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铃
回到家时，师傅已开始工作，她今天上午要帮一个即将在吉原开业的艺伎纹身。
蝴蝶——师傅的另一个徒弟，比我晚来两年——正站在工作房的门口。
“你总算回来了，”她对我说“图已经描完，要开始用针了。”
这个蝴蝶，在刺青师手下学艺，却害怕见到针刺出来的血和模特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每次只能在师傅绘图时帮她递递颜料，涮涮笔，等到真的开始刺图时总要我上场。
“好了好了，你先退下吧。”
我推开纸门，发现师傅已经在运针了。她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用素白的发带系在身后，莲花似的纤指捏着针，在模特的背上挑刺轮廓。今次的模特是一位娇弱的年轻女孩。才刚开始，她就已经眼眶泛泪。
而师傅的眼神却像千年寒冰，不为所动，我知道，她此刻所有的神经都只凝聚在模特的背上。
我的任务是在旁边蘸墨递针，让师傅尽量节省时间，和帮她完成一些不太重要的着色。有时遇到简单的案子，师傅也会把大部分工作交给我，让我练手。
随着纹身的进行，那女孩脸上细密的汗珠越聚越多，竟逐渐流到了榻榻米上。我一边用心观察师傅的手法，一边把蘸了她需要的颜色的毛笔和针递给她。
“铃，”师傅突然开口，“接下来可能会更痛，你要忍住别乱动。”
那女孩没有完整地回答，只是从喉咙里送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以示明白。
“白。”师傅对我如是吩咐，我赶忙奉上针，她接过后就开始为铃从左肩下延伸至右腰部的樱花图案着色。她是那样专注，仿佛在把自己的灵魂灌进这绽开在女孩背部的花朵。
铃抓着枕头，不敢让身体有一丝颤动，寂静的空气不时为她轻微的喘息打破。中途有一次她似乎再也受不住，脖子突然高高扬起，而师傅的嘴角此时掠过一丝抽搐。但随着铃又忍耐下来，恢复姿势，那抹难以捉摸的颤动立刻消失无踪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时近正午，师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她缓缓起身，仔细打量那株斜穿过女孩背部的樱枝，也看不出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在我眼里，那是一帧非常美妙的小图，色彩柔和烂漫，却又隐含一丝妩媚，和这个叫铃的孩子非常匹配。
我搀起此时虚弱不堪的铃，一边帮她包上纱布，一边说：“您辛苦了。半个时辰后，请把纱布拆掉，然后用温水冲洗背部，切记不可太大力。接下来半个月请尽量穿宽松的衣服，避免沾水，就算很痒也请千万不要抓挠背部。”她边听边无力地点头。
突然，她转过头，对瘫坐在椅子里的师傅说：“谢谢了，大师。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一定是非常美丽的纹身。您的用心，全都通过肌肤的痛感传达给我了。我好骄傲啊！”
对这谦卑又让人感动的恭维，师傅只是轻轻答了没关系这三个字。


早晨的空气带着些许寒意，师傅却一如往常用冷水洗脸和晨浴......

六、鬼蜘蛛
夜已深。
散发着珍珠母贝光泽的月亮潜行到薄云后面，窗外传来了打更人的喊声。平常这个时候，师傅若是没工作的话，应该快要睡了。我端着每半个时辰就替换一次的茶，叩了叩师傅的门，里面传来低沉的“嗯”的一声。
“您还不睡吗？”我一边把茶放在桌上，一边看着师傅，她为了抵御夜间的寒气，披了件浓红色的外衣。烛光反射在她眼里，仿佛有无数散碎的金子在瞳孔里舞蹈。师傅看上去既疲倦又兴奋。
“马上就睡了。”她虽然这么讲，目光却依然停驻在手里拿着的一卷厚厚的绘本上。
我的余光不经意瞟到上面，却被翻开的那页图骇到，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师傅翻到的那一面，是张异常丑陋的图画，画上有一只不知名的怪物。他的头颅是个男人，长着粗野的长发和一对红瞳，身体却只剩下一段脊椎，而从这截脊椎上又长出了许许多多的触手，黑色、毛茸茸的，无疑是蜘蛛的腿。
“这真是…”
“可怕的想象力，对吧？”师傅接道，“这是蝴蝶今天替我买来的，叫做<大江户奇想百鬼夜行绘卷>，作者是个新秀画师。每一幅图后面还配了一个故事哩。”
“那这幅图的故事是什么？”我的好奇心也上来了。
“嗯…图里的妖怪叫鬼蜘蛛。图鉴上说他本是一个强盗，因为背叛了伙伴，被他们报复烧伤后扔下了一处山崖，谁知刚好被一个采药的巫女救了。这个巫女把他藏在山洞里，每天都来照看他，替他换药喂食。强盗于是爱上了这美丽的巫女，但他不是一个人，山洞里还潜伏着一只赤色蜘蛛精，它也对巫女抱有非分之想。强盗释放了无比强烈的邪念，为了得到可以自由活动的身体，不惜把自己献祭给蜘蛛精，而蜘蛛精也想拥有人类的形骸，否则它就无法接近巫女。谁知道，这个因为对同一个女人的爱而产生的新的生命，诞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了巫女守护的村子。因为他知道，只要村子存在一天，善良的巫女就不会舍弃对它的职责，也就不可能爱上他鬼蜘蛛。结果巫女为了守护村民而死，鬼蜘蛛自己也受了重伤。从此以后，这可悲的半妖就人不人、鬼不鬼地在世间游荡徘徊，专门附身在偏执的男子身上，指使他们报复自己苦苦单恋而不得的女人。”
“这种事听起来好像也经常在现实中发生。”我想起前几天在吉原听到的一出惨剧。有个太夫为了自己的情人拒绝了一个权贵的求爱，那权贵为了泄恨，就叫人在半夜里用滚烫的开水把那可怜的太夫毁容了。
“是啊。”师傅幽幽叹了口气，“执念是件很可怕的事，它盘踞在灵魂深处，会把人变成妖怪，把妖变成魔，从此之后坠入地狱再无返还…”师傅打了个哈欠，接着道，“好了，我要睡了，你也快去休息吧，明天早上还有工作呢。”


......他本是一个强盗，因为背叛了伙伴，被他们报复烧伤后扔下了一处山崖，谁知刚好被一个采药的巫女救了。这个巫女把他藏在山洞里，每天都来照看他，替他换药喂食。强盗于是爱上了这美丽的巫女......


七、杀生丸
现在已是四月中下旬，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让人舒爽的凉意。此时若置身户外，全身上下的毛孔仿佛都在大口啜饮着沁凉的甘蜜。桔梗师傅，连同我们三个徒弟一行四人，在前往东山的路上。
东山位于城郊，是一座较为低矮且平坦的山。但每当春天这个时节，山上会盛开大量樱花，而且是最富诗情画意的垂樱，东山也因此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赏樱景点。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和我们朝同一个方向前进的人，看来大家都不愿错过这一年一次的视觉飨宴。
师傅今天好不容易褪下了她万年不变的白棉布工作服，换上了件唐红色的外衣，下着绯袴，宛若一株迎风招展的蔷薇。但她自己似乎无心于此，依旧用黑玉般的双眸默默观察着周围，一边走一边沉思，根本不和我们聊天。
一个时辰后，行至东山半山腰，一片粉色云海似的樱花树丛终于映入眼帘。师傅和我们三人立刻被这绚烂的仙境似的场景所震慑。我们缓缓挪步，在一丛丛花下穿行，芬芳的、绵绵不断的花浪在周围起伏不定。
师傅突然在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下驻步，好像是被某个土地精灵附在脚底，动也不动，出神地凝望着那在微风中缭乱开放的垂樱。
“好美呀。”我在心中默叹。树下的师傅显得美丽而落寞，似乎在憧憬着什么人世间寻觅不得的东西。我想，如果人的一生中必定有些画面不会被时间冲走，那在我弥留之际，师傅今天伫立于樱树下的仙姿一定会清晰浮现在我眼前。
“哎呀，就在这里铺上席子吧，难得这儿还没被人占去，而且再往上的樱花似乎也没有开得更浓密。”蝴蝶见师傅舍不得走，就这样建议。
“好哇。”师傅轻声应道。
于是琥珀展开席子，把它铺在树下。蝴蝶把描着八重樱图样的紫檀木饭盒和粗陶酒壶依次摆好。我则从背后的竹箕里取出了纸和笔墨。
“人家通过对诗和茶道感受风雅，我们还是回归本行，乘机写生吧。待会大家再一起评画，第一名只要喝一杯酒，第二名喝两杯，最后一名就要一口气干四杯。”师傅坐下后对我们这样宣布。
“不公平！”蝴蝶抗议，“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师傅您肯定稳赢。”
“呵呵，你自己平常不是总说，‘技术有时反而会成为绊脚石，没经过训练的视角更为清新可贵，新颖的构图才是画面的灵魂所在’这些话吗？今天验证它们的机会来了，你可不要临场退缩喔。”蝴蝶听完后一时语塞，师傅狡黠一笑：“开始吧。”
最后评选的结果自然是师傅赢了，蝴蝶第二，我第三，琥珀落了最下乘，被迫喝酒四杯。他平常滴酒不沾，结果到第二杯时已经受不了，把飘着樱花花瓣的烧酒一口呛了出来。
“哈哈，谁让你平时不愿意练花卉，净画些虫啊鱼啊来着。”我们中酒量最好的蝴蝶乘机挖苦道。
“闭嘴，死蝴蝶，你自己还不是昆虫。”
师傅听着这两人幼稚的对话，脸上泛起涟涟笑意。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桔梗，是桔梗大师吗？”
我应声望去，发现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正离开自己那一桌铺席朝我们走来。她的脸稚气未脱，但举手投足间已颇有女人的自觉。
“原来是铃啊。”师傅朝那女孩嫣然一笑，“你也来赏花？”
“好开心。桔梗大师您还记得我的名字。”铃激动地说。
“别说什么大师了，就叫我桔梗吧。怎么样，你对背后的纹身还满意吗？”
似乎刚才喝的那一杯酒打开了师傅的话匣，平常的她可从不愿与自己的顾客在交易完成后多作寒暄，更不会问他们对自己的作品满不满意。“听客套话乃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师傅经常这么说。
“当然喽，铃喜欢的不得了。我简直…简直希望让在场的人都看看我背后的樱花，让他们知道，大…桔梗师傅您的技艺绝不输给大自然的奇妙造化！”
“哈哈，你太捧我了，不过你要真这样做的话样杀生丸他可不会放过我。”
啊！杀生丸，他居然也来了，而且还是和这女孩一道？我遁着师傅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那一身雪白、步态高傲的杀生丸向我们走来。
“好久不见啊，杀生丸，你还是一样不苟言笑。”师傅向他问好。
“彼此彼此。”杀生丸冷冷地回道，把一只手搭在了铃的肩上，“刚刚我看到有个红衣怪人像石像一样站在树下，原来就是你。”
“原来杀生丸公子和桔梗师傅认识呀。”铃快活地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师傅轻声带过，挥手示意让我们给新来的两位客人腾出位子，一边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小铃你真是找了个好客人，杀生丸是个像神一样温柔的人呐。”
“是的。”铃红着脸答道。不知是没察觉“杀生丸公子”和师傅之间微妙的关系，还是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考虑。
“这么说来，”铃突然想起了什么，“杀生丸公子您背后那对麒麟不会也是桔梗师傅刺的吧。”
杀生丸不情愿地“嗯”一声。
“那我问您是谁刺的时候，您干吗不老实回答呀？”
面对这单刀直入的天真提问，杀生丸一下无所适从。
“哈哈，小铃你有所不知，当时你杀生丸公子为了这纹身吃了不少苦头，末了却对它不是很满意，想要把它洗掉，但常言道‘来时容易，去时骇然’，刺好的纹身根本清不掉，他为此很生我的气，怎么可能向你宣扬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东西呢？”
“怎么会，杀生丸少爷？”小铃吃惊地问道，“那纹身很漂亮啊，虽然有些凶猛。”
“别说这个了，小铃。怨不得杀生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嘛。”师傅连忙打圆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桔梗你酒量这么差，别再喝了，再喝下去又要说不清醒的话了。”
“不清醒，我怎么会不清醒？我一向是清醒过头，一年让我醉一回还不行啊？”师傅嗔怪道，但还是放下了杯子。
可能因为桔梗师傅和杀生丸的外形本来就很显眼，刚才的对话又屡次提到了师傅的名字，于是开始时只是有人不停地朝我们这边张望和窃窃私语，接着竟接连有陌生人主动前来攀谈，其中不乏本城的知名人物，譬如著名的画家、和歌诗人和净琉璃艺人，当然为数最多的还是吉原游郭的男男女女，他们纷纷乘机向师傅邀刺青。我们这一席突然间热闹非凡，大家把自己的席子拼过来，时而清谈，时而猜字谜，时而行酒令取乐，整个气氛热烈异常。最后，铃在三味线大师吉田宏光的伴奏下表演了一曲《胧月夜》，舞姿博得了众人的称赞。


“好美呀。”我在心中默叹。树下的师傅显得美丽而落寞，似乎在憧憬着什么人世间寻觅不得的东西......


我遁着师傅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那一身雪白、步态高傲的杀生丸向我们走来。

八、妖艳
“今天过得真开心，谢谢你，桔梗，咱们有机会下次再聚。”
暮色将近，除了那些想留下来赏夜樱的人，大家纷纷起身告辞，我们也在天黑之前下山。师傅叫了辆马车送我们回去，因为大家都被宴会上的酒精弄得兴奋过度，身体乏力，根本没法步行回家。
“真是妖艳啊。”琥珀突然说。
“谁？”师傅有气无力地问道。我心中暗想，此刻衣领稍稍敞开、双颊泛红的师傅本人就很妖艳。
“哼，”坐在琥珀身边的蝴蝶接道，“你说得肯定是那个叫神乐的太夫吧，你今天一直偷偷看她，那女人不过妆扮得很妖娆罢了。”
“不是，”琥珀懒得和蝴蝶拌嘴，“我说的是那个叫杀生丸的人。”
“杀生丸？原来琥珀你有断袖之癖呀。”蝴蝶惊道。
“说到哪去了，我只是描述我对他的感觉而已。”
“可他哪能用妖艳来形容呢？他应该是冷艳高贵，你说对不对呀师傅？”
“他？”瘫坐在位子上的师傅不屑地说，“不过是水里的牡丹，有色无香罢了。不过琥珀刚才用的那个词倒是符合我对这次‘红莲蜘蛛图’的人选的要求。”
我们三个顿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距离师傅提出要刺蜘蛛的那个早晨已经刚好过去一个月了，师傅在此其间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也画好了定稿，就是‘红莲蜘蛛图’，可弥勒那厢却迟迟没有音信。师傅催我去打听过两回，但都无功而返。第二回去时我带上了师傅的手稿，弥勒看过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这样一来人选之事更是马虎不得，你们师傅这回想要刺的是了不起的杰作，也是要拿到六月的刺身展上展览的作品吧。让我再帮你们好好筛选一番。
“妖艳，没错，要是带有邪气的艳丽。不是杀生丸那种自以为是的冷漠，也不是那个神乐肤浅的性感，我要的…我要的是经过地狱锤炼的身体。”
我们紧张地注视着陷入自言自语状态的师傅，她此刻吐出的话好似梦里谵妄：
“真正的地狱，不是那种普通的、谁都会遭遇的不幸，而是由心灵的毒液涂抹过的网罟，纠缠住自身，越是挣扎就越是接近死亡，接近辉煌…快！快让我把针刺进如此妖艳的肌肤，让我把烙印刻入这悲运的灵魂深处吧！…快点啊，该死的弥勒，否则就要燃烧完了…”
就在这些朦胧而不详的话的伴随中，我们回家了，而师傅早已睡着。


九、白夜
仿佛是预感到了师傅的焦躁，弥勒在我们赏樱后第二天就带了一个少年上门拜访。
虽然师父对刺青对象的身材容貌皆要求很高，以至来往我们这的几乎都是外形出类拔萃之人，但这少年的面容依旧让我心头一震。
他艳光四射的黑发在脑袋后面高高地绑成了马尾，肤色如同敷了粉般幼滑白皙，唇也不施朱而红。两道细长的眉毛颇具表现力，好像在嘲讽着什么，而那双狭长又妩媚的大眼被幻梦压得倦怠不堪，没精打采地射出妖艳的光辉。
“你们师傅呢？”弥勒进入会客室之后问我。
“她还在在睡觉，我这就去叫她。”
“她居然会在这个时间点还没起床？”
我叩了叩师傅寝室的门，没等到回应就进去了。师傅似乎已经半醒，却苦于昨日的宿醉还不愿起来。我俯到师傅耳边，对她说“弥勒法师带模特来了。”
师傅一句话也没问，撩开被子就疾步冲出卧室。我顺手抄起她床边的外套跟在后面。
“桔梗大师，您怎么连衣服都不换呀。”弥勒指着一身白色睡衣、头发蓬乱的师傅笑道。
“呃…昨天有点事。”师傅从我手里接过外套套上，镇定地回答。她看了看弥勒身旁的白夜，问道“就是这一位吗？”
“是，他叫白夜，今年十九岁，是咱们吉原炙手可热的明星。白夜，这位就是桔梗大师，蛇骨背后的纹身‘生命の仪式’就出自她之手。”
弥勒如是给两位介绍。但他们两——师傅和名唤白夜的少年——并没有按礼数互相致意。师傅的目光像是着了魔似地牢牢钉在白夜脸上。一般人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多少会感到不自在，但白夜却没什么反应，似乎还觉得被这样注视怪有趣的。他抱着胳膊，静静等待师傅发话。
“能不能把你的上衣脱掉给我看看。”这是师傅对白夜说的第一句话。
白夜耸耸肩，站起身，把浓紫底黄纹的无袖外褂甩在榻榻米上，接着是薄青色的中陪，最后，他解开纯白的贴身内里，把它退至腰间，很灵巧地转过身，把背展示给师傅看。
他的背部像是一块不含杂质的纯玉。
师傅也站了起来，忽而靠近、忽而退后，从各个角度观察白夜的脊背。然后又走近他背后，伸出五指抚摸他的肩胛，突然又把它紧紧抓住，测探那里骨骼的宽窄比例符不符合自己的需要；然后用两只手掌从他的左右肩头一直按到腰部，似在感受那肌肤的质地、肌肉的厚薄和肌肉纤维的走向。接着，师傅闭上眼睛，按相反的路线从下往上又摸了一遍。倘若不知道这两人在干什么的人，突然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既煽情又滑稽吧。但我想，师傅已经在心中勾画那火焰蜘蛛纹到眼前的背上之后的效果。
“真希望我也是您的模特呀。”弥勒对师傅打趣道。
“怎么样，还满意吗？”白夜问。他的音色圆润优美，带着天生的抑扬顿挫。
师傅睁开了眼睛，又保持了几秒出神的状态，忽然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我说“枫，把那幅图拿来让白夜公子看看。”
“怎么样，现在轮到你决定了。你愿意把这个图案纹到背后吗？”师傅平静地问正在凝神观看红莲蜘蛛图的白夜。后者不由自主眯起了双眼，红艳的嘴唇也轻轻微张。
白夜抬起头，没有正面回答师傅的问题，而是悠悠说道：“昨天，在东山上，我见过您了。”
“哦，真的么？”师傅对自己晚起的真正原因被揭穿感到尴尬。
“不过只是远远地看到罢了，后来人越积越多，主人就放弃和您打招呼的想法了。
他这里说的“主人”，指的自然是客人。
“我没想到像您这种女人，”白夜接着说道，“会画出这样的画。”
“哪种女人？”师傅挑眉问道。她对自己女性刺青师的尊严向来敏感，但却往往迟钝得意识不到自己清丽的容貌给他人造成的一般印象。
“您别误会，”白夜微微一笑，霎时间仿佛有莲花在他的脸上绽放。“我只是觉得如此残忍的画不像会出自您这样柔美的女性之手。
“哼，”师傅不以为意，“你就直说吧，愿不愿意让我把这图案刺到你的背上？”
白夜直视师傅的双目：“您的心里，想必已经有答案了吧？”
听到这反问，师傅不由一怔，垂下了双睫，而后又立刻抬起双眼，坚定地对白夜说：“你别误会。你的肌肤、容貌、身材无一不完美，妖艳动人。只是我这次的纹身，如你所言，内容是残忍的，而你的气质似乎游离在这世俗之外。我想我会很乐意给你纹像莲花一类的图样，但这只包围在地狱从火里的蜘蛛，得出现在另一人的背上！”
“原来如此，要在妖艳中带有一丝残忍，邪魅里含有几许创痛。”白夜缓缓总结。
“正是。”
“还真是难办呀，不过杰作的诞生都要经历一些磨难。”弥勒叹道。
“抱歉了，弥勒法师。就像你说的，这回的作品我很在意，就算是拖些时间赶不上刺青展也无所谓，请您再帮我物色一下合适的对象吧。”师傅一边说一边起身，并对白夜微微欠身道：“也麻烦你了，害你白跑一趟。”
“不足挂齿。”白夜回道。


他艳光四射的黑发在脑袋后面高高地绑成了马尾，肤色如同敷了粉般幼滑白皙，唇也不施朱而红。两道细长的眉毛颇具表现力，好像在嘲讽着什么，而那双狭长又妩媚的大眼被幻梦压得倦怠不堪，没精打采地射出妖艳的光辉。


十、修罗
弥勒他们走后，师傅回到起居室，无力地坐在茶几旁，用一只手支着额头，好像在和看不见的幽灵作战。
我把洗脸水和漱口用的紫薇露放在师傅眼前，而她毫无反应。
“其实，”我胆怯地说：“刚才那位白夜的外形实在很出色，可遇而不可求。我觉得您但用他无妨，毕竟观众只会看纹身和模特本人，根本注意不到两者之间那么微妙的气质差别。”
“你在劝我别钻牛角尖吧。”师傅苦笑道，“其实我未尝不知！可这回的事情总有些不一样，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还是决定要找到符合自己理想的模特后再动手，否则就让这构想在我心里腐烂吧。”
师傅洗漱完毕，对我说：“今天就不晨浴，也不吃早饭了。虽然没有刺青的工作，但我待会要为梦枕墨大师的新作画插图，没完成之前不要叫我吃午饭。”
正当师傅起身要回工作室时，蝴蝶突然拉开门对我们说：“师傅，有客人，刚才那个白夜又回来了，说要见您。”
我激动地对师傅说：“他肯定在脑海中放不下红莲蜘蛛图，想要求您回心转意，所以才折了回来。您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毕竟刺青展一年只有一回呀！”
师傅茫然地点了点头，对蝴蝶说：“让他到会客室等我。”


我一边把茶端上桌子，一边紧张观察师傅和白夜的表情。白夜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师傅则表情肃穆。
“您是不是在想，我是回来求您让您改变心意的呢？”
师傅的脑袋向我这边一撇：“枫这丫头是这么想的，但我觉得你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人。”
“不容易动摇的人是您吧。”白夜笑道，“我正是感动于您对艺术的这份执着才又回来的，不过这样做只是为了瞒住弥勒法师。”
“瞒住他？”师傅不解道，“瞒他什么？”
“其实我在心里有个合适人选。之前弥勒法师找上我时——就在三天前——我还和他一起讨论过这个人，不过法师他虽然肯定这个人作为您这次刺青模特的匹配度，却坚决反对把他介绍给您。所以我方才没有开口。”
“究竟是什么人，至于让弥勒这样封锁？我十四岁开业到现在也有八年了，什么怪人没见过！”师傅似乎在气弥勒居然隐瞒了更好的人选。
“法师他也是为您着想。话说此人就是在东山上和我一起遇见您，却没和您打招呼的人。”
“他认识我？”
“本城有一半的人都认识您。不过他很羞涩，虽然景仰您的大名，却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和您攀关系。”
“你不要再兜弯子了。”师傅不耐烦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下说他危险，一下又说他羞涩。”
“这个人也没什么特殊身份，是市郊一个小城堡‘人见城’的领主。他真名叫奈落，不过在我们吉原有个绰号叫‘修罗’。话说假若我为了金钱彻底出卖自己，那您方才看到的我的背上，应该布满了伤痕才对。”
师傅听完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是暗示他有虐待人的癖好吗？这种人不过在获取快感的方式上异于常人罢了。我只是要用他刺青，又不是要和他发生什么关系。何况…”师傅略一沉吟，用更低沉的声音道，“就算前方有什么挑战，我这回也要以身试险。”
“佩服佩服。”白夜似笑非笑地说，“鄙人对他这个人也很感兴趣，但却不敢与他有进一步的深交。其实他最可怕之处并非表现在这么浅层的地方，不过桔梗小姐您本人的勇气和决绝必定可以压制住他的，我相信。”
师傅没有理会白夜这番半警告半恭维的话，只是对他说：“你为我提供了合适人选，在下不胜感激，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由我自己承担。还请你为我和这位奈落引荐一下，近日之内越快越好，我要和他见面。”
“您都不怀疑他符不符合您的期待吗？”
“我相信你的眼光和洞察力。”
“真是受宠若惊啊。”白夜起身，“那我也该告辞了，我会尽快给您答复的。”


我把白夜一路送到门口，终于忍不住问道：“您对那个人究竟怎么看，他真的很危险吗？”
白夜答道：“是呀。”
“那您为什么还要把他介绍给师傅？感情您不像弥勒法师一样和我们师傅有交情，等着看好戏吧？”
“哈哈。”白夜抬头一笑，“小姐，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弥勒法师隐藏，或者我不说，你师傅最后总会把他从人群中找出来的。”
“怎么可能，师傅又不常出门。你故意这么说是想推卸责任吧。”
“哎呀呀，你真是个难以说服的小姐呢。怎么向你解释人和人之间邂逅的前定性呢？”白夜一边说，一边把脸凑近，突然在我的唇上浅浅地吻了一下。
“天地绵长，吾心未宁。幽思如捣，不示人前。等那个刺青完成后，你多少也会明白了。”
他转身后，边走边背对着呆若木鸡的我挥手告别。但那一吻似乎吸走了我全部的力量，使我动弹不得，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甚至来不及去思索他一边离去一边吟诵的那四句诗，他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