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位于京城南街的这条华巷，显出了不同于白昼的热闹景象。只因此地正是全京城最豪华奢靡的青楼教坊汇聚之地。一时间，只看见满街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但闻得处处管弦丝竹、莺声燕语。。。也正是这繁华喧嚣的烟花之地，不知引得多少达官贵人商贾巨富一掷千金，流连忘返。 

 在这车水马龙的街上，却没几个人会注意到一辆轻简的马车悄然驰过。 
 “少爷，原来这京城里竟然还有这样有趣的地方。我来京城三年了居然都不知道！你也太偏心了吧，每次来都不带上我！” 
驾车的小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生的异常的清秀，一对明眸好奇地四处张望，略带稚气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还说呢，这样的地方也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来的吗？”车里传出的声音宽厚而宠溺。 
“女孩子又怎样？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啊！今天，我怎么说也要见识见识你那个什么颖姑娘的风采！”那小童厥着嘴道。 
“雅莉，我是越来越拿你没办法了！”车内的人叹了口气，“下次可再不许这么偷跟着出来了！” 
“是，我的笔畅少爷！”驾车的少年回过头调皮一笑，随即又转回身小声咕哝了一句：“下次你也别想甩掉我了。。。” 

 “爷，到了。” 
马车停在僻静的后巷，雅莉敏捷地跳下车，环顾了一下四周，打起车帘。 
车上步下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立在淡淡的月色中更显出不凡的儒雅和清隽。 
院门开启，迎出的是一个满头珠翠，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 
“周大人今日到来，可真是我们家颖儿三生有幸啊，敝处迎候不周，还请大人见谅！”那女子满脸堆笑，福身行礼。 
周笔畅略带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却不言语。 
一旁的雅莉即刻会意，走到那女人面前，正色道：“这位妈妈，我家少爷来这儿听颖姑娘唱曲也算是件雅事，我家少爷不喜欢喧闹张扬，更不想有人提及他的身份，至于这周大人三个字。。。” 
“是是是！是我老糊涂了，周公子莫怪啊！”那鸨母连连赔笑点头。 
周笔畅看到雅莉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转而想起了什么，神色复又黯淡下来。 
“吴妈妈，颖姑娘还是不愿单独见我吗？” 
“周。。。公子，都怪我管教无方，我家颖儿那脾性您也是知道的，我说了她不知多少次，她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周笔畅摆了摆手：“不妨事的，我可以等到她愿意见我为止。。。但是你不许难为她，更不许勉强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 
“是是！要不是您的关照，这烟花之地哪会由着她年过二十还守着清白之身啊，我家颖儿遇见您还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她偏偏这般不知好歹。。。” 
“好了。”笔畅烦倦的打断她，“既然今日颖姑娘登台献艺，我听完曲子就走。。。” 
“是，如今仲夏，颖姑娘的歌台就设在花园的荷花池边，我早就给公子备好了雅座，周公子请这边。。。” 

转眼笔畅和雅莉已来到莲池边，清风拂面、莲叶田田、荷香阵阵，倒是颇有几分雅意，只是这时候池边已摆满了桌席，也不免莺声燕语，觥筹交错间多了喧杂，好在笔畅他们的雅座被刺绣屏风隔开着，总算清静了几分。 
不远的歌台上，几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已奏了几曲丝竹，笔畅饶有兴致地摇扇倾听，雅莉却已趴在桌上恹恹欲睡。 
“少爷，那颖姑娘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 
“怎么，等不及了？”笔畅浅笑道，“等不及你就先回去啊！” 
“哼，偏不。你休想支开我！”雅莉赌气似地笑道。 

此时，园中却突然安静下来。 
莲池中的水榭上传来一阵清脆地古琴声，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身着水紫色衫裙的女子，出现在水中央的一个平台上。潋滟水色映着她桃李般的面庞，淡淡荷香夹着悠悠琴音随风飘送而来。众人不觉都呆住了，纷纷忘却了手中的觥筹杯箸，身边的软玉娇莺，一齐痴痴地看向水榭中那绝色身影。 
那女子却并不看向众人，脸上也只淡淡地并无笑容。只手拂琴弦，慢启朱唇，轻轻吟唱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日将西斜，湖光山色里，何洁和雅莉玩性不减。 
笔畅看着她们，有些无可奈何：“两位大小姐，天将日暮，再不回去，我们晚饭吃什么啊。。。” 
这是何洁第一次听见笔畅用这种口气说话，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笔畅，难得出来，我们再玩一会儿吧。。。” 
雅莉看着何洁撒娇的样子，也跟着起哄：“周大人啊，既然夫人好兴致。。。不如我们留到晚上看星星啊。。。”” 
笔畅看她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忍拂意，宠溺地笑道：“好啊，只要你不怕饿肚子。。。留到多晚我都没意见。” 
“前面村里有猎户的，要不我去买些野兔肉野獐肉什么的，等会儿我们生个火堆，就地烤着吃，也是别有风味的。”雅莉道。 
“这个主意好！”何洁拍手赞道。 
笔畅想了一下，也觉得新鲜有趣，不禁点头同意。 
“好，那我去买，你们等在这里。”雅莉兴起说去就去了。 

草地上只剩下两人。 
笔畅抬起头看向湖面，才见宇春的船影渐渐消失在水天尽头。。。有些思绪上来，不由的呆呆凝神。 
“笔畅，在想什么呢？”何洁转头看她，依旧是一脸不谙世事的清澈。 
迎着这样的目光，笔畅忽然有些不忍欺瞒，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倏然间让她决心说些什么“洁儿，有些事。。。” 

正在这时，一个让人极不舒服的声音却先响起来。 
“好标致的美人儿啊。。。” 
笔畅抬头，这才发现一群人拦在了她们面前。虽然那群人身着普通，但她还是看清了他们腰间的禁卫军令牌。。。内禁卫仗势横行，这是笔畅早就听说的，但却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下遇上。 
一张张丑陋的嘴脸带着难闻的酒肉膻气步步逼近过来，眼见着有人要将手伸到何洁脸上，何洁吓地惊叫。 
“各位想干什么？”笔畅挡在何洁身前，想拨开那人的手。 
“这哥儿也俊的很啊，可惜这么单薄，还想英雄救美啊。。。” 
“别放不开嘛，一起玩玩吧。。。” 
一群人跟着哄笑起来。 
“怎么办？”何洁靠着笔畅瑟瑟发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笔畅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若她报出身份，或许可以震慑住这些人，但这样一来事情必然会闹大，堂堂国相遭禁军调戏，传出去难免遭人笑柄。而更重要的是，禁军是宇春的亲信，若闹出事来，更损她颜面。。。 
“啊。。。”正犹豫间，何洁又尖叫了一声，却是有人已上来拉她。 
“放开她。。。” 
笔畅抓住那人的手，但这些人身上有功夫，文弱的笔畅那里会是对手。被他翻手猛然一甩，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腕上一阵剧痛，却是已肿了起来。 
“你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何洁急得直哭。 

真在此时，中间的地方忽然空出了一块，笔畅听到何洁惊喜地叫了声“雅莉！”，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哟，又来了个小美人啊。。。”片刻的微愣后那群人笑得愈发张狂。 
雅莉也不理他们，先扶起笔畅何洁，关切道：“手没事吧？” 
“我没事。。。”笔畅站起来，轻声道，“别杀他们，他们是禁卫军。” 
“嗯。”伴着刷的一道寒光闪过，雅莉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她微微回头，对笔畅笑道：“退敌而不杀敌，爷对雅莉的剑术倒是很有信心啊。。。” 
笔畅心情一松，这种情况下还能谈笑，怕也只有雅莉了。。。 
“是我断你的手还是你自断手臂！”雅莉剑指着刚才碰何洁的人，眼神里忽然凝起了冰刀霜剑。 
“就凭你？”那人不屑地大笑起来。 
可笑声还未落下，却已被一声惨叫代替。不过电光火石的瞬间，一只血淋淋的手掌已落在地上。 
众禁军既惊且怒，立即亮了兵器一拥而上。 
“雅莉小心啊。。。”何洁急叫。 
雅莉却不慌乱，只见她身形如魅，穿梭在几人之间，寒光闪过之处，只听得兵刃落地之声。 
片刻间，那七八个禁军都已倒在地上哀号连连，再无还手之力。 
笔畅定睛一看，才见他们每人都被削去了一只手掌，场面甚是淋漓。 

“雅莉，不是让你。。。”笔畅不禁蹙眉。 
“你说让我别杀他们，可没说不准伤他们。。。”雅莉收了剑，冷冷一笑，“他们敢弄伤你的手，我削他们一只手算便宜的了。。。” 
笔畅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看着满地打滚的几个人，叹了口气—— 一剑连挑八个内禁卫，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怕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笔畅，你的手。。。”雅莉与何洁几乎是同时过来关切看他。 
笔畅这才感到适才因为紧张而忽略的手腕，此时剧烈地痛起来。 
“你的手。。。好像。。。”何洁捧起笔畅肿胀的左手腕，哭得语不成句。 
笔畅用另一手拍了拍何洁的肩膀，忍住痛宽慰道：“别哭，我没什么。。。” 
见了这一幕，雅莉略带尴尬地收回了自己刚要伸向笔畅的手，也安慰何洁道：“应该没有断，只是伤了筋。。。”

（二十四） 

“宇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御书房里唯剩下两人，笔畅再也掩不住心头的疑惑。 
宇春蹙眉不语，良久，才叹了口气：“刚才朝堂上，张尚书的一番话你也听到了，汉州失得不同寻常。。。汉州要塞的布防是朝廷的首要机密，除了死去的魏斌，我只将布防祥图交给过你一人。。。” 
“你怀疑我？”笔畅惊异失声，“你居然连我都不信！” 
“不是我不信你，我是怕。。。”宇春顿了一下，看着她“英雄难过美人关。” 
“什么意思？”笔畅惊疑道。 
宇春不答，移开目光，却突兀地冒出一句：“黄雅莉的伤，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这关雅莉什么事？”笔畅愈发疑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寒，“留下雅莉是我自己的事，你若心中介怀，尽可以直言不讳，但我不会让尚文婕那样的事发生第二次的！” 
宇春愣住，眼中现出被刺伤的痛楚，“原来你竟是这样看我？” 
她忽然冷笑，“在你心里头，那黄雅莉必是千般的好吧。。。而我算什么？只会吃酸使性的妒妇？”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迎上宇春幽怨的目光，笔畅不由得软下声来。她上前一步，想去抱转宇春的肩头，却不料被她悄然避开。 
“我确实有过任性冲动的时候，但在这社稷存亡的关头，还断不会拿自己的江山开玩笑。。。” 
她轻叹一口气，将桌上一本折子递给笔畅，“先看看这个吧。。。” 
“是什么？”笔畅接过折子。 
“是黄健翔的家系族谱。。。”宇春静下口气，问道，“你可知道镇南王一族的来历吗？” 
听她说到正事，笔畅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她点头道：“黄氏一族本是前朝的贵族，后在太祖开国的时候，因平定西南有功而被赐了镇南王的世袭爵位，荫袭到这现今，他一族在西南也算是枝繁叶茂，根深蒂固了。。。” 
“不错，只是到黄健翔手里，子息却是单薄了些。很多人都知道，他唯有一独子，名卓，不过三岁。。。但很多人却不知道，他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女儿？” 
“是的。”宇春的神色也愈发严峻，“那是他的长女，当初一生下来，就由先皇御赐了耶璃郡主的封号，也算是个金枝玉叶了。。。可黄健翔却偏偏在小郡主不到六岁的时候，就将这个视若掌珍的女儿送上了昆仑山习武练剑、研习兵法。其后更匿迹于江湖。。。到现今，那小郡主也该有十六七岁了吧，虽然行踪不明，但无疑是黄健翔早已埋好的一招暗棋。。。有如此的谋划与城府，那个镇南王不是一般的对手啊。。。” 
宇春娓娓道完，停下来看她：“笔畅，你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了吗？” 
笔畅呆住，蓦然间只觉得头上响起霹雳，震得脑中嗡嗡作响——西南黄氏、耶璃郡主、十六七岁、昆仑剑法。。。一切的指向再明显不过——可是，为什么？竟会是她。 
“不，不会的。。。不会的。。。” 
看着她的惨白的脸色，宇春只觉得胸口酸酸的刺痛。她一咬牙，继续道：“笔畅，其实你比我更清楚。黄雅莉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她身怀绝技，却可以隐忍为婢；看似天真纯善，但每一件事都做得沉稳果断。。。她甚至只用了一个何洁，就轻易让我朝两大重臣反目成仇。。。” 
“不，不要说了！”笔畅咆哮着打断她，这一瞬，眼前的世界一片迷离。可耳边却还隐隐绰绰响着雅莉彼时的话语：“笔畅，雅莉做错了很多事，很多对不起你的事，终有一天，你会恨我、怨我的。。。” 
宇春看着她，随着她眼中的痛楚加深一分，仿佛自己心头的刺也扎进一寸。但她依旧没有住口：“而我，至今都记得当初她手刃宋柯时那一闪而过凌厉的目光。。。别忘了，这个黄郡主如今不过十七岁而已，若再待五年十年，你我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而笔畅却再也没有听进去，心头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只在一瞬，她的面色重又恢复了沉峻。。。只是漠然地转身向外走去。。。 

“笔畅，你去哪里？”宇春诧异地叫住她。 
“回家。”笔畅面无表情。 
“那我让蒲将军带一千禁军护你回府。。。”宇春道。 
笔畅忽然回头，冷冷一笑：“你不信我？” 
“不。。。”迎上她的目光，宇春竟有些莫名的慌乱“我只是担心你。。。” 
“你放心，若这些都是真的，我知道怎么做。。。” 
笔畅说完，决然地去了。就在转身那一瞬，她眼中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而那种光芒，却让宇春心头倏然一颤。

（二十七） 

暮春时节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凉意。 
在南街这个不知名的小酒馆里，粗劣的白酒溢着冲鼻辛辣，跑堂的吆喝声，酒客的划拳声此起彼伏。处处皆是嘈乱混杂的气息。 
在这样的环境里，谁都不会料到独坐在一角的那个人，会是当朝的首相。 

此刻的笔畅着了一袭旧长衫，更像一个失意落魄的秀才。在这里没人会认识她，没人会在意她，更没人会找到她，她只想放任自己彻底地醉一回。。。 
杯中的酒没有极品状元红那种清冽绵软的味道，有的只是刺烈梗喉辛辣，可她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了下去。。。 
嘴角溢出的酒渍沿着颈项滑落，已初愈的伤处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想起御医曾说，刺客是用剑的高手，避开了血脉经络，留下的伤口很小，却足以在皮肤上形成不可磨灭的印记。 
笔畅摸了一下这个属于雅莉的杰作，又狠狠灌下一杯。 
养伤的半月，宇春也没有再来。听说是边关告急，黄健翔的军队已经攻陷了庆州。。。笔畅清楚，因为黄雅莉的事，朝中弹劾她的折子渐渐多了起来，宇春虽压了那些折子，但这种时候，自然也不能再起用于她了。。。 
似有苦涩的泪滴落浑浊的酒中。。。 
可笑人为什么要猜疑、妒恨、反目成仇？为什么偏偏在经历过那些温柔美丽的日子后，回忆总能化成致命武器，把现在的人心伤透？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总是在重复的破碎？ 
——忽然觉得灰心，疲惫不堪——自己处心积虑了这么些年，于空洞废墟上堆出繁华似锦，可毁灭只需略略一指，一句话、一个人，一切的美景佳境便喀啦啦毁了一地，逼得她再打起十分精神应战，可事到如今，她也累了，只想放任自己沉醉下去，不复苏醒。。。 
“客官，小店要打烊了。。。”店小二不客气地站在了身边。 
笔畅带着一丝迷醉抬起头来，隐约才见酒馆里的客人已经散尽。她恍惚地扔下一锭酒钱。站起身来，脚下忽然一个蹒跚。 
“客官，您还好吧。”小二想扶她。却被推开。 

跌跌撞撞地走到店外，夜半清冷的街道上已开始飘起雨来。。。 
密密的雨丝砸进她眼里，落在她唇边，氤氲起一片冰凉却苦涩的滋味。。。 
这时候，胸中如江海翻腾般的灼痛，双脚如踩着棉絮般的无力。。。一向从不多饮的她，到此时，方觉得晕了。 
倒下前的那一刻，她看到如烟雨雾中出现她幽冷而静淡的身影，执一柄三十二骨的油纸伞，为她撑起一方阴沉沉的天空。。。 
“颖姐姐。。。” 
她忽然恸哭，心底最深最软的地方被触到，就如同这断了线的雨丝，一瞬间，溃不成军。。。 


清润的茶水带着菡凼的清香滑落腹中。胸中翻腾的酒气不觉散去不少。 

隐约中，一条柔软的舒被密密地盖到她身上，她朦胧地睁开眼，只见到一张清隽的面庞，仿佛也在低首凝视着她。。。在她身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淡香，那是熟悉的味道，仿佛穿越时光的荏苒。。。回到潜藏在记忆里的那一片青山翠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迷茫惺忪的感觉缠绕住她。。。抚过她眼睫的素手，似一阵温暖微薰的南风，缓缓地为她揭开一场梦境——那梦，叮叮淙淙地滴落，仿佛童年里，江南三月梅子黄时的那一场雨。。。 
“颖姐姐。。。”笔畅忽然纷乱地抓住那一双手，就仿佛抓着苍茫海上的最后一根浮木， %0

（二十七） 

暮春时节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凉意。 
在南街这个不知名的小酒馆里，粗劣的白酒溢着冲鼻辛辣，跑堂的吆喝声，酒客的划拳声此起彼伏。处处皆是嘈乱混杂的气息。 
在这样的环境里，谁都不会料到独坐在一角的那个人，会是当朝的首相。 

此刻的笔畅着了一袭旧长衫，更像一个失意落魄的秀才。在这里没人会认识她，没人会在意她，更没人会找到她，她只想放任自己彻底地醉一回。。。 
杯中的酒没有极品状元红那种清冽绵软的味道，有的只是刺烈梗喉辛辣，可她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了下去。。。 
嘴角溢出的酒渍沿着颈项滑落，已初愈的伤处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想起御医曾说，刺客是用剑的高手，避开了血脉经络，留下的伤口很小，却足以在皮肤上形成不可磨灭的印记。 
笔畅摸了一下这个属于雅莉的杰作，又狠狠灌下一杯。 
养伤的半月，宇春也没有再来。听说是边关告急，黄健翔的军队已经攻陷了庆州。。。笔畅清楚，因为黄雅莉的事，朝中弹劾她的折子渐渐多了起来，宇春虽压了那些折子，但这种时候，自然也不能再起用于她了。。。 
似有苦涩的泪滴落浑浊的酒中。。。 
可笑人为什么要猜疑、妒恨、反目成仇？为什么偏偏在经历过那些温柔美丽的日子后，回忆总能化成致命武器，把现在的人心伤透？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总是在重复的破碎？ 
——忽然觉得灰心，疲惫不堪——自己处心积虑了这么些年，于空洞废墟上堆出繁华似锦，可毁灭只需略略一指，一句话、一个人，一切的美景佳境便喀啦啦毁了一地，逼得她再打起十分精神应战，可事到如今，她也累了，只想放任自己沉醉下去，不复苏醒。。。 
“客官，小店要打烊了。。。”店小二不客气地站在了身边。 
笔畅带着一丝迷醉抬起头来，隐约才见酒馆里的客人已经散尽。她恍惚地扔下一锭酒钱。站起身来，脚下忽然一个蹒跚。 
“客官，您还好吧。”小二想扶她。却被推开。 

跌跌撞撞地走到店外，夜半清冷的街道上已开始飘起雨来。。。 
密密的雨丝砸进她眼里，落在她唇边，氤氲起一片冰凉却苦涩的滋味。。。 
这时候，胸中如江海翻腾般的灼痛，双脚如踩着棉絮般的无力。。。一向从不多饮的她，到此时，方觉得晕了。 
倒下前的那一刻，她看到如烟雨雾中出现她幽冷而静淡的身影，执一柄三十二骨的油纸伞，为她撑起一方阴沉沉的天空。。。 
“颖姐姐。。。” 
她忽然恸哭，心底最深最软的地方被触到，就如同这断了线的雨丝，一瞬间，溃不成军。。。 


清润的茶水带着菡凼的清香滑落腹中。胸中翻腾的酒气不觉散去不少。 

隐约中，一条柔软的舒被密密地盖到她身上，她朦胧地睁开眼，只见到一张清隽的面庞，仿佛也在低首凝视着她。。。在她身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淡香，那是熟悉的味道，仿佛穿越时光的荏苒。。。回到潜藏在记忆里的那一片青山翠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迷茫惺忪的感觉缠绕住她。。。抚过她眼睫的素手，似一阵温暖微薰的南风，缓缓地为她揭开一场梦境——那梦，叮叮淙淙地滴落，仿佛童年里，江南三月梅子黄时的那一场雨。。。 
“颖姐姐。。。”笔畅忽然纷乱地抓住那一双手，就仿佛抓着苍茫海上的最后一根浮木， 
“颖姐姐，是我错了。。。我很累很累。。。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回江南。。。你说过，只有那里才有四季如春的阳光。。。你说过，你会唱歌给我一个人听。。。” 
似有冰凉的液体滴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笔畅深锁的眉间。。。 
空气中依稀有她苍凉断肠的叹息：“笔畅，曾经多么多么希望你说这样的话。。。可惜，太晚了，太晚了。。。” 
“不，不会。。。不会晚。。。”笔畅哭泣着呓语，醉意汹涌地袭来，急急抽空她的思绪，让她再也无法倾听下去。。。。

（三十二） 

大殿之上，群臣肃立。 
周笔畅跪于正中，不理会周遭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只是静静听着内侍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内阁领相周笔畅，为相期间不思效忠社稷，品行疏怠，任人不查，且多有逾制失当之举，着革去领相之职，降十二级，谪为嘉州司马，即日离京。钦此。” 
“臣领旨谢恩。”笔畅接了旨，摘去官帽，埋头不去看宇春的表情。却仍隐约感觉到了她复杂难言的目光，正灼灼停驻在自己身上。 
说服宇春将她由一品领相降为七品知县，这是惟一能暂时平息何炯一党的做法。笔畅不愿去想今后的路怎样，但她清楚的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属于宇春的飘摇王朝，又一次规避开了一场不必要的危机。。。 
许久的沉默，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今日就议到此，众卿退朝吧。”宇春终于起身离去，飘荡殿中的声音颓然而低沉。 

“周大人此去要多保重，江南可是好地方啊。。。”下了朝，何炯刻意从笔畅身边走过，抬高的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 
“多谢何大人。”笔畅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何炯笑得愈发诡异，他忽然凑近笔畅，沉下声：“与我斗，你终究是嫩了点，别忘了，当年的周太傅是如何死在江南的。。。” 
笔畅亦笑了一下，依旧气定神闲：“那也请大人记得，当初的宋尚书是如何死在朝堂的。。。” 
何炯愣住，笑意骤敛。 
“下官还有要事，请恕先行告退了。”笔畅看了他一眼，未待他再说什么，就转身去了。

天色将暗，相府的院落里，笔畅站在廊下，看着汪管家一个个地分发银两遣散家仆，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萧瑟。 
“大人不过暂时离京，何苦将家人都遣散了。。。”汪管家含泪念叨。 
笔畅淡笑了一下：“我已不再为相，前路茫茫云山万里，谁能说得清个将来。。。又何苦连累了大家。。。倒是汪管家你。。。” 
“小的跟随了大人多年，大人若要遣我走，我是死也不愿的！”汪管家急道。 
“只是，太难为你了。。。”笔畅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家人渐渐散尽，若大的院子只剩空落落的一片。 
“大人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要启程的。。。”汪管家躬身告退。 
“嗯。” 
笔畅点点头，又独自伫立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屋。 

此时，墙角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哭泣声，幽咽断续如同受伤的小猫。笔畅不禁停了步，循声音走去。却见是角落里一个小婢正抱了个包袱躲在一角啜泣。 
“你怎么还未走？” 
 见笔畅过来，那女孩怯怯地抬了一下头。不过十三四岁，低眉敛目，容貌却是异常的清秀。 
“回相爷，奴婢是个孤女，自小进了府，如今也不知道父母家人在哪里，该往哪里去。。。” 
笔畅微微蹙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雅雯，因相爷病时偶尔唤过这个名字，故汪管家也曾让奴婢在近前伺候过几日汤药。。。” 
笔畅心头倏然撩动了一下——雅雯？她知道自己病中叫的一定不是这个名字。。。然而，如此普通的的两个字，却似隐隐含了一丝的气息，或许，那是遥远的、熟悉的、故人的气息。。。 
雅雯见她不语，澄澈的眼中忽生出几分希冀，她忽然跪道：“求相爷将奴婢留下，奴婢定会尽心侍候相爷的。。。” 
笔畅摇摇头，去扶她：“我此去是贬官流沛，你跟着我只会吃苦。。。还是出去找个好人家，过份安定的生活吧。。。我让汪管家再多封二十两给你。。。” 
雅雯却坚持不起：“不，奴婢不要钱，也不怕吃苦。。。我已无家可归了。。。。任是做牛做马都好，只求能跟随着相爷。。。” 
笔畅愣了一下，眼前的雅雯娇小而柔弱，可脸上却有一种别样的执著，恍惚中令她想起记忆里某个熟悉的身影，彼时她也是这个年纪，以一个荒唐到无稽的借口留在她身边。。。却成就了她一生都难磨灭的隐痛。。。 
她又看了眼雅雯，却正好与她的目光相接，雅雯怯懦地低下头，低伏的身躯瑟瑟的微颤。 
笔畅暗暗自嘲地笑了一下，她们又如何会相似？她在心里否定了刚才的想法，却徒然对眼前的小婢凭生出几分怜惜。 
“那。。。好吧。。。只是，牵累了你。。。” 
“谢相爷！”雅雯这才站起身，单纯的脸上露出喜色，“奴婢这就去收拾行装。。。” 
笔畅微微一笑，叫住她：“雅雯，以后别自称奴婢了，我也已不是什么相爷了。。。” 
“是，大。。。人。。。”雅雯璀然一笑，福了一礼，才告退了。 
笔畅看着她的背影，心头涩然——连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小丫头，难道只因为她的名字？她的眼神？她的笑容？还是别的什么。。。

（三十三） 

一路驶出京城，简单的行装、轻简的马车、更无人送行。 
深秋的郊野早已是花叶凋零。唯有路边的几丛野菊依旧绽放着明丽的色彩——那是宇春最爱的明黄。这原本象征万人之上的帝王之色，有时却也可以静静绽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笔畅倚着车窗，听远处风赶了落叶，吹过山涧罅隙的声音，想起了人生起落、世间悲喜种种，不由微微蹙眉。 
“大人，天快暗了，我们到前面的平阳驿歇息吧。。。”汪管家征询道。 
“嗯。。。” 
马车在驿馆门口停下来，雅雯跳下车，殷勤地打起车帘，换了小童打扮的她虽仍难掩小女儿之态，但毕竟纤秀中还是多了分清朗。 
平阳驿是东郊一个并不常用的小驿馆，只有几间草房和一个常年看守的老驿卒。 
那驿卒看了笔畅的官牒，也不说什么。只是略略收拾了几间客屋，供他们歇息。 
“大人，这屋子也太简陋了些，如何能住啊。。。”汪管家锁着眉头，不住的掸桌椅上的灰尘。 
“不妨事的，如今出门在外，哪里能挑三拣四的。”笔畅微笑着坐下。 
“可相府的柴房都比这强些。。。”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清净淡泊些也没什么不好。”笔畅淡然宽慰道，“不要再扫了，你们都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的。。。” 
汪管家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福了安，才与雅雯一同退出。 
屋里唯剩笔畅一人，她环顾四周，心头亦不觉沧然，较之曾经的繁华荣耀，如今的人情冷暖亦历历毕现。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让她学会冷静，懂得抽离，将一切了然洞透。只是，为什么心头还是有隐隐的缺憾。。。

而此时，飞扬而去的那对人马却在不远处停住。随着一声马嘶，为首的一人，掉转头，回了过来。 
“两位没有伤到吧？”那人在笔畅面前停下，跃下马来。 
笔畅打量了一下眼前人，那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目俊雅，身形却略显清瘦。他着一身白色的素锦，围一条墨色的貂裘。装扮华而不俗，只是腰间的一柄长剑却泄露了他江湖客的身份，更隐隐透出一丝与他外表不和谐的气势和霸道。 
“适才路赶得急，不慎伤到两位，还请见谅！”那人抱了一下拳，气度凛然。 
身边渐渐有聚过来看热闹的百姓，笔畅见那人态度谦和，又是江湖中人，便也不想多惹是非，只淡淡道：“好在并没什么大碍。” 
此时，那群人中的另一匹马也折回来，却是另一个年纪相仿的清俊少年。但他没有下马，只在马上叫了一声：“啸兄，没事吧。。。” 
“没什么。”先前的少年应声，回头一笑。转而又对笔畅道，“如此，在下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便飞身上马，与那青衫少年并肩回转。暮色古道中两个骏马轻裘的背影，此时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身边的人群中也开始有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知道吗？那可是星宿门的人。。。” 
“就是那天下第一大派，星宿门？” 
“是啊，刚才那两人就是星宿派的大当家王啸坤和二当家俞思远。。。” 
“啊，可是那号称南远北啸的两位少侠啊。。。果真神人一般啊。。。” 
几个人的讨论声不经意地飘进笔畅耳中。对那些江湖中的人事，她素来不太在意，但听到王啸坤的名字还是不觉愣了一下，好似哪里听见过，却终究想不起来。 
望着已绝尘而去的马队，她忽然凭生出一丝莫名的感慨——或许，江南亦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吧。。。而她的此一行又会遇上些什么，熟能预料？

（三十五） 

翌日，笔畅的车马终于进了嘉州城。 
嘉州城作为守卫江南的军事要防，由平南将军陈怡川的部队驻扎在此。因而几处城门均有军士设了卡，盘查得颇为仔细。而街道上时时驰过的军马，更给这个小城平添了几分风声鹤唳的气息。 
这一日的嘉州却隐约透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原本因该繁闹的街市，此时甚至及不上十里坡的小镇。才过午后，各家各户的店铺便开始打烊，人影稀疏的街道显得有些萧条，倒是不时有身佩刀剑的江湖客走过，引得路人侧目。 
“掌柜的，怎生这么早就打烊了？”雅雯拉住一个正打烊的店主问道。 
“您几位一定是外乡人吧，谁不知道今晚是星宿门清秋大祭的日子啊。。。” 
“星宿门？”又一次听到这个的名字，笔畅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 
“是啊。。。”那掌柜是个热心肠的人，见有人问起，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星宿门听说可是江湖第一大派啊，门里从上到下个个都是绝世高手。。。自从三年前将总舵定在我们嘉州城外的西泠江畔后，星宿门的大侠，筑桥修路、救困济贫，做的可都是造福嘉州百姓的大好事啊。。。而听说他们的门主更是个能观星象知天文的神人啊。。。要知道，以往西泠江每年春秋都要发上一两次大水的，可自从星宿门每年一次主持了清秋大祭之后，这两年就再也没后泛过洪水了。。。” 
“那什么是清秋祭啊？”雅雯好奇问道。 
“这可是我们这里的大日子啊！”那掌柜说得兴起，更显出几分得意，“那是每年秋末冬初推算出的一个特别的日子，须由星宿门的掌门亲自主持，挑选一些丰收得来的鸡鸭牲畜、五谷美酒什么的，用一定的仪式倒入西泠江里。。。那场面可是又热闹又壮观，到时候星宿门在各地分舵的当家都会聚齐，而所有嘉州的百姓都会出城去看啊。。。几位既然来到了嘉州，今晚也不妨去见识一下啊，或许也能沾上一些福气啊。。。” 
“嗯，可是为何城里会有那么兵卒骑过啊？” 
“只因那清秋祭的场面实在太大，未免百姓发生混乱踩踏，驻军的陈将军总会派兵到城外维持的。。。” 
“原来如此，多谢老伯指点。。。”笔畅听明白了个大概，谦和地揖了一礼，方才告辞而去。 
“大人，那个清秋祭听上去很有意思啊，不如我们晚上也去看看啊。。。”雅雯显得兴味盎然。 
“再说吧，我们还是先去县衙安顿好。。。”笔畅点了点头，心头竟莫名其妙地凭生出一丝不安来。

(三十六) 

黄昏的时候，笔畅换好官服，外罩了件白狐披风，带着数十人出了西城门。那几名军士皆是陈怡川的部下，因为担心笔畅的安危，他坚持派了最心腹的副将陪同，笔畅也没有拒绝。只是汪管家和雅雯原本也执意要去，笔畅却坚决没有同意。 
“大人，前面就是星宿门了。”说话的正是一位名叫胡歌的副将。 
笔畅抬头望去，将暮的天色下，黛青的山、蜿蜒的水显出江南独有的灵秀和娇娆。唯独坐落在半山的星宿山庄却有一种不同于周围的宏伟气势，隐然的霸道。 
“是知县大人来了啊。。。”山脚下早已有人迎候，一路引着他们骑上崎岖山道，进入星宿山庄。 
山庄很大，一边倚山而建，另一边却是峭壁下波澜壮阔的西泠江。而在靠近悬崖的地方更是搭了个数十丈的高台，应该便是用于祭祀的了。 
“周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了。”王啸坤从里面出来，向着笔畅抱了抱拳， 正是昨日路上所见的少年，依旧是清秀斯文的脸庞，此时却在高冠华服的映衬下显出一种凛然的豪气，举手投足间便有领袖江湖的霸道和威严。 
笔畅不由得暗暗赞叹，亦抱拳回了一礼。 
“没想到昨日路上所见就是名满天下的周大人啊，在下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他话语说的谦恭，神情却未见多少热络。 
“哪里，周某不过仕宦禄蠹，哪比得王掌门少年英豪快意江湖，才让人羡慕的紧呢。。。”笔畅笑着客套，故意用老气横秋的调子说话。 
王啸坤果然现出一丝不耐，抬头看了下天色道：“天快暗了，祭礼就要开始了，请周大人与我一同上台观礼吧。” 
“好。”笔畅点头，与他一同走向高台。 
身后的胡歌与数十兵卒紧紧跟随，却在高台下被人拦住，那人便是昨日与王啸坤同行的俞思远。 
他抱剑而立，面寒如冰：“祭祀圣坛，闲杂人等是不能上的。” 
“我们怎是闲杂人等？”胡歌一听他的话，不由心生怒气。 
俞思远冷脸不答，胡歌愈加怒不可遏。双方眼见要起争执。倒是笔畅回过身园场道：“胡将军，既是星宿门的规矩，我们还是客随主便，劳你们在此等我就好。。。” 
“可是大人，万一。。。”胡歌忧虑道。 
笔畅不着痕迹地着看了王啸坤一眼，对胡歌笑道：“王少侠是江湖英杰，行事自是光明磊落的，由他在旁，我有什么可担忧的。。。” 
王啸坤脸色微微一暗，随即却只若无其事的一笑。 
观礼的百姓渐渐涌入，亦有不少维持秩序的兵卒，却并未见多少星宿门自己的人。 
四周的气氛开始鼎沸，转身上台的一瞬，人丛之中，一个熟悉的眼神又跃入笔畅的眼帘。她的心猛然一震，待要再向人群中搜寻，它却又闪动着消失不见——难道真是她？笔畅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周大人，请。”王啸坤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笔畅的脸上又堆起笑意，随他踏上高台。

（三十七） 
 
方才还仿佛置身血腥寒冷的炼狱，此刻却如同来到了温暖明媚的天堂。周笔畅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明亮的窗户，温煦的阳光，身上已换了干净的素缎小衣、连同干爽的被褥，舒适而和暖。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鸡犬相闻之声，更有不只知名的小鸟扑飞到窗头啾啾而鸣. 
“你醒了啊。”雅莉倚在门边，一声淡笑，熟悉却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张在梦里重复了千遍的脸，陌生的是那脸上的笑容，冷蔑而疏离。 
“我这是在哪儿？” 
“嘉州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当然，也不知道现在算不算大人所辖啊！”雅莉轻飘飘地说着。 
“嘉州城陷落了吗？”笔畅惊道。 
“这就是你死里逃生醒来后关心的第一件事？”雅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嘉州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这江山又不是你的，你不过是个宰相，哦，对了，现在连宰相都不是了。。。一个嘉州属于谁，关你什么事！” 
迎着雅莉咄咄逼人的目光，笔畅竟无言以对，只默默垂下眼帘。 
面前又浮现昨夜的腥风血雨，杀戮、死亡接踵而至，那些护卫她的人一个个倒下，连同他们坚毅却绝望的目光。。。原来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他们都是为她而死，是她的决定将他们带上了死路。。。她颓然地坐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疼痛愧欠自责的感觉让她无力的想要哭。。。然而，她终究是周笔畅，很快，还是冷静了下来。 
“嘉州到底有没有失陷？” 
“没有！”雅莉冷冷地回答，继而却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是为了她，对吗？因为这是她的天下，就算被谪贬出京，就算身陷险境，你还想着替她守住江山，为了她，你真的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吗。。。” 
笔畅怔住，雅莉说的每个字都重重敲在她心上，脑海里飘过宇春的身影，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叩问，“是这样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她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雅莉，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次不是救你。”雅莉在她床沿坐下，意味深长地看她，“而是，你已经落在了我手中！” 
笔畅呆了一下，随即却明白了她的意图：“雅莉，我听说你已经上书请求止戈称臣了，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算是敌人。。。” 
“是的。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雅莉目光坚定。 
笔畅亦注视着她，静默良久。眼前的雅莉每一个表情都透着强悍的霸道，灼灼眼神里的更有掩不住的凌厉之气——忽然明白，眼前的她再也不会是当初那个买风车糖葫芦的小丫头了，更不会是那个装酷耍帅的假小子了。。。她是一个强者，一个足以成为李宇春最强劲敌人的人，那么，自己呢，她也是自己的敌人吗？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嘉州对吗？甚至，很可能连薛之谦的谋反都与你脱不了干系。。。” 
“周笔畅，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雅莉冷冷一笑，“不错，确实是我煽风点火、出谋划策甚至是暗中资助，才会有这场战乱。。。若不是遇上了周大人你，只怕这号称江南第一要防的嘉州城已落在别人手里。。。” 
“可是，你应该清楚，以薛之谦和王啸坤的实力未必是朝廷的对手。。。况且，就算是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你就真的有实力一统天下吗？” 
“不错，我现在确实无力征战，但祸乱最能消耗国力，借他人之手打击李宇春的江山，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她忽然停下来，伸出细长的手指去抚她的轮廓，“况且，我现在更有了一张最强大的王牌。。。” 
“什么？” 
“就是你啊，笔畅。。。”她说着，嘴角绽起如花笑靥，“笔畅，我是定要带你回长沙的。。。” 
 “你就笃定我一定会跟你走？” 
“不。”雅莉摇头，紧紧注视于她，“可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这个人，我是要定了。” 
她坚定的语气让笔畅骤然一凛。但很快，她也笑了起来：“雅莉，你太高估我了，我现在不过是个七品县令，偌大的一个朝廷，失去一个县令算得了什么。。。” 
“可你不同，你是周笔畅。”雅莉笑道，“我现在完全能想像李宇春在知道江南兵变周大人失踪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表情。。。就算她再冷静再强悍，也难保不迁怒于人，要知道像陈怡川那样的虎将也始终是我的心腹之患。。。” 
笔畅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雅莉每个字都直指要害，抓住的正是自己和宇春最致命的弱点，如果宇春没有足够的冷静，如果她因此而迁责陈怡川，如果。。。那样无异于自毁长城。。。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机关算尽后，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 
眼前隐隐绰绰便是宇春幽怼的目光，她说：“笔畅，答应我，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忽然觉得心乱如麻，头痛欲裂。。。一种强大的不安让她无法再冷静下来，忽然，她翻身下床，向外冲去。

“你要干什么？”雅莉一把拽住她。 
“我要回嘉州！” 
“你疯了！”雅莉猛然地将她推到床上，用力按住挣扎着的她，眼中露出怨怒，“为什么，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她就这么重要！你为了她骗我、伤我、出卖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对我，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冷血吗？” 
这是笔畅第一次看见雅莉的咆哮，她眼里的强悍和虚弱都在一瞬间分明立现。。。笔畅眼前忽然氤氲起一片迷离，她终于冷静下来：“雅莉，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从未骗过你、害过你。。。但是我也必须承认——现在的你，已不是从前的你，这样的你，让我觉得陌生，觉得害怕。。。我想，我们之间有些东西，真的已经错失了，再也要不回来了。。。” 
看到笔畅眼中有闪动的晶莹，雅莉呆了好久，却摇头“。。。笔畅，我曾经跟了你三年，从你身上我学会了如何深思熟虑，如何勾心斗角，如何机关算尽。。。可到头来，你却说讨厌这样的我。。。凭什么！” 
“雅莉，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磊落的人物，我甚至同样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笔畅叹了口气，“但是你和我不同，你的成长和强大已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我不得不承认，到了此时，我和宇春都不再是你的对手了。。。而你的大业，也根本就不需要我。。。所以，让我回去吧，有些东西，是我尚坚持的，我不想放弃。。。” 
“原来，你说来说去还是要想回去。。。”雅莉的脸色终于彻底地阴暗下来了：“可是，我也再说一遍，你，我是要定了的，不管你的人，还是你的心！” 
“雅莉你。。。”她近在咫尺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让笔畅蓦然惊颤。 
“听着，我要你，成为我的女人！”雅莉突然凑近过去，如兰的气息，在她的鼻尖交织流窜。 
“不。。。”笔畅的惊愕尚未出口，已被吞没在她灼热的唇齿之间。一股酥酥融融的暖意自她的头顶罩下，迅速地强占住她所有的意志。。。然而，很快地，那份暖意便变了质，像道漩涡般地将她急急卷入，更汪恣地焚烧她。 
笔畅想挣扎，却被她压的更紧，吻的更深。而她，在撩起一小撮的星火后，又更放恣尽情索取，仿佛要执意点燃起另一阵滔天烈焰。 
衣襟被嗤然撕裂，冰肌玉骨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笔畅雪白的颈上一个细小的疤痕呈现在雅莉眼前，那正是当初她刺伤的痕迹，心头忽然一动，她埋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且一路密密匝匝地向下，恣意地挑逗她胸前的柔软，小腹的胀懑。 
 “雅莉，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她的眼角迸出晶莹。紧崩的身子不可抑止的痉挛颤抖，双手紧紧嵌入她的臂膀。 
雅莉在不紧没有放手，反而以那灵动的手指愈发放肆地向下游走。。。 
“不，笔畅，我要定了你！” 
她字字如铁，只在倏然间，毫无预兆地、霸道地、突兀地进入了她。 
身下传来撕裂样的剧痛。似有灼热的液体自身体里汩汩地流出，仿佛要一点点带走她的生命。。。 
眼前绽放起一朵朵阴沉沉红艳艳的绝美鲜花，而孕育它们的地方却是那个黑暗到可以隐藏任何光明的深渊。。。 
当最后一丝意识渐渐远离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了雅莉焦急忧虑地唤她的名字。 
“笔畅，笔畅。。。” 
终于，她沉沉地睡去，任一切的纷繁喧嚣都在梦中渐行渐远。。。

雅莉轻叹了口气，走回屋里，却见笔畅也正站在窗口平静的看着外面。 
“他们走了？” 
雅莉点了点头 “他们是陈怡川派来找你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表露身份？” 
“他们不是你的对手，我何必多连累两条人命。”笔畅淡淡地回答，依旧目视着远方。 
雅莉不言，却再次细看女装的笔畅，良久，叹道：“知道当初我走的时候为什么要带走那幅画吗？李宇春画的真很好，我曾经无数次偷偷对着那画，想象你着女装的样子。。。没想到今天能亲眼见你穿这样的装束。。。真的很美。。。” 
见笔畅不答，她走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腰：“笔畅，不要忘了，其实，你也只是个女子。。。女人再强悍，还是需要被爱的。。。这一点，你、我、李宇春都是一样的。。。” 
她温柔的声音在笔畅心头漾起一丝细小的涟漪。往事一幕幕浮现，笔畅虚无的焦点上氤氲起一片模糊迷离。。。 
“笔畅，跟我走吧。。。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的。。。”雅莉的脸紧紧贴着她的后肩，笔畅已感觉到了那一丝冰凉的泪自她后颈滑入。令她蓦然地轻颤了一下。 
“看来，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她回过头看她，注视良久，却忽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可是雅莉，我的伤还没好，我们再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吧。。。我这身打扮没人能认出我的，我们一起，什么都别管，只安安静静过一段平凡的日子。。。” 
“可。。。”雅莉抬起头，听了她的话，有些惊喜也有些疑虑更有些向往。迎着她的目光，竟丝毫无法拒绝：“。。。。那好吧，可是你得答应我，不许逃走，伤好后就和我回长沙。。。” 
“雅莉，你那么厉害，我逃得了吗？”笔畅用力点了下雅莉的鼻尖，竟倏然绽放出一个单纯如孩童般的笑靥。 
雅莉呆住，看着她的笑，忽然有了种恍惚到不真实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