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神怔愣,朦胧间,你动了动,半醉半醒地推了推我面前的酒樽,口齿不清地讷讷含糊着:“啊……啊,刘、刘禹铜刘兄台!十九爷,来,我们干!这酒、这酒还能入得了眼不?当然啦,自然是比不得洛阳那些个‘玉液黄金脂’来得欢实,嘁,老喝那个也无趣,俗!酒嘛,就得自己酿这香味才可爱!明年、赶明儿年我再……”
灰与白的裟衣招惹了红泥火炉里飘出的灰烬,我解下大氅替你披上驱赶你的沉寂,含笑应允你来年的邀约。
当那细细碎碎的暮雪泼辣辣地在我们周遭玩闹,天地间仿佛徒留你我二人,和那所剩无几的绿蚁家酒在红泥小火炉上沸着,那愁与乐在冷与暖的交织中万古销沉。
沉寂的瞬间定格在心里,我这曾被你戏称一身铜臭的老商贾,竟也像书生一样文邹邹酸溜溜地感怀着,被天、被地、被酒之沸与雪之飞和那复得返自然的你,感怀……
我也趴下歇息,裹裹衣服蜷起身子,让胃中那壶温酒的暖意不被寒风和暮雪拂散。关于你的从前——我眼见的或耳闻的——一幕一幕地闪现。
那令顾况叹服改口的洛阳居易,那弱冠中举御前的春风得意,那咫尺朝堂上的刚正不阿,那琶音听席下诚然的泪落满襟,那挥毫扬洒的长恨篇章,那执着传诗、端得是老妪能解的虚怀若谷,那讽古喻今直言不讳的醒世独清……如悟,如悟,白居易,白乐天,得一友如斯,得益友如斯,我刘十九三生有幸,得一友为君,得益友为君,我刘十九夫复兮何求!
“哈哈,夫复兮……何求?”念至此,我为你得意地笑醒了,居易,乐天,你真真是佛脚下这片“不净土”,难得的至纯至净之人,我至惺至惜之挚友!
可是,我赴约的红袍何在?我披于你肩驱你沉寂的大氅何在?再看面前,何有火炉?何有新酒?只有晚来天欲雪,我能饮一杯无?
能饮一杯无?无从饮一杯。
面前早无你那张我熟悉的脸,早无你邀约的小诗,没了那张掺着暖暖酒香、令我微醺的墨笺……
我的暮雪寒夜的欢愉,随着你的逝去,不再兮良友,不再兮美酒!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撑起不羁却又谦逊的笑脸,捧着诗作期期艾艾希望老妪能解;再没有一个敬仰慈氏菩萨却又极馋绿蚁新酒急切邀人共饮的身形呼唤他名,希望来世的自己上升到弥勒菩萨身边;再也没有一个苦口婆心的小父母官筑长堤后写篇通俗易懂的《钱塘湖石记》告诉人们如何蓄水泄水,天真却诚恳地认为只要“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再无此人,至纯至净地立足于“不净土”之上了!
乐天哟乐天,你说你我是管鲍之交还是伯牙子期?
我们似是比不得他们的情谊来得决绝大义——你我既无绝弦,亦无板狱知遇,只是相伴喝酒?不然呵,我知你心亦知你性,你也许我与你把酒共患将寂寞与悲哀万古销沉,是多少个暮雪寒夜 累积起来的,早已心照不宣,那份情谊,何其深重!可如今,为何你去的那般早?参商永隔,留我一人,何等寂寞……
又是一个大寒夜,山这头,我取出松下当年的旧酒,独行独坐,独斟独酌,独唱独说还独卧。
一壶酒让我烫了又烫,却总没有被你那红泥添置的小火炉烧过来得温暖,我只得把一壶凄凉的酒和着寂寞绵长入口。
居易,乐天,君已离兮,奈之若何?
不再兮良友,不再兮美酒!
刘十九可问谁人——谁人再问刘十九?
谁人再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天时庚寅 冬至 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