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只有疯子才会在下雪的冬夜到室外打网球。很不幸，越前就是这样的疯子，还拉着可怜的凯宾陪他一起疯。我赶到他们所在的街头网球场时，正好是越前的发球局。他把球拍换到右手，抛球，挥拍——标志性的外旋发球。我吹了声口哨，以示赞赏，顺道表明我的存在。“你终于来了！”凯宾此刻的表情仿佛绝望的人看到救世主，我毫不怀疑他下一秒会喜极而泣。“切。”越前收起拍子，习惯性拉一拉他的帽檐。
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经纪人，而是保姆。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我递给他们一人一条毛巾擦汗，再递上温好的牛奶。越前这臭小子意料之中的蹙起眉头，不满地拿那双漂亮的猫瞳瞪我，我装作没看到，发动引擎开往刚才的晚会会场。
一路沉默。三个人的呼吸声和落雪声清晰可闻。我放慢车速，让这两个累坏了的大男孩能睡得安稳些。视野里不夜的灯火和无暇的雪白编织成写实派的纽约夜景图，色调介于明丽和浑浊之间，光影明明灭灭，界限模糊暧昧。仿若天堂，仿若地狱。
停好车，我摇醒凯宾，给他歌蒂的车钥匙，打了个电话给歌蒂的经纪人，剩下的工作就只是把睡得死沉的越前送回他的狗窝。我看看表，很好，运气好的话我在明天到来之前能躺在床上进入梦乡。
但现实总是——
Shit！合同到期后我死也不要再当这死小子的经纪人了！我相信任何一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个重达数十公斤的人肉包袱拽上楼梯再拖行十几米提到床上的人都会有我这样的感受。我长吁一口气，随即摘掉越前的鸭舌帽，替他盖好被子。睡着的越前很容易让人母性泛滥，我记起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候他抱了只猫在怀里，闭目小憩，清晨九点的阳光为他量身打造了绝妙的光影效果，勾勒出他柔和纤细的东方人轮廓，宛若时光也陪他一同睡去。那画面似乎蕴藏某种神奇的魔（度）力，带着绝不会随岁月流逝而褪色的光彩。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才华横溢，天赋异禀，获得世人梦寐以求的荣耀与欣羡，却依旧拥有不染尘埃的天真无邪的睡脸。
在我发觉之前，我的手指已经抚上他的脸，沿着他眉眼的轮廓细细描摹。大概很痒，他皱眉，轻声呢喃：“Ryuzaki……”竟是如此温柔。
我从来都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也从来都知道我的亚裔血统表现明显的外貌是他选择我当他经纪人的重要因素，或许还因为我有些像那个被他温柔呢喃名字的女人。我跟他签合同的原因同他一样。我们都试图在对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是他知道那个影子属于谁，而我不知道，甚至连那影子的确切模样我都看不清。多像一出错位的百老汇歌剧，锦衣华服粉墨登场，演绎的却是两出不同的剧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不是从马戏团跑错场的小丑。
“Good night。”我收回手，关灯离去。发动引擎前我抬腕看表，正好是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天轻轻地在夜色中来临。


直到我把车停在他的别墅门口，他才开口：“假期。我要去日本。帮我订一张机票。”他这么要求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可以。但我和你一起去，如果被发现由我来做媒体公关。”
他的父母正在环球旅行，来机场接机的都是他昔日的学长好友。我静静地在一旁看久别重逢的他们叙旧，这个站在网坛顶峰的二十岁少年虽然表情淡淡，然而神态眼神都比在美国时轻松自在。
一群气质样貌皆属上乘的少年人聚在一处已然引人注目，越前虽然已经戴上鸭舌帽和黑框眼镜做伪装，但仍旧可能被认出。我只好上前打断他们的谈话，示意大庭广众并非开怀畅谈的好场合。他们是明理的人，也很热情，一个二个都用日式发音的英语磕磕绊绊地跟我交流，还会用上各种肢体动作，非常可爱。
安顿好下榻的酒店再稍事休息后，我与他一同前往约好的寿司店。
意料之中的，席间言笑晏晏，酒酣耳热。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一下子冷场。我不会日语，可我听得清那个名字——Ryuzaki。到底是年轻人，转瞬又热火朝天，仿佛从未冷场。只是所有人都感觉距离远了，再一次的言笑晏晏像一个心照不宣的谎言。
而我认得，短暂的冷场时，这场聚会的主角所发出的空寂而孤独的气息。
聚会结束已是深夜。喝了酒不能开车，所幸酒店就在附近，步行回去也就十几分钟。十二月的冬夜，漫天繁星皆陨落，皎洁月光映照皑皑白雪，莹莹生辉。我们一路无话。自己的过去我都无意探究，更不会去探究他的过去。然而为什么……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梦中的模糊轮廓就会浮现在脑海，让我感到悲伤和心痛。
如同扎根缠绕于心的带刺藤蔓。无法逃离，无法停止，无法摆脱。偏偏不知道这藤蔓从何而来，只有痛感周而复始，永无消歇。
“越前，Ryuzaki是谁？”我大概很残忍。明明无意探究过去，偏偏受不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疼痛，想要找个伴一起受罪。明明知道记得的人会比忘记的人更加痛苦，承载着情感的记忆会更加让人无处可逃，还是开口发问。
“以前的教练。今年逝世，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
“抱歉。”仅此而已么，越前？那一瞬间的目光闪烁又是怎么回事？“是她送你那颗网球的吗？”
“……不是。”他掩饰性拉低帽檐，不想让我窥见他的表情。
到酒店后我们各自回房。谁也没有向对方道晚安。
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深蓝梦境，模糊轮廓，孤独的少年……林林总总纷至沓来，一团乱麻搅得我的头隐隐作痛。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想看东京的夜景，入眼迷蒙一片，是因为室内外温差而起的雾。薄薄的，像一层茧。脆弱的、脆弱的茧。只需要指尖轻轻一划，便被破坏，窗外的景象就露出一痕。继续，直到茧上开了一扇窗，能看见我的脸和东京的夜景。
算了。我对自己说。逝去的永远无法寻回，记忆存储的只是过去。但是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完整的记忆，而不再是只有空洞的感觉。


“BKP公会三年一次的特别策划开始了！这次的主题是‘永世之念’，公会各分支都会推出符合该主题的新书，并且会以公会的名义邀请知名导演执导三部影片分期上映。‘蔷薇十字社’推出的《第三十二日》同名电影会在三天后上映啊！”说到这里，她的小宇宙骤然熄灭，整个人都焉下来，“可是我没有买到首映的电影票……网上抢票的人太厉害了，才三分钟啊，就没了！”一激动，她的中文就说得特别流利，也不会带口音。
听完我有些好笑地揉揉她的脑袋：“节哀顺变啊。”这小丫头是BKP公会的死忠粉，难怪最近魂不附体。不过电影票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打起精神来，龙崎。三天后你陪我去看《第三十二日》吧。我恰好抢到了两张票。”
三天后电影院中《第三十二日》的宣传海报异常醒目，跟试映会的票面风格一致，简单的白纸黑字。拿着登录BKP账号得来的两张电影票和龙崎一起检票入场看已经看过的电影，心情有点微妙。
电影和试映会上的版本大体一致，配乐更加富有变化，并且在最后加上了几分钟幻想的美好结局场面。故事本身的情节，电影制作精良，加上以乐衬哀的结局，有一半以上的观众哭着走出观影厅，包括龙崎。
我买了杯热咖啡递给眼睛哭红的龙崎，自己拿着另一杯在她身旁坐下：“好点了吗？”她低下脑袋点点头，鼻音浓重：“好丢脸，哭成这个样子，还麻烦路先生买咖啡。不过，真的很感谢您让我陪您来看电影。”“没什么，不小心顺手多买了张，浪费了可惜。你觉得电影怎样？”“很好啊……最后的那场烟火真的很漂亮……”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一点一点地陷入自己的世界中。我仰起头靠在椅背上盯着电影院的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其实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初会聘用龙崎，大概是因为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曾经的我也是个热血少年，梦想着帮助他人，给世界以公义，从来不计后果。直到我为我的天真付出了差点让我难以承受的代价……猛地睁开眼，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我拒绝调动任何相关的记忆。转头去看龙崎，她仿佛对外界无所感知，连姿势都未动分毫。我直起身，喝一口咖啡，温度刚刚好。
她有触摸不到的光，我有完成不了的爱。她因为自卑，我因为怯懦。终究殊途同归。但我还是比龙崎幸运。至少我还有个亲人在世，而她的奶奶在去年辞世后，她真真正正是举目无亲。相比我们，楚烨勇敢太多，爱上了就争取，遗憾的是他的运气不好，任他再优秀也没用，因为没有人能胜过死人，胜过流逝的时光。
收拾好思绪，估摸龙崎也差不多了，我站起身：“走吧，我请你吃晚饭。今天你老板我真情大回馈，给资深员工龙崎樱乃小姐发福利发到底。”她闻言也站起身，像模像样地福了福身：“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哟，她从哪儿学来的？“唔，不过你打碎的东西还是会照价从薪水里扣的。”


Side America
章七•月亮看见了/What the moon saw
我终于相信，人可以极平静地深陷疯狂。
假装一切照旧，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已经恢复了十九岁那年的记忆，包括歌蒂。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拨打记忆中那个人的号码，公式化的女声过后是冗长的忙音，听一会儿，挂断，重拨，如此往复；闲暇时我会到那个人和我一起去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直到确认每个细节都清晰得无懈可击；做饭时会特意准备那个人爱吃的菜色和口味，完全无视越前的不悦……
我想我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濒临崩溃的自己彻底释放，让火焰烧毁一切，焦黑一片，连灰烬都不要剩下。有这种想法的我，果然是疯了。可谁知道这对我有多么残忍？缺少记忆的我并不完整，然而当我再次完整，时光已过七年。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在变化后的世界让我重归变化前的完整，又有什么意义。
可对我最残忍的却是，亲爱的，你竟不在我身边——路仰止，你不在我身边。
歌蒂终究是看出端倪，约我到她家谈谈，时间定在深夜。我暗笑歌蒂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女人的唯一弱点就是害怕看恐怖电影，也不怕半夜听到门铃响起吓自己一跳。门打开来，她穿着睡衣，一句话也没说把我迎进门。
我很久没有看到她卸了妆不施粉黛的脸了，觉得熟悉而陌生。她给我倒了杯水，在我对面坐下，脸上是疏懒的倦意。即便如此，她身上冷兵器般锐利的锋芒也并未削减，仿佛随时可以割断任何人的喉咙。“你怪我吗，阿曼达？”明亮的灯光的包围中她成为突兀的阴影，一开口就是凌厉的杀招，打乱我所有的步调。怪吗？是的，她让我蒙在鼓里整整七年；不怪吗？是的，我没有理由责怪一个为我着想的姐姐。她太了解我了。闭上眼，我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想知道真相。”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叹息，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偏头避开她的手，睁开眼直视她：“是不能怎样。但我有资格知道。歌蒂，那是我的人生。”她收回手，起身背对我，开始叙述，声音听起来如同无机质的沙砾相互摩擦。
“七年前情人节导致你重伤失忆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一起蓄意谋杀，目的是为了报复他。在那之前他以心理学家亚尔曼•莱希特得意门生的身份协助FBI破获了一起连环凶杀案，凶手恰好有一对有钱又有权并且溺爱独子的父母。”她顿了顿，继而用另一种更为柔和的声线说，“当他知道你出事以后，考虑到他曾经协助FBI破获了多起案件，为了避免你再次受到伤害，他将与你的联系通通切断。别怪他，阿曼达。他是为你好。”
“他现在在哪里？”我竭力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歌蒂转过身来，站立的身影给我带来视觉压迫，她轻声回答：“他回中国了。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忘了他重新开始吧，我想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往往最简单的理由，最让我无法接受。我只知道，我爱的人他留下我一个人离开了，再不会回来。
时过境迁，爱恨成空，我已无法再爱，亦不再痛。此生，唯余漫长。
罗马大师赛之后凯宾几乎天天到越前这里来蹭吃蹭喝，看我的目光说不出的诡异，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直到法网开赛前的最后一次休假，我才知晓缘由。
“你说歌蒂会不会喜欢这枚戒指？婚礼要不就在纽约举行？不不，歌蒂说过她喜欢爱琴海，还是把婚礼定在雅典好了……啊可是她也很喜欢布兰迪大街和弗朗明哥舞，还是在西班牙好了……”风靡万千少女的凯宾•史密斯先生此刻用手揪着自己漂亮柔软的金发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愁眉苦脸，形象尽毁。蓦地，他停下脚步，朝看热闹的我和越前喊道：“你们两个也帮我想想啊！”
越前托腮懒懒打个呵欠：“你都没求婚想那么远干什么。”而后起身抄手抱起脚边的喜马拉雅猫上楼午睡。凯宾闻言气势垮了大半，我拍拍他的肩：“你还是好好准备法网吧。”他沉思一会儿，豁然开朗：“啊啊！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可靠啊阿曼达！”我对他的兴奋感到不解，不过没说什么。


到法网决赛这一天，万年第二的凯宾照例输给越前，两人握手后本该退场，但凯宾留在场内，举起球拍。我意识到那是一个信号。下一秒在场的所有观众都拿出进场时发放的一束大马士革玫瑰，扯落花瓣洒向空中，罗兰•加洛斯网球场顷刻湮灭于铺天盖地的玫瑰花雨中。我本以为入场时发放带写着法语的卡片的玫瑰是浪漫的法国人玩儿的花样，却原来是为了这一幕。我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歌蒂，发现她站起身，一动不动，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我推推她：“去吧，歌蒂，是女主角上场的时候了。”
如此盛大的求婚场面，馥郁的玫瑰花香，早就让人们忘记先前这里还进行过法网的决赛。我在休息室里找到越前，他正凝视着手里的网球，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前猜测分析越前和歌蒂绯闻真假的媒体在短暂震惊后迅速恢复状态，凯宾与歌蒂更是极为配合地随时放闪光、秀恩爱，各大品牌更是摩拳擦掌准备争夺婚礼当天的赞助。等一切基本敲定，在时尚圈浸淫多年的歌蒂决定举办订婚宴，安抚落选的品牌。
订婚宴俨然是一场时尚盛会，女人争奇斗艳，男人暗地较劲……本质上和那些虚伪的慈善晚会没什么不同。我和硬被凯宾拉来的越前默契地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着，打算等歌蒂和凯宾完成香槟塔仪式后悄悄离开。
“你觉得这订婚宴怎么样？”注意到有一道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这个角落，我眯眼浅啜一口香槟，凑近越前的耳边轻声问道。越前自然也注意到那道视线，对我故作暧昧的举止不加干涉：“他在看你。”我把杯中余下的香槟一饮而尽，翻身压在越前身上，牵动嘴角露出微笑：“那就让他看个够。”
算不上温柔地扯掉他的领带，慢条斯理地解开他西装做工精细的纽扣，露出内里的白衬衫，再伸手拿起另一杯香槟。金黄酒液在灯光映照下如同流光，把目光移回越前脸上，他漂亮的瞳眸里满是警告意味。臭小子，也不想想从前是谁帮你收拾你弄出来的烂摊子的？用空着的手抬起他的下巴，然后缓缓地把香槟倾倒在他的白衬衫上，酽湿的部分像一朵花徐徐盛放，服帖地勾勒他肌理的线条，恰如花瓣上细密的脉络。至此，我不再感觉到窥伺的视线，便放下酒杯，从越前身上下来。忽然听到人群的欢呼，往凯宾和歌蒂那边看去，才发现香槟塔已经完成了。
越前从化妆间换好衣服出来就挂着一张死人脸，上车后他更是以一种想用网球抽死我的凶狠眼神瞪了我足足几分钟后才别开脸看向窗外。啧，有必要么？作这副贞烈样给谁看啊。调整好后视镜的位置，我发动引擎。
途径纽齤约时报广场时一直沉默的越前突然叫我停车，并且车还没停稳他就打开车门跳下去了。我追上他的时候他在人群里和许多人一样以一种极具宗教感的虔诚姿态仰望播放同一内容的数十块巨幅电子广告牌——
该怎么形容我看到的那个女孩呢？美丽，但没有歌蒂那种冷兵器般的锋芒，她更像是一株植物，有一种天生天养的柔韧灵秀，当她哭泣的时候，便越发惹人怜爱，让你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擦干她的眼泪，为她挡去一切伤害……终于见到了啊，Ryuzaki。


Side China
章八•葛生/That’s love we can （never） complete
看到BKP官网最新贴上的“永世之念”特别策划的宣传片的主角是龙崎以后，我算是知道“辉耀所”打什么主意了。准确的说，是知道这部宣传片的导演的。
“辉耀所”是BKP公会最受世人瞩目的一个分支。因为，里面的基本上是娱乐圈和时尚圈人士，当然，他们也写书。至于这部宣传片的导演G•H……龙崎被他看上，未尝不是件好事。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够发光发热的特质，不过有些人能看见，有些人看不见罢了。
也许我可以提前把那信封给龙崎？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去找楚烨一趟。
精神分析师的诊疗室是为患者服务的，办公室才是更具个人色彩的私密空间。楚烨办公室的格调跟他的人一样，是一种带有禁欲感的贵族气质。实木办公桌后的一面墙都刻上了拉丁文的《希波克拉提斯宣言》，增添了一抹崇高和庄严。真是不懂享受生活。如果不是看到落地窗前的楚烨，这办公室简直就像是没人住的样品屋。
助理送来两杯咖啡后退下，隔着袅袅上升的热气，楚烨的脸有些模糊。我喝一口咖啡，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不管杨沁了？”这家伙今天凌晨打个电话来扰人清梦，告诉我他明天飞瑞士，不会再回来。
“上周末我和她一起去拜祭路景行，那应该是路景行死后她第一次去拜祭他……”他的声音喑哑低沉，“回来以后她跟我说，‘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所有的治疗都比不上这一次一小时的拜祭……我输得一败涂地。你说得很对，没有人能胜过死人。现在很好，她不再需要我，而我也是精疲力竭。”他笑得苍凉，“就这样吧。已经够了。”
我看向落地窗外湛蓝如水的天空，突兀地想美国此刻夜色正浓，会不会有一轮明月高悬天外，俯瞰众生的悲欢：“你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拉下窗帘，室内顿时陷入昏暗：“你是最没有立场说这句话的人。路仰止，我是失败者，而你，是个连尝试都不敢的懦夫。七年前，你以保护她的借口放弃了她。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后来你自己一个人回中国。你不过在怕罢了，怕失忆后的她不会再爱上你，怕她在你眼前一点一点地变成陌生人，所以你逃了，逃了整整七年。”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他，而他并不打算手下留情：“你从来没有做过让她想起你或者重新爱上你的努力，试想就算她没失忆又如何？要保护她你可以带她一起回中国。你说我轻言放弃？难道我要学你不干不脆，自欺欺人地开个酒吧游戏人间吗！”
埋在心底最深处、包裹着层层麻木和自欺欺人的真相被楚烨简单粗暴地用力撕开，淋漓鲜血和着皑皑白雪倾巢而下，痛楚和寒冷顷刻遍布四肢百骸。
“你走吧。明天不用来送我。”楚烨倦怠至极地下达逐客令。
迅速离开那个压抑的空间以后我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不再喘息后我很想放声大笑，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
浑浑噩噩回到酒吧门口，差点撞到人。“抱歉……是你？”竟是杨沁。
“你找我什么事？酒吧门口挂着今日不营业的牌子，你不会是来喝酒的吧。”眼前的女人是我亡兄的恋人，如今楚烨爱着的人，但除却这些联系她对我而言就是个陌生人。“他是不是明天就会离开了？”隐约知晓她的来意，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回她：“与你何干。”“我明白你没有义务告诉我，可能他也不想让我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自从去祭拜景行以后这一周我想了很多，最后得出一个答案，我无法忘记景行，然而与此同时，我爱楚烨。”她的话语铿锵有力。
闻言我看向她的眼睛，没有迷惘，没有怀疑，清明如寒潭沉星。这也许这就是哥哥和楚烨爱上她的原因吧？她忠于自己的内心。“他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到时候你来找我吧，我和你一起去。”
车库里的车尘封许久，我差点找不到车钥匙。楚烨说得很对，我是个懦夫。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我逃避的真正原因是我无法面对自己——七年前撞伤她的人，其实是我啊。无论计算过多少次，计算得有多么精确，都无法预知意外。我想要杀死的明明是逍遥法外的凶手，可结果，伴随钢铁碰撞肉体的沉闷声响，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亲手伤害自己最心爱的人，那感觉生不如死。


我编织的虚幻骗过了所有人，却无法骗过自己。
阖眼靠在驾驶座上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一片黑暗中我想，今夜注定无人入睡。
因为昨夜下雨，第二天清晨体感舒适，一扫连日来的闷热。“路先生，我和你们一起去……不太好吧？”龙崎坐在副驾驶座拉拉我的衣袖小声问道，生怕坐在后座的杨沁听见。“你不是挺关心他们的吗？不想知道他们的结局如何么？好了，坐直了然后系好安全带，我们出发。”
楚烨挑的航班起飞时间正赶上上班高峰，所幸有到机场的高速通道，不至于堵在路上进退不得。可惜的是高速通道并没有直达机场，而是在距机场一公里的地方截止，而那一公里的距离……通常拥堵不堪。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车流慢吞吞以几十厘米为单位向前移动。即使出发时考虑到这种情况，不免还是担心会错过时间。后视镜里看到杨沁一直安静地看着窗外，旁边的龙崎倒是紧张地抓着衣角，不时往外张望车流进度。“路先生，不会赶不上吧？”“放心吧，会赶上的。”话音刚落，杨沁就打开车门跳下去，波西米亚风长裙随她快速奔跑舒展如蝶翼翩跹。“路先生，我去追杨小姐！”龙崎丢下一句话后也跳下车。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深感无奈，这两个女人一定没听到机场频道的广播说今早的能见度低造成视程障碍，航班一律延后。
我到候机大厅的时候已经剧终落幕。不远处一身黑的楚烨和全身色彩斑斓的杨沁相依相偎的画面意料之外的美好协调，衬得旁边形单影只的龙崎越发寂寥。
听见我的脚步声，龙崎转过身跟我打招呼，杨沁本来想挣开楚烨的，不过被楚烨锢在怀里动弹不得，而楚烨淡淡瞥我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是让我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啧，过河拆桥的家伙。
“龙崎，你过来一下，我有东西交给你。”我出声把龙崎叫到一边，将黑底烫银花纹的信封递给她，“龙崎，这是一个机会。你将得到，也将失去。一切取决于你的选择。但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不必现在回答我。第一，你爱的是隔着屏幕呈现的、由你记忆和想象构筑的幻影还是一个真实的人？第二，感情是否比完整而独立的人格重要？第三……”我拍拍她的肩膀，“是不是因为有的人看不见，星星就不会发光发热？去吧，龙崎。你也是一颗会发光发热的星星。明天起就不要来酒吧了。”目送她挺直了脊背离开，奔赴一个全新的起点，我似乎已经能看到她光华璀璨的未来。
那么我也是时候启程了，奔赴一个必须的终点，纵使在终点等着我的将是尽付黑暗的余生，我也不愿像那个倔老头一样等一切都来不及时才后悔。回身我将车钥匙扔给楚烨：“把车开回去，帮我照看酒吧。”楚烨接过钥匙：“你终于准备去了？”我点头：“人啊，偶尔要疯一把。”我没那么高尚去追求爱情，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叫阿曼达•格雷。


Side America and China
终章•此情可待/Right here waiting
『Amanda，light of my life，fire of my loins. My sin，my soul.』〔注４〕
香气馥郁的大马士革玫瑰花束中放置了以意大利花体字书写的精致卡片。同样的浓烈色泽，同样的数量，同样的卡片，同样的意大利花体字，同样的送花人落款。自歌蒂订婚宴隔天至今天为止，接连一周。随手把这束花送给出门看到的路人，回车库取车前往凯宾的住所。
真是无聊的意大利人。上回邀我去歌剧院是为了成为歌蒂的入幕之宾，这回多半是为了拿到越前的代言合约。谁会相信第一次见面后再也没联系过的男人时隔几个月过后的追求是出自真心？我可不会认为他是被歌蒂订婚宴上稍微打扮了一下的我迷住了。而且很抱歉就算我接受他的追求他也得不到越前的代言，因为我和越前的合约已经到期，这次去就是为了和凯宾的经纪人交接工作、传授经验。想到那可怜的经纪人要同时担着凯宾和越前这两个大麻烦，我就觉得合约到期的我无比幸运。
未曾想到越前和凯宾也在，一左一右坐在冷汗涔涔的经纪人身旁，形似夹心饼干。我挑眉，出声询问：“你们今天不是有训练么？不准备美网了？”凯宾笑得春风得意：“美网哪有歌蒂和我的婚礼重要？”说完意有所指地瞄了越前一眼。越前回敬给凯宾一个犀利的眼神，再甩出口头禅。他们中间的经纪人不停用手帕擦汗：“阿曼达小姐，我们快开始吧。”
办完正事，模样看起来十足十是高级律师的经纪人逃也似的离开，我不禁感慨人活着真不容易。“说吧，场都清好了。专门把越前我和找来……你跟歌蒂的婚礼怎么了？”凯宾继续他春风得意的笑：“歌蒂和我想要找你和越前当伴娘和伴郎。”我换了个姿势，朝越前的方向看了看：“他答应了？”凯宾还是春风得意地笑：“歌蒂说你有办法让他答应的。”我点头，来到越前身前。
“那宣传片是BKP公会的。歌蒂有这方面的人脉。当然，前提是你想确认那个女孩是不是Ryuzaki。”有意地停顿一下，我接着说：“不然，明天你就能看到你和那女孩的绯闻。消息来源会是越前龙马的前任经纪人，绝对可靠。我希望我唯一的姐姐能够做个快乐幸福的新娘，你也不希望给那女孩带来什么麻烦吧。”说完我转身给凯宾比了个一切OK的手势，告辞离开。
人因为无法做到无情，所以势必都有弱点，越前也不例外。
我又开始重复这些天来经常做的事情，重温那些明知会让我心痛却又无法放下的回忆。否则，漫漫人生，用什么支撑我一个人走下去。我曾想过要去中国找他，可我又怕，一切物是人非，他不再爱我，进而连回忆都变得面目模糊。没有谁会一直站在原地，守候一抹若即若离虚无缥缈的灯火——说来真是讽刺，我不就在践行这件事么。
然而看到坐在地上倚靠我住所的房门而睡的男人的那一刻，我只觉从现实跌入梦境。不，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可是多希望是他，是他。仿佛七年前的那个人站在时光的长河中，静静地看岁月在他身旁汹涌地流逝，而他轻轻一个跨步，便来到我眼前。
“……阿曼达……”他呢喃着我的名字醒来，涣散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眼神骤然变得清明，紧接着，身体感受到一份久违的重量。“我回来了……”他叹息一般缓缓说道，收紧环在我腰侧的手臂。密不透风的怀抱并不能平息我的颤抖，我的身体比我的理智更快作出反应，它挣脱这让人眷恋的怀抱，狠狠给了男人一耳光。清脆的声响令他和我都怔住了，而后我看见他舔掉嘴角的血丝，笑起来，欺身吻我。
记不清是怎么进入室内，我们一边撕咬对方的唇一边撕扯彼此的衣物，一起摔到床上的时候都已是一丝不挂。性是一场征伐，肉体的每一寸都是武器、是战场，去攻城略地、燃起战火，掠夺渴求的一切来填补七年的空白。我们的动作都称不上温柔甚至可以说是残虐，痛感与快感交缠相生，呼吸间情欲的浓浊与血腥的清洌历历可辨。无谓输赢，我们都是彼此的战利品。


“Sweet dream，，my deaest。”枕着情话安睡，我爱的人，终于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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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微痒，我低笑着睁开眼，抓住在我脸上游走的手指送到唇边轻咬：“睡得好吗？”她也咬我一口，调整了一下在我怀里的姿势：“唔，就这样再睡一会儿。”
耳鬓厮磨，呼吸可闻。这样的情景我渴望了七年，每每念及，总是被伤害她的内疚撕裂。嗅着她的发香，我想，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若编织的虚幻能带来幸福，也就没有人会在意它本身的错误。
“亲爱的，我想等参加完歌蒂的婚礼再和你一起回中国，毕竟我是歌蒂的伴娘。”厨房里，她递了一块菠萝到我嘴里，我停下手上切胡萝卜片的动作，转头去问她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谁是伴郎？”于是，就有了一场略显诡异的见面会。
“怎么东方人都长这么好看？”虽然比阿曼达和我的年龄小，但即将成为阿曼达姐夫的凯宾•史密斯看见我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反复打量我和在座的另一个东方人，得出结论：“越前，你跟他比起来感觉还是太嫩了。”被指名道姓叫到的人扭过头：“切。还差得远呢。”我笑笑，不置可否，默默观察起龙崎爱而不得的人。男人，不，用少年更贴切。时间给了他一个男人该有的脸蛋和身形，然而他过的生活并没有为他磨砺后沉淀出男人该有的气质。“阿曼达，你太宠他了……”“我签了合约。”“呵呵……回去再和你说。”停下和阿曼达的耳语，我直截了当地说：“越前龙马先生，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窗边的露台摆了几株玉簪，阴性植物摆在窗边受阳光直射，有些叶片已经泛黄，显得萧瑟颓靡。“这个时候樱花的花期应该过了吧？”很突兀的开头，也不管他会有什么反应，自顾自说下去，“中国有句话叫‘一期一会，世当珍惜’，似乎挺适合用来说樱花的。对了，你喜欢看星星么？星星的数量很多，有些星星的光芒只有一部人能够看到，一颗别人看不到的星星，也许它的光芒足以照亮一个人的一生……”他出声打断：“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我想说些什么呢？啊，让我想想她名字的日语发音……应该是Ryuzaki Sakuno。你应该看过纽齤约时报广齤场电子广告牌的BKP公会的宣传片了，在那之前，她在我这里打工。我想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应该明白我想要说什么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两个人彼此沉默的等待，得到的只是未开即败的终局。不过我希望你能再等一段时间，等BKP公会‘辉耀所’的那个人看中的公主能够自信地站在你身边。”
歌蒂和凯宾的婚礼在他们相遇相爱的纽约举行，于圣约翰大教堂宣誓，铺满白玫瑰的布道坛圣洁庄严，唱诗楼两侧的管风琴演奏着动听的赞美诗。
“在上帝以及今天来到这里的众位见证人面前，我凯宾•史密斯，愿意娶你歌蒂•格雷作为我的妻子。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以你为荣，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在上帝以及今天来到这里的众位见证人面前，我歌蒂•格雷，愿意嫁你凯宾•史密斯作为我的丈夫。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以你为荣，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婚礼三天后，阿曼达和我一起回到中国，一起去拜祭母亲，一起回了路家大宅一趟。虽然脾气不好的路老爷依旧没有下来看我们，但临走时季叔转告说他欢迎自己的孙子来玩儿。因为楚烨和杨沁修成正果，龙崎也不在这里干了，我索性关了酒吧，重操旧业，和楚烨合伙开心理诊所，一三五我来，二四六楚烨，周日放假。阿曼达报了个中文学习班，比我还要忙碌，天天抱着书在啃和练习语音。
一切尘埃落定，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深秋。周日无所事事的我拉了阿曼达去电影院看电影。滚动播放最近上映影片的预告片的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和阿曼达相视一笑，一起去买票。
我们的故事剧终落幕，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又一场爱恨别离，但愿终局皆大欢喜。


【全文终】

【附录】
[注1]化用自一衣白水的《龙族》同人文《楚路·M·加图索》中的诗句，包括后文相关部分（第二章中电影字幕和第八章章名英文部分），全诗如下：
“未竟的希望在白色花瓣里沉睡着 风追赶逝去的芬芳 精灵坐在他棺木沿歌唱： ‘完成不了的是爱 触摸不到的是光’”——布拉吉《诗篇·第三十二日》
其中“完成不了的是爱，触摸不到的是光”原作英文为“That’s love we can never complete.That’s light we can never touch.”
PS：强推该文！这文美得像一首诗，也像一曲挽歌。就是节奏慢了些……= =看了这文我莫名对《龙族》燃起了热情……果然我的热情是和作品的同人文相联系的么OTL
[注2]此说法是我胡诌的。= =真实性很浮云，让生物方面的高手见笑了。
[注3]佛曰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此处取其三。
[注4]来自《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