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路过这种地方，实在是偶然。
师父化斋去了，他素来是爱迷路的，偏偏又闲不住，信步乱走，走到这乱花迷人眼的所在。一岸姹紫嫣红开得如火如荼，他在花枝中左冲右突，迷困不知归途。
遥遥地，突然一阵婉转之声：“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跟着是一阵笑声，银铃儿摇动一般，脆生生，娇俏俏。远了近了，往他耳朵里钻。一忽儿，又消隐无踪，只听到一阵水波声响。
春光明媚，四下里微风习习，并不十分热。他却在摇曳的花海中冒了一头一身的汗，连僧袍都湿了。攥着佛珠的手心密密地出了汗，许是走得久了，他口干舌燥，慌不择路，一头扎过花丛，沾了满身落英。
对面水里，却是两个女孩儿愣愣地瞧着他。香肩雪白，青丝湿漉，岸边的木盆里扔着轻软罗纱、刺绣彩锦。他暗暗叫苦，慌忙想跑，却一脚踩空，直直落到水里去。
女孩儿的惊呼被水声淹没，他徒劳地扑腾，挡不住自己一味地下沉。绝望间，一只藕臂轻柔环住他的身子，将他带出水面。水流激荡，他手一松，佛珠飘飘脱手，不知所踪。
丢了。丢了佛珠，丢了师父，丢了佛经朗朗的寺院，丢了心头的佛祖菩萨。
他一身湿淋淋地等到了师父找来，师父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声追问，他只说是不小心落水，惊到了。师父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远眺河上画舫楼船，高诵一声佛号，唤他快走。
这年轻的小师父，下了一趟山，不知怎的丢了魂。香客们私下里议论，说这相貌堂堂、波澜不惊的小和尚，必然是深得方丈宠爱的，如今却痴痴呆呆的，真不知撞了什么魔。他知道自己日渐失态，却挡不住心魔肆虐。
他想她。
那个救他出水的姑娘，出水芙蓉一般的脸。救了他，还要轻啐他一口，嗔他一句：“色和尚。”
音调婉转，是他先前听到的那个声音。他辗转打听，终于知道那是一出戏，叫做《思凡》。
可是佛门戒律森严，容不得他这样思凡。师父终于忍无可忍，将他叫进禅房，一顿禅杖，又责令他闭门思过。
茶饭不思，他只是想她。可是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空有一点模糊印象的音容笑貌，想也是徒劳。如此反反复复，师父一声痛喝：“色即是空！”他终于幡然醒悟。
青灯古佛，将时光也拉得悠长。堪堪几年，他俨然已是公认的下任方丈。一日大殿接待一批香客，忽然听到女子的轻笑，在他耳中不啻惊雷。
是她，是她！他侧目望去，仍是那张出水芙蓉的脸。她虔诚跪倒，他颤着手递过签筒，她抽出一支，目光与他相对，却是清澄如水，全然不识。
“采渔，快跟我说说，是什么签？”“才不跟你说！”
她出殿去，跟同来的女子说笑。他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抬头望着殿中宝相庄严，缓缓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