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真的是像梦一样的。”
王瑞恩抱着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一闪一闪的红灯,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人生啊,本来就是一场梦。”
他跟着红灯眨了眨眼睛,想,这好像是黎湘离说的。好像是的吧。
已经很久了。久到王瑞恩都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是黎湘离还不算太老的时候,做的一次访谈节目。主持人有个问题,问的是他为何要改名改成黎湘离。他说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女儿。主持人说,你很爱你的女儿,为什么害怕忘记她呢。他就笑笑说,没办法,人总归要忘记点什么的。主持人一听,赶紧要煽情了,说,你对你女儿爱那么深刻,肯定忘不了。他想了想,做了一个表情,大概是笑了,却笑得很难看。
他说,人老了就要忘记东西。一忘就再也记不起来了。像是做梦一样的。梦醒了,你就真的什么都找不到了。
王瑞恩模模糊糊还记得,那时候他大概才十岁左右。当时还是坐在孤儿院里的小凳子上看的电视。一开始是放的篮球赛。那时候吃完晚饭才能看电视,可这天坐在前面的熊北靠着椅背呼啦啦就睡了,他不得不斜着肩膀,跨过熊北才能看得见。后来篮球赛放完了,黎湘离一出来,他就不怎么想看了。听到这一段话,他就更加看不起黎湘离了。
他妈妈还没走的时候老是给他看黎湘离的照片,给他讲她小时候黎湘离是怎么带她玩怎么给她买糖葫芦。王瑞恩说,妈,小时候的事情你现在还记得啊。她敲敲他脑袋瓜说这怎么会忘呢。他就很狗腿地蹭上去,讨饶,妈妈的脑子真好使啊。
她不说话,就是笑,笑着笑着眼泪水就一点点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王瑞恩从小就怕看人哭,一下子就慌了,拉着她的袖子说,妈,妈,你别哭啊。
他妈妈说,瑞恩,以后你会忘记妈妈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怎么可能呢。
他妈妈说,人总是要忘记事情的啊。
他噎了一口气,强词夺理,妈妈你不就没忘记黎湘离的事情吗。你记得牢他的事情,为什么我就记不牢你的事情呢。
他妈妈听完这话不哭了,抹了抹眼睛站起来,拍拍他的头笑着跟他开玩笑说,也对啊,你要是敢忘记妈妈,妈妈就打断你的腿。
王瑞恩的妈妈一向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言出必行的。对这一点,小男生很清楚的,妈妈立下的规矩就是一定要做好的。他很怕妈妈再回来打断他的腿,所以就算妈妈走了好几年了,他还是听妈妈的话,乖乖在孤儿院里和一群小朋友一起生活,从来不和别人打架,也不吵架。
可是妈妈实在是走太久了啊。王瑞恩给熊北披了条毯子,蹑手蹑脚走过去关了电视机。
他在想,要不要跟熊北说好,两个人装装样子吵一架呢。这样子妈妈就会回来要打断他的腿,然后他和熊北去告诉妈妈,这是假的,他很乖,只是因为太想她才会这样子做。接着妈妈既不会打他,也不会走了。他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回家了,还能把熊北也接回去一起住,因为熊北说他也想要一个他妈妈一样的妈妈。
话说回来,黎湘离真是没用。王瑞恩把视线从熊北身上转回电视机那里。刚刚关掉的电视机屏幕,如果用手贴着摸一摸,会觉得刺刺的。他把手缩回来,挠了挠,慢慢地走上楼,心里想着,他不是还没老嘛,怎么就这么笃定自己肯定会忘记女儿的事情了呢。说什么“做梦一样”,都是借口啊。
多年之后的现在,王瑞恩捧着这个小盒子站在路口,却兀然想起来这一席话了。初冬的风已经很凉了,带着点水汽一阵一阵刮过来,像要撕开他的骨髓,刮走他心里温热的血一样。他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悲哀,很深很深从心里窜上来。
他想他大概可以理解黎湘离了。当你开始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一步一步凋谢的时候,你就是真的老了。而一旦开始衰老,就意味着你的梦快醒了,醒了之后,你会理所当然地开始忘记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情感。
是吗,原来就是这样的吗。“人生如梦”原来是这样子的东西啊。
时间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只有多情的诗人才会讴歌生命,却从不挑明。
红灯最后跳了两下,像心电图上微弱的挣扎,慢慢暗下来了。绿灯亮了起来,温柔而安定地发着光。王瑞恩把衣领再往上面拉一拉,想要迈开脚步,却发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要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