
香香默默站在原地，脸色很是黯淡。
一直站在旁边的百合此时迎了上来。
“见过夫人。”她又轻轻唤了一声，带着一丝哭腔。
百合也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
她抬头惶恐地望着百合，仍旧立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中堂正中的位置通常是留给贵宾的。
“你坐下便是，”百合笑道，“如今有幕府将军罩着你，将来谁主谁客也还难说呢。”
香香只微微点了点头，便战战兢兢坐下了。
她倒也乖巧，未等百合吩咐什么，她便抢先问道：“不知今后我在府里，能为夫人做点什么？”
百合边擦着还未卸下的红妆，边漫不经心地打趣道：“我可不敢吩咐你做什么粗活，你就放心住在这儿便是，若是要斟茶倒水，我自然会唤你。”
香香淡淡地笑了，一张不经雕琢的笑脸宛若天人。
“其实……”她开口，泉水般悦耳的声音便迸发出来，“夫人，你知道吗？幕府将军喜欢的其实不是我。”
说罢，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滴泪珠悄然逃出了眼眶。
百合惊愕地望着她，便听她继续说道：
“其实，幕府将军喜欢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另一个人罢了，”她哽咽了一声，“起初，也有他的近侍这样对我说，我还不信；直到前几日晚上，我听见他在梦里不停地喊着‘夫人，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生怕他做噩梦，便将他推醒，谁知他半梦半醒地竟叫了我一声‘小惠’，随后便紧紧抱住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把我当成她了……”
听到此处，百合恍然想起什么，刚想止住她的话，她的下句便飞快地蹦了出来——
“后来我寻人打听了，那个女子是他曾经的夫人，名叫酒井惠。”
话音未落，百合的手便慌张地伸过来赌住了她的嘴。
“哎呀，这样的话可是乱说的？”百合低声埋怨着，“幕府将军最不愿别人提她的名字，这些话，以后当着外人可千万莫说了……”
香香便沉默不再言语。百合唤了一名家丁来，让他带着香香去了为她准备的偏房。
偌大的中堂只剩下百合一人，她蹙眉坐在案前，静静回忆着什么。


酒井惠。
这个人她曾听父亲说过。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
据说……
幕府将军年轻的时候，由父母指婚，娶了浅山氏的小姐。
这位浅山氏并无倾国倾城之貌，也算不得儒雅贤淑，只是她身后有浅山家族这块靠山，加上她本人强硬跋扈，所以夫人的位置一直坐得稳稳的。
浅山氏几世来手握重权，一直是将军府的心头大患，所以上任幕府将军才想到两家联姻，以此来掌握浅山氏手中之权。现任将军虽对这位夫人有诸多不满，但为了权势也不得不屈从于她。
也因此，他多年来始终遵守她定下的“终生一妻”的规矩，即便是即位做了将军，也没有再纳妾。
直到三年前，将军在一次南巡回京的时候，随行带回了一个乡野丫头。起初众人也没大在意——这类事过去并非没有过，只是那些女孩顶多在将军府缠绵几天，便被他一道旨意赶出了京都，随后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路上，便是无故被抓去关进了监牢。这些大都是浅山夫人的意思，她心狠手辣，手段繁多，凡是迈进将军内室的女人，便没有一个好下场。
谁知这次，这个乡野丫头居然好大的本事，竟叫幕府将军不顾浅山氏和众朝臣的反对，当日便娶她过门。而且给她的名分还不是妾室，而是和浅山氏同为正房夫人。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荒谬！
更让人义愤填膺的是，自那以后，幕府将军每日召集众臣都将她带在身边，甚至对一些大事的决策还要询问她的意见。
自古便有规矩，女子不得干政。
便有朝臣联合亲信上书反对，结果竟被幕府将军钦判了死刑。
接连又流了好多人的血，反对声才终于被打压了下去。
况且很多人慢慢发现，这位新纳的夫人对所有非议都不愠不怒；无论何时，她的脸上都始终挂着一丝温柔的笑，与人交谈也向来不显半丝骄奢；她那闭月羞花之貌，亦是惊艳得让云端的仙人都黯淡三分；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情，这位带着乡野气息的女子都远胜过浅山夫人。于是对她的非议渐渐转为赞扬，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说这位新夫人“貌美如仙，心善如佛”。
这位夫人便是酒井惠。
人们都说她是全天下最完美的女人。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就在一年后，她为将军府诞下一个女婴。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谁知孩子生下还不到三日，酒井夫人便吊死在自己房中，摇篮里的孩子也踪影全无。
直到三天以后，才有人在后院的枯井中捞上了孩子的尸体。
消息很快在京城传开了。
有人说，酒井夫人在后院散步时失手将孩子堕入井中，她自己悲痛欲绝，因而在房中自杀身亡；还有人说，既然孩子是失手坠入枯井，她便应当先呼人来救孩子，何必就直接悲愤地去上吊了呢？想来她是亲手将自己的孩子丢入井中，怕人怪罪才畏罪自杀的。也有人说，这母女二人许是为人所害，这自杀的场景也是凶手故意布置来蒙蔽世人的。
一时间，坊间传闻无数，搅得幕府将军心烦意乱。
每每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他便寝食难安。
——世人都说他花心，只是未见他痴情。
酒井夫人去世后，将军府便连续数月被酒气包围。幕府将军日**醉如泥，醉得深了便睡去，睡意减了便接着执觞狂饮。
将军的内侍说，就连他唯一醒着的时候，也一直在喊着一句话：“小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我！”
朝臣也劝了多次，浅山夫人也闹了多次，他的心更是痛了多次。
后来，他干脆选择麻痹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思念她。
于是，他下了一道旨：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提酒井夫人，若有违抗，诛杀无赦。
传言，蜚语，随着这道旨意瞬间消逝。
“酒井惠”这个名字从此湮没在了繁华的京都，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好像曾经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凄美的梦……
百合望着已然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暗暗叹了一声。
她很早便听父亲说过这位绝代佳人，只可惜自己还未来得及见她一面，她便无声无息地消殒在这个世界。
她像一个恬淡逍遥的隐者，无缘由地来，无缘由地去。当她沉入地平线时，除了曾经的一抹难以寻觅的微笑，她什么也未留下。
——哪怕是一个新的生命。
也难怪今日父亲见了香香，会觉得惊愕了。可他仍不敢提起那个名字，只是忙乱地丢了一句“那个人”……
她怜惜薄命的酒井，所以她也怜惜有着她的容貌的香香。
她想，或许幕府将军从她身上看到了酒井的影子，看到了如飞花般逝去的往事，看到了曾经真心爱过一场的自己……
就在那一刻，所有对青楼女子的偏见都一扫而光;她只希望香香不要像昔日的小惠一样，没有缘由地成了永远的落日……


003》巫卜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香香每日便随在百合身边，伺候笔墨，侍奉茶水，倒也未做什么粗活。百合通常无事也不唤她，她时常闲极无聊，便躲在偏房里抚弄脂粉，有时腻了也在后园里随意逛逛，平时倒是极少上街，免得被人发现，疑心起她的相貌来。
那日晚上在青楼的事，府里的下人亦是不知道，都只当她是个寻常丫鬟，哪日心情好了也找她开个玩笑，她便静静听着，偷偷笑着，做出一副纯洁无染的样子，丝毫不显青楼女子的轻浮。
幕府将军自那以后倒是常来府里做客，只是缘由不便挑明，也仅是借着要茶水的名义唤她来侍奉。又因为终究是在别人家，所以亲昵之时也不敢太狂放。她通常只是静静地伏在他怀里，悄悄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温度。
半个月下来倒也平静。
可谁知事情终究未能藏太久。
那日早晨，百合刚起床理好了头发，便有家丁进来传话：“小姐，浅山夫人要见您，已在门口候着了。”
“哦？”百合眉头一皱，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若只是闲来无事的拜访，大可不必这么早。
“请她进来吧。”她边说着边整着自己的衣衫，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应付。
才入中堂，便见浅山夫人由一群姑娘拥着快步走来。一双尖锐的眼睛高傲地扫视着四周，就像猎鹰在气势汹汹地寻觅着猎物。
这个中年女子稍显富态，一张挂满凶相的脸光滑圆润，身形因常年的奢靡生活而略显臃肿。她的五官都不算精致，却稍有些野性的味道，加上那睥睨四海的气质，也足以让她显得鹤立鸡群。更何况，她穿着华贵，排场宏大，时刻围绕在她身边的一群姑娘，也尽显众星拱月之感。
浅山夫人高昂着头迈入中堂，眉头极为不满地皱缩着。
她感觉一股淡淡的霉味侵袭而来，不由在心中暗骂一声晦气。
百合却并未注意她的神色。她微微行了个礼，便请浅山夫人入座。
——半个月前，香香也曾坐在这个位子上。
在凶煞的浅山夫人面前，百合心中所有的盘算都渐渐萎蔫，她心中除了惶恐再剩不得什么了；她甚至担心香香的体香会滞留在椅子上，被浅山夫人发现。
而此时，浅山夫人却神情悠闲，一声不响地啜着桌上的茶。在茶香中，那股晦气的霉味悄然淡去；她微闭双眼，做出一副沉醉于茶香、忘却红尘繁杂的样子。
“这茶真不错，再给我续一杯吧。”许久，她才柔和地说着，双眼却狠狠地盯着百合。
百合心里一颤。
“小林，”她随便叫了一个随行的家丁，“给夫人续茶。”
话音未落，便听见“砰”的一声，浅山夫人手中的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百合寻声看去，只见浅山夫人那抹着浓粉的脸上扯出一丝冷笑，凌厉的目光中有一丝怒火在汹涌地燃烧。
“怎么？平时就是他侍奉茶水吗？”她怒吼一声。
所有人都慌忙绝了声响。百合迷茫地盯着她的眉梢，心里翻滚得厉害。
浅山夫人愤然起身，缓缓向前迈了两步，然后微微俯下身子，一双凶煞的眼睛紧盯着百合，二人的脸颊近得足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中川小姐，你还要瞒我吗？”她狰狞地笑着，表情张狂得有些扭曲。
说完，她直起腰，傲慢地扫视着中川府的家丁。那个叫小林的男子便站在其中，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你叫小林？”她问他。
他点了点头。
“我想去看看香香姑娘，你便带我去找她吧。”她微笑着，却仍带着一种强硬不可抗衡的凌厉。
小林只得将她引向偏院。
百合在后面默默跟着，心中惶恐不安。
待行至偏院，浅山夫人便打发了所有下人，仅留她和百合二人进了屋子。
屋内，香香正坐在镜前抹着脂粉，一枝玉梅摆在案边，与她那张纯美天成的脸相映生辉。

见有人进来，她慌忙将脸上的红妆抹匀，拍了拍散落在褐衣上的脂粉，恭敬地朝来人鞠了一躬。
浅山夫人厌恶地挥挥衣袖，驱赶着花香中隐隐而来的霉味。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香香，却不由得怔住了。
脸上的愤怒旋即转变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惊惧，似不满，又似悲哀。
“哈哈哈！”她狂笑三声，用无奈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女子。
香香也不知此人是谁，缘何如此反常，便立在原地一声不语。
浅山夫人上前来轻轻捏着她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妒意。
许久，她才嘲讽似地嚷道：“哈哈哈……他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贱【给我和谐掉它】人！”
香香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心中蓦然感到一丝恐惧。
只见浅山夫人从腰中掏出一把匕首，匕首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百合赶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
推搡中，百合的衣角裂出一道鲜艳的红痕，将华贵的紫衣染得点点湿润。
香香不由得怔住了。
她看着气势汹汹的浅山夫人，脊背一阵发凉。
“哈哈哈……”浅山夫人有些失态地狂笑着，“他喜欢的不是你……是你的这张脸啊！”
说着，她将那沾了点点血迹的白刃在她面前来回晃着。
“只要我毁了它，只要我毁了它……”
“啊——”
一声绝望的尖叫。
只见浅山夫人手中的匕首飞快地扎来。
就在刀尖要触及她的脸颊的一瞬，一个中川府的家丁慌张地闯了进来。
“小姐！”他大喝一声，吓得浅山夫人赶忙收了手。
香香的脸上留下一缕淡淡的微红，远远看去，就像一颗妖娆的朱砂。
百合用手紧捂着身上的血迹，一道伤口虽不深却实是生疼。
“出了什么事？”她佯装镇定地问道，好似屋内什么也未曾发生。
“刚……刚才有个疯疯癫癫的人在门外说要见您，我们看他神志不清，便想赶他走，谁知他硬是闯了进来，现在正在府里到处乱跑呢……”
话音还未落，便有一个道士模样的男子飞快地闪进屋里。
他身着墨绿色的奇异装束，一顶滑稽的帽子戴得老高；他的手里，一把破旧的羽扇摇来摆去，轻轻动着却扇不出半丝风来。最让人瞠目的是他那张脸——那上面横七竖八地涂着各种色彩，红的绿的混杂在一起，如鬼魅一般，让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原来的样子。
“哎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家丁满脸苦相。
那道士对他毫不理会，只是疯癫地扭着身子，一蹦一跳地围着百合转起了圈，边转还边喊着：“此宅有鬼，此宅有鬼啊！”
“你胡说些什么！”百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并未注意到身后的浅山氏面色苍白。
道士背对着浅山夫人，一道长长的影子恰好覆在她身上，让她觉得一阵阴凉。
一股霉味愈加浓重，让她有些难以喘息。
那道士旁若无人地继续跳着，手中的羽扇随着他的动作衰颓地摇摆。
他阴阳怪气地带着一股唱腔说道：“这府里有死婴的灵魂啊……有死婴的灵魂啊……”
他咯咯地笑着，即使是白天，也让人心里不由一阵发毛。
“那孩子死的惨啊……死的惨啊……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被人害死了……被狠心的人害死了……”他幽幽唱着，好似在为逝去的亲人哭诉。
“他就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找人偿命了……”
“够了！你别再说了！”浅山夫人大吼一声，脸上的浓妆全然被汗水打花，一张略显苍老的脸在阳光下分外恐怖。
她看着道士阴冷的目光，忽然大叫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林，送客！”百合吩咐一声，心中暗自庆幸，隐隐地倒有些感激起这个疯子了。
不过这道士似乎并不想给她留什么好印象，还未等浅山夫人跑远，他便继续阴阳怪气地嘀咕着：“这屋里有怨鬼啊……有死婴的怨鬼啊……”
“我想，先生是不是也该走了。”百合冷笑道。
——这里是中川府，哪里会有什么死婴，又怎么可能会有怨鬼。
几个家丁受命涌上来，一起将这疯子拖了出去。
百合这才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捂住伤口的手上已经印出一道鲜艳的血痕。
香香蜷缩在她身后，颊上的朱砂泛着轻微的疼。
缓缓地，她将头埋进膝盖里，嘴角扯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004》暗夜
夜很深。
窗外的天就像笼罩在冥鬼的阴影里，黑暗得瞥不见一丝光芒。
巍峨的中川府独立于大地之上，清晰的轮廓在黑暗中勾勒出更一片更深的黑暗。远远看去，这座府邸就像一座宏伟的皇陵，面目狰狞，形神凶煞，仿佛有沉睡千年的恶鬼正在其中渐渐复苏。
此时的百合正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黑木怀里，她的身体由于惊惧而一阵阵猛烈地颤抖。
窗外正不住传来鬼魅般的声响。
那声音忽远忽近，似有似无，一会儿在天边回荡，一会儿又在耳边传响，一会儿虚无缥缈，一会儿又格外清晰。它既像是怨鬼的哀啭，又像是妖女的媚笑，可细细听来竟更像是婴儿的哭号……
——已经三个晚上都是这样了。
自从那个道士来过之后，中川府便日日被梦魇缠绕。
每到深夜，那个诡异的声音就悄悄钻进府里，将每个人都吵的不得安宁。
百合默默颤抖着，耳边不禁响起那个道士阴阳怪调的呐喊：
“这府里有怨鬼……有死婴的怨鬼啊……”
恍惚之间，那婴儿般的哭声便变得愈加刺耳，就好像一刃利剑，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生生穿透。
“黑木君……”她柔声叫道。
黑木微蹙眉头，只觉得屋里的霉味更加重了。
虽说他早便与活人无异，但阴间的气息，他多少是能感受到一点的。
那日的青楼，还有今日的中川府，都充斥着一种让人不安的阴气，仿佛有鬼魅在徘徊，亡灵在游荡。
窗外的声音毫无停息的意思。
他缓缓起身，将外衣披在了身上。
“黑木君，你去哪？”感觉到他的温度和自己渐渐剥离，百合忽然惊慌地喊道。
“哦，我去外面瞧瞧，看是什么在发出声响，也免得大家再如此不安了。”他温柔地说着，指腹从她的发丝中轻轻划过。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和你一起去……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儿。”她说道，带着一丝哭腔。
说完，她立刻套上衣服，尾随着黑木向外走去。
四周一片漆黑。
茫茫深夜里，唯有一盏灯闪着微弱的光，将两个同行之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掌着灯，她挽着他，如半月前一样。
四周静谧得让人心里发慌，他们紧紧地互相贴着，一步一步小心地向前走，边走着还边巡视着四周。
一切都没有异样，就连树叶都乖乖地垂着，不发出一丝声响。
婴儿的啼哭声在耳边飘忽不定，让人分辨不出它传来的方向。
一股凉风从背后掠过。
百合蓦然打了个寒战。
不知为何，她顿时觉得手脚冰凉。
“黑木君，我冷……”她哀求般地喊道，一只手紧紧握下去，想要好好地感受他的温度。
可谁知，这一握，却握了个空。
她慌忙朝身旁一看，只见刚刚还走在身边的黑木此时早已踪影全无。
“黑木君！”她张皇地喊着，却发现自己的身后已不是中川府的后院，而是她从未来过的一个陌生的地方……
身后的树丛中，一片耀眼的灯光从枝杈中穿过，落在地上好像一簇细碎的黄金。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地奔向那有着光与温暖的地方……


005》往事
穿过树丛，眼前的世界就变得光亮了。
周围满是盛开的樱花，在月色中透着羞涩的绯红，就好像刚出浴的少女，活泼灵动，楚楚可人。
无数花树枝节交错，缀满红花的手臂穿插纵横。一片动人的淡红悄然连成一片，在湿润的空气中来回摇曳，摇曳出最美的花季。
——可现在似乎不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啊。
百合一边在心中诧异着，一边战战兢兢地向前走，所经之处不留下半点声响。
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庭院，假山，古木，池塘，应有尽有。
一支暗竹倚在石山上，柔软的腰肢轻轻随风舞动，坚挺的脊梁却又不折不屈，有如外柔内刚的侠女，曼舞醉浮生，利剑震苍穹。
偶尔也有几只水禽从池塘上掠过，惊起一阵微弱的涟漪。
蜿蜒向池塘的小路边，一口枯井静静地躺着，成为庭院里唯一的一点压抑。在光亮之中，唯有它张着血淋淋的大口，将所有怨念，所有黑暗都吞噬到它的最深处。
庭院的另一边，一间厢房默默立在地上。厢房的门半开着，灯光便从中透出来，明暖的光亮在门外绵延，将整个庭院都晃得通明。
——除了那口井。
百合小心地凑上去，悄悄趴在虚掩的门边，看着里面的状况。
离门不远的地方，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身子由双手无力地支撑着。她的面色异常惨白，万道虚汗如雨点般从颔部滴下。精致小巧的唇边，一丝血痕清晰可见——那血是鲜红的，湿润的，仿佛刚刚才从口中涌出。
看得出来，她的身体非常虚弱。
那种虚弱不像是闺阁女子的弱不禁风，而像是重病缠身之人的久病初愈。
她缓缓地直起身，显得有些吃力。一张美丽却带着伤痕的脸渐渐在灯光下暴露出来。
“香香！”待看清那人的脸，百合忍不住大叫一声。
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转身想要逃开，但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想抬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好在屋内的人似乎并未察觉。她只是静静地跪着，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一阵压抑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
一个人不紧不慢地朝香香走着，它每踏一步，香香的肩就微缠一下。
一道影子渐渐将她遮住，最终将她整个人都埋进阴影里。
百合这才看清，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满脸嫌恶的浅山夫人。
她的眼睛直逼着香香。
香香也抬头望着她。一双含泪的眼睛让人不禁心头一动。
浅山夫人却没有丝毫动容，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似乎恨不得马上掐死面前的女子，将她撕成碎片，剁成肉泥……
香香抽泣着，吃力地向前挪了两步。
她哀求般地抱着浅山的大腿，一边哽咽一边说道：“求求你，放过她吧……你要我怎样都行……可她……可她还是个孩子啊……”
浅山夫人冷冷笑着，一只手挑衅般地勾起她的下巴。
“哦？你觉得我会答应你，把这个孽种留在府里，留在我身边吗？”她阴阳怪气地说着，眼睛如同河鱼般瞪得溜圆，“难道我要等着她长大，变得和你一样下贱的时候，再去处理掉她吗？呵……那时我早已人老珠黄，怕是不知道谁要处理谁了……”
说完，她猛一转身，快步向屋里走去。
香香也疯了般地蹿起来，不顾身体的颤抖就直扑向她。
只听见屋里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
几只瓷瓶应声倒地，在冷硬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一个沉睡的婴儿被这蓦然的巨响惊醒，双腿猛烈地扑腾着，嘴里爆发出令人惊骇的哭喊。
“将她放下，将她放下。”一个柔弱的女子也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着。
接着便是推搡的声音和孩子更加凶猛的哭闹。
蓦地，一个身影从屋内闪过，迈过虚掩的门直奔了出来。
百合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浅山夫人从身旁掠过，带着一阵清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


香香也尾随其奔了出来。
一阵清风未过，另一阵风便迎面扑来，风的味道中还带着隐隐的血腥，让人恍惚之间感到些许头晕目眩。
两个人似乎感觉不到百合的存在，就这样生生地从她身边擦过，不带一点震惊，没有一丝回眸。
百合的胆子便大了起来，就紧紧地跑在她们身后，直至抱着孩子的浅川氏停在枯井面前。
香香猛地止住步子，望着面前这个猖狂的女人，惊慌地叫了起来：“不！不要啊！”
只见浅山夫人嘴角一扬，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孩子，让它扑腾着手脚悬在了半空。
而它的身下，正是枯井的井口。一股阴暗的气息从那里喷涌而出，即使是个壮汉站在上面，也难免会对眼底的景象心有戚戚。
婴儿号啕大哭，哭声撕裂了整个天地。
浅山夫人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哀怜，只见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双手不经意地轻轻一放……
伴随着一声绝望的哭喊，那孩子坠入了深井。半晌，才有沉闷的声音从井底传来，激荡在人心里，搅起一阵荒谬的悲凉……
一个新生命就这样陨落了。
它还不及眷顾一下这个世界，便永远消逝在了地底的尘埃里……
香香无力地跪在地上，虚弱的身体终于再也扛不住了。
一口浓血从她嘴里喷涌而出。
一张绝美的脸映着月光，晶莹的唇角泛起丝丝苦笑。
在月亮的银辉下，百合才真切地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香香。只是两人长得太像，方才又隔着一段距离，才让人隐约有些辨不清楚。
浅山夫人微微笑了。
“我的好妹妹，真是对不起……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狂野的大笑，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逝在远方的树丛里。
那女子跪在地上，袖口轻轻擦拭着嘴角的鲜血，纤纤玉指粘上浓厚的赤红，在夜幕之下显得格外渗人。
忽然，她如抽了魂儿般缓缓站起，一摇一摆地走回了屋子。
屋内，一条白绫早已为她备好，她无奈地笑了笑，解脱般地闭上了眼睛。
茫茫深夜。
一道黑影映在房门上。
黑影随着晚风来回摆动，就像一座古钟的钟摆，“滴答滴答”敲响夜晚的回音……
那女子的双腿就悬在半空，让人看了生生觉得诡异。
这一幕，是那样熟悉……
她不禁想起从父亲那听来的故事。
两年前，酒井夫人吊死在自己的厢房里，她的孩子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直到三天后，人们才在后院的枯井中找到它的尸体，尸体还保持着哭嚎的样子，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时隔多日也没有完全消逝。
难道，这就是……
百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精致的后院，竟是在两年前的将军府，在死去的酒井夫人的厢房之后……
那个形似香香的女子，若真是刚生产完三日的小惠，那她的虚弱便也不难解释了。
若眼前的这些都是真的，那杀害母女俩的凶手便正是浅山夫人，那前来索命的幼鬼便也很可能确有其事……
也许这个诡异的场景，正是那怨鬼设下的幻局。
也许它引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想让曾经的往事沉冤昭雪。
也许……
也许……
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脑子一沉，所有的思绪都在一瞬间变得紊乱。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只在空中悠悠晃了两下，便重重倒在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