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世
欧阳少恭来到昆仑是在傍晚。暮色四合。远远近近的云层，层层堆集，带着清冷的暗色。山巅的积雪在暮色下有些发暗。
他踏上崖顶，然后看到了那个人。
朴素的蓝色道装。背后雪一样的长发垂落下来，在地面上堆叠，有些看不分明。
背对着自己盘膝而坐。琴音清朗。
少恭踏上崖顶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隐瞒气息，而那人却并不理会，琴音平稳，恍如无人。
好自负的人。
少恭心想，便不由得带了笑意。他走到那人的前方，肆无忌惮地低头打量。
那人不动声色。眉目低垂。凝神而奏。从少恭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他斜长的白眉，眸子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不清楚。
欧阳少恭微微笑起来。
传说中的紫胤真人，天墉城三百年执剑长老，原来。。。是这般人物。琴音幽然淡远，清极而逸。
细细倾听，只觉身侧天光云影，容与徘徊。
少恭低声长吟。
“。。。朝夕与之游，依依相狎扰。一旦机心生，翱翔先已晓。。。
相得在忘机。。。”
然后笑道：“好一曲‘忘机’！只说天墉城执剑长老剑术天下无双，没想到紫胤原来也如此擅琴。”
紫胤并没有抬头，只是长眉似乎微微地皱了皱。少恭低低地笑出声音。有些意外吧？天墉城内除了掌门，谁不称一声‘长老’，而门派外之人谁不称一声‘真人’，怕是没有一个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如此毫无顾忌地直呼其名。少恭这么想着，笑得更是开怀，紫胤紫胤，偏要这么称呼，又能如何？
见他还是不理会，少恭停了半响，然后笑道：“紫胤身为天墉城长老，竟如此待客吗？”
紫胤终于停下。
抬头看着他。
面上无丝毫笑意。只是少恭没时间理会，只顾细看那人的模样。
除了如霜雪一般的长眉与睫毛，紫胤的面孔竟如斯年轻。
容色如玉一般，清清冷冷，唇微微抿起，而那眸子竟是浅浅的蓝灰色，顾盼间光华流转，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只听紫胤冷然道：“若是客，为何不走天墉正门，反而来此？”
音如金石一般，清清朗朗。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在这昆仑待得久了，似乎带了冰雪之意。
少恭这么想着。并不答言。
紫胤皱起了眉头。
似是很不悦。又道：“阁下戾气如此之重，我天墉。。。只怕招待不起这样的客人。”
少恭停了停，然后笑出声音：“紫胤原来这般迂腐。。。所谓修道者，心怀天下济世救人，岂能因此而拒人千里？如此行径，称什么济世，谈什么修行？”
虽然在笑，只是笑容却带了冷意。
紫胤沉默半响，道：“阁下来此究竟为何？”
少恭心念一动，拂衣而坐，淡然道：“无他，来此听琴而已。”
绝口不提刚才自己甚至不知紫胤擅琴。
紫胤却也不再问，垂目凝视，双手按上琴弦。
琴音铮然响起。
音韵醇和悠然，舒缓静逸。
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古曲之佩兰。
若来的是高人隐士，浊世君子，想必能相谈甚欢，成知己也无不可。但少恭又岂有紫胤那般磊落坦荡，光风霁月，听至此处便心念一动，抬起头望着那人的容颜，眸子浅浅淡淡，偏又深如湖水。
少恭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笑容之中带了几分恶意。
曼声长吟：微幽兰之芳霭兮，步踟蹰于山隅。。。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刚到这里就见紫胤眉头一皱，右手轻挥，一道迅疾无比的气劲向自己疾扑而来，少恭急抽出袖中短剑去挡，铮然一声火光四溅。少恭收回短剑飘然起身，后退了丈许，放声笑道：“紫胤紫胤，我当会再来。”
紫胤抬眼，冷然望着他，眸中无半分感情。
少恭不介意，回到青玉坛，微笑着想：调戏美人的感觉。。。实在不错。
再次踏上昆仑是两个月之后。少恭特地抱了自己的琴去，在那人待过的地方微笑着坐下开始弹奏。谁知过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来。少恭不禁有些气馁。只是想想没有办法，贸然深入天墉城怕是有些不妥，这么想着反而静下心来。月渐渐升上来，远近一片苍茫。一曲既终，少恭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发现那人站在自己背后，不知道听了多久。


月光下容颜空华如寂。
紫胤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道：“相得在忘机，无欺物类小。阁下既知此理，为何还存侥幸之心。”
少恭笑：“我虽然知晓，但是不信。”
紫英似是有些感慨，叹道：“自负二字，着实误人。。。”
少恭站起身来，走近几步，笑着看他：“那么。。。紫胤呢？”
紫胤淡然道：“尘世庸人罢了。”
少恭看着他，笑容背后隐了几分冰冷：“你不骄傲，不狂妄，敬畏苍天，顺应天命。。。又能如何？”
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紫胤紫胤，你又能如何？可留得住想留之人？！这尘世众生命运，你可改的了半分？！”
紫胤的眼神忽然间冷下去。
良久方道：“阁下来此，究竟为何？”
少恭笑容不改，退后一步，长揖为礼：“闻得天墉城执剑长老痴迷剑道，集天下名剑数柄，特求一观。”
紫胤看了他半响，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暗暗沉沉光彩流动。
终是转身，轻声道：“请随我来。”
少恭跟上前去。眸中并无惊讶也看不出喜色，冰冷得让人心惊。
执剑长老的住寝隔壁并没有住人，紫胤径直推开门走进去。屋内暗沉一片。紫胤随手燃了桌上的灯。暗黄的灯火下，那些天下知名的宝剑赫然挂在壁上。
少恭有些惊讶，一面走去细观，口中却不停：“紫胤就将这些天下奇珍放在这般显眼的地方，难道不怕有歹人取去？”
紫胤终于开了口：“既设禁制，等闲之人岂能入内。”
少恭回头，看着紫胤笑道：“那么。。。我呢？若不是你带我来此，我怕是也难以想到。紫胤就这么带我前来。。。是相信我不会生歹意，还是信你定能胜我？”
紫胤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后者。”
少恭笑意更深，道：“紫胤当真自负。。。”心底却倏然一动，有些隐隐地兴奋，右手暗自结了个手印，淡淡的光芒悄然凝聚，却听到紫胤道：“即使我不能胜。。。阁下身处昆仑山天墉城，又能如何？”
少恭心下凛然，衣袖掩盖下的浅淡光芒迅速散去，蓝衣白发的道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色中有着几分好整以暇的悠然。少恭心下警惕，口中却不肯输阵，道：“紫胤真人扬名天下，却原来是。。。也是以多胜少仗势欺人之辈。”
紫胤失笑道：“若阁下心无恶意，我天墉又为何要以多胜少，仗势欺人？”
少恭难得地闭了嘴。走近前去细观那壁上所悬之剑，一把把摘下来细玩。
光如日华，沉如深湖，文如列星，泽如水粼。。。古剑之纯钩。
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见方而不见形。触物骜然而过，随过随合，不见血刃。
古剑之霄练。
少恭一一细赏，神色不知不觉越来越凝重，没有注意到紫胤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带了几分欣赏。最后少恭手中执了一柄短剑，转身向紫胤微微一笑：“紫胤真人，果然名不虚传。”
紫胤看着他手中所持的剑神色一动，正欲说话，少恭微笑着拔出剑，剑身却有两把，在烛火下发出幽然的红光，艳丽得摄人心魄。少恭同时口中轻声默念，已是抢先说出了口。
桌上的灯火忽然暗了一暗。
风声悄无声息。红衣的剑灵凭空出现在眼前。
容颜端华，眉目如画，美艳中带了凛然的英气。在紫胤面前敛衽施礼：“主人。”
接着神色忽然一变，霍然转头，叱道：“你是何人？！如何竟能召上古剑灵？！”
少恭双手抱在胸前笑：“紫胤好有福气。。。”
紫胤神色不变。而红玉却悄无声息地起身，双剑倏然回到她手中，接着迅速无比地向少恭刺过去。少恭毫不意外地侧身闪开。
紫胤轻声喝道：“红玉停手。”
红玉应了一声，收起手中的剑站在紫胤身旁，忽然开口问道：“你。。。你究竟何人？”
少恭微笑施礼：“在下欧阳少恭，来自青玉坛。”
红玉皱紧了秀丽的双眉，沉吟道：“可是你。。。似乎有一种远古的气息，绝不是凡人，但也不是仙身。。。”
少恭玩味地看了她半响，轻声笑起来：“红玉怕是看错了罢。。。在下不过凡夫俗子而已。”
紫胤忽然道：“红玉且退。”
红玉微一施礼，道：“是。”转瞬间消失了身影。


紫胤摊开手，双剑落到他的掌心，紫胤并不抬头，淡然道：“可有所得？”
少恭叹口气：“没有。”
紫胤沉声道：“阁下所寻之物。。。究竟是什么？”
少恭长叹一声：“上古七把凶剑之一。焚寂。”
紫胤微微皱起眉头：“焚寂。。。”
少恭细看他的神色，道：“紫胤于这剑道所知，天下无人能比，你。。。可曾听说？”
紫胤神色似乎一变，再抬起头来却是神色如常：“不曾听说。”
少恭一直察言观色，这短短的神色变化又怎能瞒得过他。心中霎时闪过无数念头。欧阳少恭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经历无数，遇事素来心狠决绝，不知为何在这时竟然有些犹豫，他转过身去走到窗前抬头仰望，夜空如墨，月光浅淡。回身望去，屋内灯火朦胧，紫胤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忽然觉得少一壶酒。
少恭笑了笑开口：“十日之后便是中秋，紫胤如何度过？”紫胤淡然道：“修道之人，怎会理会这些事情。”
少恭笑得有些促狭：“既然如此，就当做平常之日罢，紫胤可愿与我一聚。”
紫胤抬头看过来。
原本是清浅的蓝灰色眸子此时蕴含了墨一般的光泽，看不出在想什么。
良久之后道：“好。”
少恭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紫胤背对着烛火站在那里，面孔看不分明，只有双眸亮得惊人。
忽然间失了言语。
欧阳少恭回到青玉坛，觉得说不出的倦怠。
这多少年的苦苦追寻，不过为了求生。当真说起来，这浮生也无甚滋味。
抵不过这尘世苦难。
心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蓝衣白发，始终那么清清淡淡。
却是个执拗至极的性子。少恭微笑着想。
中秋。少恭携了一坛酒踏上昆仑。月已经升起，四野安寂空旷，山峰的轮廓清清楚楚，而山谷却漆黑如墨。深深浅浅明明暗暗。
紫胤就在不远处。
少恭将酒放下，凝神细听。
渐渐只觉得不对，紫胤琴声素来宽正平和，而今番却慷慨悲怆，激昂天地。
少恭难得的安静。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喑喑。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少恭听到这里，忽然冷笑：“苍天有眼？诸神有灵？！上天何时开眼看过人世悲苦？！”
琴音骤停。
紫胤抬头看着他。
少恭自觉失言，只是心中郁结难消，这一曲似乎带出无限往事，纷纷在心中涌现。忽然间仰天长啸，声震山谷，直震得四野都似有回声一般。
紫胤轻声道：“天地不仁。”
少恭低头看着他，眸中暗暗沉沉，似是有紫胤看不懂的情绪在里面。
紫胤立起身来，神色还是清清淡淡，抱琴说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
少恭嘴角带了一丝冰冷的笑意。没有答言。紫胤接着道：“或者我该叫你。。。太子长琴？”
欧阳少恭神色变了。
退了一步，就好像宝剑倏然出鞘一般，瞬间的杀意让紫胤都微微一震。
良久，少恭才冷冷地道：“你如何得知？”
紫胤不动声色：“自从阁下上次唤出剑灵，我便留了几分心思。红玉乃上古名剑，可不是谁都召唤得出的。。。”
少恭道：“于是。。。你暗地查访。”
紫胤不言，算是默认。
少恭冷冷地笑起来：“方才那一曲。。。也是为我弹的了？！”
紫胤轻声道：“阁下心里。。。果然魔障纠缠。”
少恭看了他半响。
忽然间放声大笑：“紫胤紫胤，你若想知道，何不问我？”
紫胤却只是沉默。
月光淡淡地洒落下来。清冷至极。紫胤负手站在昆仑山巅，白色的长发在风里微扬起。
当真很是适合这长年积雪的昆仑。
就如同从古至今，一直就在这里，而今后也将在这孤寒的昆仑一直待下去。
少恭心里倏然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捕捉不住这一闪即逝的感觉，听得紫胤轻声道：“这般的狂妄。。。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少恭问道：“谁？”
紫胤不答。
少恭看了他半响，忽然心念一动，慢慢微笑起来。
“。。。原来是他。也算得一位人物。”
笑容中带着明显的恶意：“只是如今他身已成魔，而你。。。却成了仙身。不知再相见。。。会是怎样的场面？”
紫胤沉默片刻，淡淡地道：“师叔既已成魔，自不会再见。即使相逢，也不复故人情谊。”
少恭冷笑：“紫胤紫胤，你当真无情。。。。”他漫不经心地看过去，笑容中多了几分嘲讽：“既然如此，又何必称他师叔？”
紫胤闭起了嘴。
良久，忽然一声轻叹：“何苦纠缠这些往事，你既带了酒，不妨共此一醉。”
少恭笑：“你还肯与我同饮？”
紫胤扬眉道：“为何不肯？”
少恭走过去，脚尖勾起酒坛，轻轻一扬接在手中，拍开了封口。空气中酒香弥漫。少恭一手勾着坛口笑：“你所与之同饮的。。非人非鬼，也非仙魔，只这一缕早该灭去的荒魂，千百年来杀生无数，满手皆血腥。。。不怕污了你昆仑仙长的名头？
紫胤不答。
走过来径直接过了酒坛。仰头，清清洌冽的酒如月光般地倾下来。


少恭看得怔然，醒神之后劈手夺过来笑：“够了，我带来的酒，也须留点给我。”
紫胤微微闭上双目，旋即睁开，带了微微的酒意。脸开始慢慢红起来。
少恭不无恶意地揣测紫胤大醉之后会是什么情形。
只是现在，那人虽然脸上浮了一层晕红，眼神都有些朦胧。只是似乎却比平常更沉默。负手立在崖畔，湛然的月光下，清冷孤绝得让人心生不忍。
不知为何有些怔住。
本来打算灌醉他的，现下也息了这念头。
少恭走过去搭上了那人的肩头，紫胤没有避开，神色似乎有些恍惚，低声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功，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少恭微笑起来：“你同情我？”
紫胤转头看他半响，一手扶住额头低声笑起来：“天涯沦落，共此一醉罢了。。。”
少恭慢慢地道：“若是有一天，出现在你面前的。。。是另外一个形体的我。。。你会如何？”
紫胤微笑，似乎并不当一回事。少恭心中不安，却听到紫胤低声道：“不会有这么一天。”
少恭忽然觉得心砰砰地跳起来，搂在紫胤肩头的手不动声色地化出了一柄短剑，面上反而笑得坦然：“紫胤什么意思？是打算杀了我吗？”
紫胤抬眼看着他，眼光还是有些朦胧，说出的话却是清清楚楚：“现在不会。只是渡魂之事与杀人何异？我不会让你有下次机会。”
少恭手中的匕首霍然刺下去。紫胤身体一滑脱出丈许，回身看着他。
少恭收起了手中匕首，忽然笑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紫胤紫胤，你现在不杀我，又怎能阻我渡魂？”
紫胤只是淡然摇头：“渡魂之事凶险异常，你不会轻易在这具形体没有利用完之前尝试。”
少恭看着他，慢慢笑起来：“不错。既然如此。。。你我还有很多时间。。。”
欧阳少恭回到青玉坛。
微笑着想起那个身在昆仑的人。
听他说要阻止渡魂的时候，少恭心中恼怒，毫不犹豫地动了手。待到后来，却只觉得荒谬。
紫胤紫胤，你当真狂妄。
你怎知我何时会选择渡魂？如何阻我？既有此打算，又为何坦坦荡荡地告诉我？我既然知晓，又怎会放过你？
纵使你剑术天下无双，又有天墉城之力可以借助，又怎能防得了一世？
少恭从心里觉得真是荒谬。回想起上次相遇时烛火下悠然微笑的那个人，觉得很是想不通。紫胤，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
还是说，人喝酒之后，是会变笨的？
或者是说。。。紫胤所说现在不会动手，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紫胤功力与自己不相伯仲，若是一战，究竟谁赢谁输还是未知之数。若是自己一旦相信了他所说的话。。。少恭想到这里心下凛然，果然如此的话，那从此之后就再没有太齤子长琴这号人物。
只是少恭并不想从此之后绝足昆仑。
相反，他对紫胤的兴趣反而是越来越大了。
天墉城执剑长老，天下扬名的紫胤真人，众口称赞的得道高人，谦厚君子。。。
究竟真是君子，还是阴险小人？
少恭觉得自己对后者的兴趣还要更大些。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发现这种可能性在逐渐减少。少恭不由得有些遗憾。
抛去这些恩怨不提，和紫胤相处还是很愉快的。
难得的有一个人，在他面前不必瞒那些过往。
欧阳少恭以许多身份活过。
每一次都在亲朋好友面前，费尽心思掩盖那些与周围之人不同的地方，小心谨慎到极致。生怕一不小心露出痕迹，被他人视为怪物。
有时候觉得快被自己逼疯。透不过气的窒闷。
只是没有用处。一切还是留不住。当那一天到来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瞬间改变，从此天翻地覆。
而这个人，他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他知晓他的过往，在他面前可以无所顾忌。
除此之外，欧阳少恭很想知道，紫胤是不是真的得悟天道，无悲无喜。
无爱无情。
若是日日的相处。。。他会不会有一天。。。改变主意？会不会最后犹豫不决？


若真是如此。。。还真值的一场大笑啊。
少恭不无恶意地想。
于是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骚扰天墉城紫胤真人成为少恭的人生至乐。
总是抱了自己随身多年的琴踏上昆仑。明月初升，断崖之顶积雪皑皑，寂静清冷。往往是在一曲既终之时才发现紫胤沉默地站在背后。
少恭弹琴之时神情凝重端正，兼之眉目秀逸，在月光下犹如隐世君子。观之令人心生敬慕。
只是放下琴，君子气质倏然消失，嬉笑无方。肆无忌惮。
紫胤大多沉默。
少恭颇有些意外。
本以为他会叱为胡言，这沉默。。。是不忍还是愧疚？
少恭想。笑得开怀。
想到终有一天会生死相见，这平日里的言笑也带了几分恶意。
也算知音。
少恭心里想，虽然两人全不相同。
他适合这修仙的道路，适合这清冷孤绝，长年积雪的昆仑山巅。他心怀苍生，顺应天道，无爱欲，不执著。
而欧阳少恭不同。
他贪恋这万丈红尘，好美食，乐华服，喜丝竹，他历经数世，每一世都竭力想抓住身边的人，贪慕这尘世爱与被爱的感情。
每一世都竭力想维持，可惜。。。总是对方先放手。
那时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站在血泊之中，笑得冰冷。
只是今世，遇上这样一个人。
看着他，欧阳少恭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妒忌还是嘲笑。
很想引他入这红尘。
于是来天墉城次数便多起来。十天半月，也不再在崖顶等候，天墉城内虽然人才众多，但和紫胤少恭这般人物比起来还是差得远。少恭潜入的话还算轻易。
于是往往紫胤回房之后，便见到欧阳少恭坐在自己屋内，笑得自在。
紫胤只是皱皱眉头，接着便全当没有这个人。紫胤很晚才歇息，也没有什么其他消遣，大多数时候会捧卷而读。
少恭最开始抢书来看。后来见都不过是记叙山河异志，修身养性，铸剑之法，逐渐觉得无趣，便倚在紫胤的床上，借着暗黄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灯前的人。
紫胤不动声色。
看着看着便会走神，漫无边际地乱想。
直到紫胤欲就寝，开始赶人。
后来慢慢竟然觉得，就在这人身边发发呆。。。也是不错的事情。
心中。。。难得的安宁。
若能这般。。。地久天长。
欧阳少恭被自己吓了一跳。接着便笑出声音。当真是疯了才会这般想。然后心念一动，忽然觉得应当换一种游戏方式。
于是骚扰开始由动口发展为动手。
在那人捧卷而读的时候试图坐在他旁边。
紫胤会在他离得太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剑抵上他的喉咙。
少恭笑得一脸无辜。
决不气馁，再接再厉。紫胤再不乐意也抵不过这日复一日的坚持，慢慢地开始习惯。欧阳少恭开始在紫胤观书的时候把玩他的头发。
紫胤身体僵了僵，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少恭笑得无比开怀。
再过几日，在那人捧卷的时候慢慢走过去环上他的肩。
紫胤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拔剑。
欧阳少恭退几步，坐在那人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隔日特地送给紫胤一把新琴。
梧桐木制。长三尺六寸五。宽六寸。伏羲式。
紫胤扬眉看着他。少恭笑：“紫胤不知吗？太齤子长琴，原身凤来。”
紫胤点点头，收下了。
少恭无声地笑起来。当真不解风情。
紫胤对少恭的骚扰采取一种认命的态度。
少恭有时候会想，如果现在下手，会不会很轻易。
紫胤如往日一般，在烛火之下闲观文卷。少恭站在背后，右手抚上那人的颈。接着左手也放上去。
慢慢合拢。
紫胤微微侧头，看着他。
眸中清清淡淡，无惊无惧。
少恭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跳。然后微笑道：“你。。。信我？”
紫胤只是淡然道：“还没到时候。”
少恭一怔，然后苦笑。
放开手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慢慢放到唇边。
茶叶并不好，只是从来没有觉得竟这般苦涩。
我终于作茧自缚，你。。。却始终是旁观者。
之后的几日欧阳少恭一直沉默，安静的不似往常。紫胤有时候会无言地抬头看着他。少恭也只是微笑。
忽然有一天问：“紫胤，你我究竟有无仇怨？”
紫胤摇头。
少恭道：“那。。。为何一定要生死相见？”
紫胤只是低声道：“不得不为。”
少恭道：“若我当真死在你手里。。。你会如何？”
紫胤深深看他一眼，道：“我会记得。”
欧阳少恭忽然间大笑起来，前几日的有些郁郁的安静神色一扫而空，放声笑道：“紫胤紫胤，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欧阳少恭回到青玉坛。
诸务缠身，一时忙得不可开交。过了许久才踏上昆仑。
紫胤很晚才回来。
进门看到少恭，神色间没有意外，带了几分若有所思。
少恭一如既往地谈笑。
紫胤忽然轻声笑起来：“少恭，乌蒙灵谷。。。景色如何？”
少恭霍然起身：“你如何得知？”
紫胤只是笑笑，不解释。
少恭沉默半响神色缓和下来，微笑：“景致倒当真不错。这样的结果，也在你意料中吧？”
紫胤不言，坐下倒了一杯水。神色间有种不动声色的悠然与倦怠。
少恭心中却如奔腾海啸一般，看着那人淡然无波的脸，心中恨极。
总会有一天。。。我会得到焚寂。
也会得到你。
总有这么一天。

再次踏上天墉城的时候已是年底。
抱了一坛酒在那人房里等候。
紫胤走进来的时候微微皱了眉。
少恭眉间浸润了酒气，显得有些恍惚。
紫胤进来的时候他正在为自己的杯倒满，见到紫胤，抬头向他一笑，顺手也给紫胤倒满一杯，放下酒坛，举杯笑道：“请。”
紫胤神色似有些不愉：“怎么带了酒？”
少恭举着杯子晃，眼神朦胧中带着笑：“年底了啊。。。”
紫胤正要说什么，少恭倏然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跟我说什么修道之人。。。”
他再度举杯，笑：“就当是陪我可好？”
紫胤不答。
少恭似乎有些醉了，抬头看着他，笑道：“紫胤紫胤，说起来你我相识。。。也有数年了吧？“
紫胤有些迟疑，还是走到少恭面前坐下，伸手拿起了杯。
少恭看着他，悠悠地道：“紫胤。。。可还记得最初是怎么相识的？”
紫胤轻轻饮下一口酒，微皱起了眉，答非所问：“偏甜。”
少恭笑：“琴川的酒。。。说起来也算是我家乡一绝。”
紫胤微微闭起眼睛，少恭看着他，悠然道：“前几日。。。我见到了你的弟子。”
紫胤睁开眼睛，声色不动。
少恭继续笑：“明明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偏要装作老成的样子。。。看得出来，他一直在模仿你。”
紫胤轻声道：“不算好事。”
少恭点头：“不算。不过。。。也未必是坏事。譬如习字，总是从描红始，经得多了，自己的风格也就出来了。”
紫胤沉吟不语。少恭笑道：“说起来。。。紫胤的少年。。。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紫胤沉默，良久拿起了杯，倒满。
明明是品酒，却偏偏感觉像是在饮什么苦的事物，连眉宇间都浸了苦涩。
少恭看得心中一动。
接着却是笑出了声音：“紫胤紫胤，原来你也有堪不破。“
紫胤只是低声道：“人生于世，又如何能免得了悲欢。”
少恭笑道：“是啊。成仙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眼睁睁看着，无可奈何。。。”
少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刻薄。
紫胤有些诧异地站起身来看着他，忽然间脑海中一阵眩晕，又跌坐下去。
少恭微笑道：“紫胤感觉如何？”
紫胤一手扶住了额头，闭目，眉峰紧蹙，声音倒还冷静：“酒里是什么？”
少恭不答，走近了强搬开那人的手，紫胤的面色倒还没什么变化，只是看起来有些虚弱。少恭放了手满意地笑起来：“青玉坛丹芷长老特制的。。。移魂散。”
紫胤再不言语。
少恭笑出声音：“紫胤莫要急着运功。。。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慢慢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剑身寒光闪烁，煞气逼人。
少恭柔声道：“紫胤可是诧异我为何今日下手？”
紫胤不答，有些发白的面上有汗珠慢慢渗出来。
少恭笑道：“你还是这么固执。。。为何就不肯信我一次。我既然熟知药性，断不会让你先脱束缚。”
他柔声道：“若是再晚半日，你的剑灵应能摆脱法阵，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乌蒙灵谷的结界会在朔月朔日消失十二个时辰。。。”他低声笑起来：“到时候，那些顽固不化的人死守着女娲的命令，护定了焚寂，免不了一场厮杀。。。紫胤紫胤，我知你定会阻我，所以今日特地来此。。。“
他看着紫胤笑道：“我知你法力深厚，寻常药物怕是对你毫无作用，只是少恭既居青玉坛长老这么多年，丹芷长老的名头也不是平平得来，加之我比你多了这数千年的记忆，总还能想到一些法子。。。”
他慢慢走近，手中的短剑寒光如水：“只是这药物虽然神奇，却也阻不了紫胤真人多少时候。。。只能委屈你了。”
紫胤睁开眼睛看着他。看不出焦急愤怒，只是脸色越发苍白。
少恭右手一送，剑尖划破紫胤胸前道装。
有淡淡血迹渗出来。
少恭柔声道：“放心，我会去通知涵素那个老道士。天墉城这么多年威名，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死了。只是等到你恢复。。。我大事已定，到时候欧阳少恭再来向你赔罪。。。可好？”他微微笑起来：“那时候你我。。。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说话间，剑尖一分一分没入紫胤胸膛。
紫胤始终没有说话，脸色越来越苍白。只是微微喘息，到后来终于支持不住，身体一歪便倒下去，已是陷入昏迷。
少恭接住了他，将他抱到床上。胸前的血迹蜿蜒地流下来，慢慢将床榻浸成一片深红。
少恭看他一眼，再不回头，转身出门。
只是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收尾。
乌蒙灵谷一场杀戮，冰炎洞崩塌，苦寻了千年的魂魄被封入韩云溪体内，自己陷入昏迷。
欧阳少恭从青玉坛醒来，得知雷严竟然将韩云溪和焚寂断剑弃之不顾，气得几乎拔剑。只是思及以后还有用他之处，才忍了下来。
当下就去了乌蒙灵谷，昔日美丽的山谷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只是尸体却不见了。
欧阳少恭命青玉坛弟子一处处细细寻访，并无踪迹。少恭心中诧异。再看忽然觉得冰炎洞似乎与日前离开时不太一样，命人搬开冰炎洞口阻挡的巨石，果然间众人的尸体都在洞中。
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或惊惧或愤怒或悲哀，恍如还活着一般。少恭在尸体前慢慢走过，脸上带了嘲讽的笑。
尘世俗人。。。顽固不化，死有应得！
只是没有韩云溪。
韩云溪。。。少恭伫立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凛。
少恭当下回到青玉坛。将自己关在丹室。丹芷长老这名头可不是平白得来。少恭的炼丹屋内着实藏了不少天下间难得一见的珍贵丹药。当下毫不可惜地能用都用。在自己屋内闭目调息。
整整一天，弟子们得了命令不敢打扰，只是在门外护卫。直到傍晚才推门而出。
当下前往昆仑。
天墉城内一片静寂。
少恭特意晚上潜入也是怕白日里守卫森严，晚上虽然也有警卫，却察觉不到像他这般高手。
在看到那人房屋的时候欧阳少恭怔了一怔。
一人推门走出来。
蓝衣白发。手中剑寒光凌烈。
月光下面沉似水，眸中带了难得见到的怒火。
抬头看过来，声音并不高，却一字字清清楚楚：“欧阳少恭，若是你为韩云溪而来。。。”他停了停，然后冷冷地道：“休想。”
少恭心实实地沉了下去。
心知紫胤是重诺的人。既然这么说了，必定要保那孩子周全。
是为了报仇罢？少恭算好了时刻，涵素赶到之后立即施救才堪堪保住他的性命。没想到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心里瞬间有些后悔。只是这悔意也只是一闪而过，当日绝不是一时失策，而是无可奈何。若不是立即动手，剑灵回来告知他青玉坛即将动手的信息，而他则定会前去阻止。有他在，更不要说什么夺取焚寂。若是伤得不深，紫胤也定会前去，到时候的恶战更是麻烦。
只是没想到他还是去的这么快。
少恭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面上却笑得暧昧：“紫胤，你将我的半身留在身边。。。究竟有何用意？”
紫胤不动声色，冷然道：“他是韩云溪。”
少恭笑：“也是太齤子长琴。。。”这么说着，自己也不禁想象起来：“紫胤将他留在身边。。。是要怎么样呢？收他为徒吗？他不过还是个孩子。。。紫胤会不会照顾他日间起居？手把手地教他剑术？会和紫胤这般亲近，我都妒忌起自己来。。。”
紫胤斥道：“一派胡言！”
少恭大笑起来。难得见紫胤这般失态，似乎这当下的局面也不那么紧要了。他笑吟吟地道：“紫胤紫胤，我那日伤你如此之重，你可恨我？”
紫胤并不答言，只是站在门前，一步不离。
少恭笑道：“紫胤料到我近日会来吧？只是为何我到现在没有见到天墉城弟子？”说着自己也诧异起来：“莫非。。。紫胤还是不想杀我？”
紫胤不答言，良久，才开口，声音有些涩，有些哑，道：“乌蒙灵谷中人惨死。。。是我过错。”他忽然大步走出来，看着少恭，浅蓝色的眸中似乎含了无数情绪，只是少恭看不明白。
那一战杀气激荡，凶险至极。却偏偏诡异的悄无声息。


两人都极力避免兵刃相交，少恭素擅琴音伤人，只是今日却没有用，只是带了寻常的短剑，寸短寸险，本来不占优势。只是紫胤前几日重伤，且未等恢复便强行御剑，在乌蒙灵谷又擅用仙术，几乎是强弩之末。而少恭在乌蒙灵谷虽被血涂之阵所伤，却并不算重，加上在青玉坛调息一日已大有好转，这一战胜负其实毫无悬念。
只是少恭不懂。
几招后少恭猛然退出几步，纵身到了紫胤门前，踢开房门，一闪身便到了床前。床上平躺着的孩子正然沉睡，眉心一点朱砂嫣红如血。
正是韩云溪。
少恭来不及想，刺骨的剑气刺向了背部，少恭急伸手，按在那孩子的眉心。
剑尖停在背心。
少恭回头，微微一笑：“紫胤紫胤，你可知你留下的，是什么东西。”
紫胤不答，少恭微微笑起来，似乎有些感慨：“虽有我的半魂，只是封印住的煞气。。。却将让他逐渐迷失神志，最终成为嗜血的怪物。。。紫胤，你还要留他，又有何益？！”
他忽然看着紫胤，目光恳切：“紫胤，你为何还要留他？为何不肯助我？韩云溪纵然不死，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又为何留他在世尝这一场苦难？韩云溪若是知情，怕也不会感激你吧。。。倒不如就此了断，岂不一举两得？”
紫胤看了他半响，微微笑起来：“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只是。。。没有人可以替他人定生死。”
少恭凝目看着自己按在那孩子眉心的手，微笑：“我若是按下去。。。不就可以。”
紫胤并不惊慌，道：“你这样做，再也不会得到那一半魂魄。而我。。。”他微微一笑：“将为他复仇。”
少恭心里怒极，自己费尽心思，最终却得了这么一个局面，他忽然转身伸过手抓住紫胤的剑，剑刃划破手掌，鲜血顺着锋刃蜿蜒而下，少恭凝目看着紫胤，道：“你若是在我转身的时候便动手。。。世间再无太齤子长琴。”他笑起来，笑容却有些苦涩：“可是你还是没有。而现下你重伤之际，敌不过我。”
紫胤只是冷然道：“那又如何？”
少恭涩然道：“是啊，那又如何？像你这般迂腐的人，若是不愿，纵使以命相挟也没有用处。。。我又能如何。。。”他忽然精神一振，道：“不如紫胤随我去青玉坛？。。。也许会有一天。。。”
紫胤似乎有些笑意：“你莫忘了，你现下身处天墉城。”
少恭颓然叹口气：“是了。你并不迂腐，只是固执。。。有时候真被你骗过了。。。”
他转头看了看韩云溪，男孩仍旧没有声息，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少恭慢慢地道：“紫胤，如果他有一日迷失心智，仗体内煞气为祸，你。。。会如何？”
紫胤冷然道：“解封除恶。”
少恭倏地笑起来：“好吧。。。我这千万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短短数年。紫胤。。。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少恭没想到紫胤如此决然。自此之后，再也无法踏入天墉。
天墉城内戒备森严了许多。而天墉弟子明显是得了命令，一见面并不问话直接动手。纵使没有弟子发现，也瞒不过紫胤去，而紫胤只是悠然微笑，看他一眼，直接召令天墉弟子。
少恭气得咬牙切齿。
紫胤，你果然不信我。
不过。。。若说来此全然不为韩云溪，也不太可能。
原来多次潜入天墉城，只是因为他的默许。
少恭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青玉坛内杂务也颇多，少恭放弃了再入天墉的想法，专心坛内之事。
知道那人定然全力寻访除煞之法，少恭也是一日不敢懈怠，派出门内弟子四处讯问。
一晃年余。
少恭只道自己心中是恨着那个人的。
偏偏经常想起。
月色初生，便一人抚琴独奏，旁边放了一坛酒。
月色之下，清逸如仙。
只是欲图一醉却从不可得。越饮越是清醒，清清楚楚地想起所有和那人有关的事情。相识的那一曲“忘机”，月色下朦胧的醉眼，床榻上慢慢浸透的鲜血。最后想起的却始终是那副景象，紫胤身着浅色的衣衫，在暗黄的灯火之下捧卷而读，额前的发垂落下来，轮廓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欧阳少恭摔掉酒坛，惨然而笑。
从来以为自己心冷如冰，谁想到竟会用这数年的时间，慢慢将相思深刻入骨。
紫胤紫胤，你够心狠。
待到我魂魄完全之日。。。那时候定要你全部偿还。
少恭本以为日子久了，就会慢慢变淡。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
谁能知道反而会越来越放不下，解不开，堪不破。
少恭想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不久，忽然得知一个消息。
襄恒或许将于数十年间再现世间。。。
若是如此。。。紫胤若得知。。。必然会与自己作对！若是能解去封印而不散魂魄，他又怎么会同意自己杀韩云溪？
少恭心中霎时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决定再也不能等下去，当下将知道这消息的人全部灭口，然后悄悄潜入天墉城。防卫不再如以前班紧密，只要不被紫胤发现，自己还是有机会。
韩云溪已经长成少年。少恭潜入他房间悄然观看，哪知少年似乎有所察觉，睁开了眼睛。
少恭再看他一眼，退了出来。
紫胤，果然是你的弟子。
少恭回到青玉坛细思许久，动身去找一位故人。
原身为蜃魅。相识多年，少恭知他法力不弱。欧阳少恭以性命为注，激得他入韩云溪梦取其精神。
少恭可以想象那梦中一战的凶险。
最终果然死在紫胤剑下。而紫胤也被煞气所伤，闭关修养。
真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结局。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多了，韩云溪轻易地离了山，少恭打听得他所去的方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完美的出场。
原来现在叫做百里屠苏。屠绝鬼气，苏醒人魂，紫胤。。。你当真痴妄。
而百里屠苏，倒是个单纯任性的孩子。
少恭微笑。天分倒是不错，若论处事，远不如那个叫做陵越的大弟子。紫胤紫胤，你当是太宠他了。
没想到几天之后会遇到熟人。
红玉先是诧异，然后冷冷地嘲笑：“欧阳先生。。。装得倒真像个君子。”
少恭微笑：“过奖过奖，多年不见，红玉容颜更胜往昔。”
艳丽的剑灵睁大眼睛怒视着他：“欧阳少恭，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少恭讶然微笑：“红玉在说什么？在下何时与你有过承诺？”
红玉冷哼一声走开。两人都心知肚明。红玉明里暗里提醒过百里屠苏几次，见没有效果，也只得再随机应变。少恭笑得谦和。看着他一步步地沿着自己铺好的路走下去，心情很不错。
紫胤终于出关。
少恭以为他定会前来青玉坛质问自己不守信诺。当即下令青玉坛弟子，若是见到紫胤真人来访，决不能放他入内。四外也加了护卫，日夜防备。
只是紫胤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少恭隐隐地心虚。
只是当下也顾不了这许多，等到魂魄完全。。。那时，会有很多时间。。。
谁知百里屠苏虽然一直按照他所设计的路走下去，却没有当真如他所料堕入魔道。欧阳少恭又是恼怒又是惊讶。
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二日踏上忘川蒿里，摊牌。
百里屠苏上天墉的时候，欧阳少恭其实在场。
隐身在暗处，看百里屠苏跪在紫胤面前，一句一句，细细陈述解封的缘由。


紫胤最初怒极，最后却只是沉默。
少恭看得心中得意。百里屠苏，这一桩桩一件件说得当真不错。几乎击掌喝彩。紫胤冷冷地抬眼看过来。欧阳少恭扬眉，无声地笑。他明白紫胤是一直知道他在。但是知道又能如何？
当晚欧阳少恭肆无忌惮地在紫胤房中等候。蓝衣白发的执剑长老很晚才归来。沉默地看着他，既不诧异也无恼怒。
欧阳少恭却实实在在地有些心慌。紫胤若是发怒甚至拔剑，这都在意料之中，只是这平静的一张脸却让他捉摸不透。
少恭心里不安，紫胤当他是空气，径直回床休息。欧阳少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待到那人躺下，坐到床边俯下身来细看那人的脸。
似乎神色有些暗淡。
莫非还是上次煞气侵蚀之故？
紫胤恰好在这时睁开双眼。看到欧阳少恭明显的担忧。
紫胤低声笑起来。
少恭伸出手去抚上紫胤白色的眉。紫胤微微合上眼睛，似乎有些倦怠。少恭心中迷乱，霎时不知今夕何夕。
仿佛八年不见，不过是一瞬。
紫胤忽然开口：“放弃吧。”
少恭心瞬间因这句话沉下去。
再开口，却还是往日的调笑：“放弃？现在让我放弃。。。我这千万年的辛苦。。。紫胤拿什么来赔我？”
紫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安稳沉和：“我会陪你这一世。”
少恭一震。
相识的所有过往，忽然间纷纷涌上眼前。
欧阳少恭伸出手按在心口，接着却是笑出声来：“紫胤紫胤，你真是天真。我会为了你这一世的陪伴放弃千万年的寿命？等到我魂魄归一。。。”他伸出手去挑起紫胤一缕白发，笑：“你这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紫胤沉默。
少恭玩弄着紫胤的发，柔声道：“紫胤你细想，你实在无与我作对的必要。百里屠苏身里的一半魂魄本来就是我的，我取回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对？待到我魂魄归一，重建蓬莱，你我就在那里避世隐居，有何不好？让那些熟悉的人。。。永远陪着你我。。。”他俯下身来看着紫胤的眉眼，柔声道：“紫胤紫胤，你如我一般，当能体会。。。留不得之苦。。。”
紫胤闭起眼睛，再不答言。
蓬莱宫殿里见到百里屠苏，欧阳少恭克制不住地兴奋。
紫胤紫胤，待到太子长琴魂魄合一。。。我绝不会再放你走。
与百里屠苏交手之后，欧阳少恭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解封之后，百里屠苏获焚寂之力，这在他意料之内。
只是。。。只是为何。。。竟然强大到如此地步！
定然有什么地方错了！
一晃神之际，少恭竟被百里屠苏的剑气所伤，炎煞之力直透内腑。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欧阳少恭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紫胤紫胤，你竟然如此待我!
少恭在这一瞬间想起无数事情。
难怪百里屠苏这一路下来，始终没有迷失心智。
是因为你一直在。
难怪百里屠苏突然间强大至此。
难怪听的传言说你将不再当天墉城执剑长老。
原来。。。你竟将半生功力，都给了这个即将魂飞魄散的小子！
欧阳少恭怒火上涌，直冲的头晕目眩，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细想之下无限悲凉。千载苦寻一生颠沛，本以为最后可以得到一个结果。哪知却毁在他的手中。
毁在。。。自己想此生与之共度之人的手中。
欧阳少恭口含鲜血，仰天大笑：“紫胤紫胤，你待世人皆厚，为何待我。。。如此凉薄！”
身前的百里屠苏一手执剑，步步走近。
欧阳少恭看着他，笑得越来越欢畅。
紫胤紫胤，你果然心如铁石。
百里屠苏会和我一样，魂飞魄散。
只有你留在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人。。。这漫长的岁月中，只留你一人！这便是你的结果！
四周火焰渐渐升腾。
欧阳少恭含着笑，神志已经有些模糊。
熊熊烈焰之中，偏偏看见那个人，如往日一般清冷如玉，蓝衣白发，剑背在身后，在腾腾烈焰之中俯身向他伸出手。
火越燃越大了。
欧阳少恭微笑，向着那蓝色的身影伸出手去。
完。

完结了……表示我好有压力……【我就是个拖货……】

好文啊，人物都拿捏的好准，稀饭的不得了。不过好虐的说

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