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五年九月，残荷已老】
（ 方落了一场阵雨，等着它转晴，却总不等得到晴。天虽是亮起来，可仍有云遮目前，零星小雨。倒是乍一推窗出去，那雨后的气味沁人心脾，不禁起了动身一行的心思。叫明心撑了竹骨伞，叫往园子里去。揽玉池素来是自己喜欢的，一方碧池经风一吹便起微澜，见不得多深，总是静静守着残荷，候着新绿……一步步顺着石阶走到亭上去，立在朱红阑干前，只一味低头瞧着老荷枯茎：）
明心，荷都枯了。

（ 折返长乐途上，恰经揽玉池，远远儿望见林顺妃，摆手叫人停了舆，又是个不得宠的，勾唇带喜一笑，踏下肩舆，随着顺妃身后，拾阶而上，待得她佳音方落，盈盈一笑，拦在宫娥回话前道 ）荷虽枯了，却是赏菊的好时节。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引得她回首来看自己，方裣衽一礼 ）臣妾蒋氏，问顺妃娘娘安

世人都说当花好，不如作得万年荫……花总是要谢的，再好的花，纵使开四季，也分个朝颜夜容，衰盛都有时……哪由得人说呢，都是天命。
（ 回过身来瞧着她，只是定定一笑，任她看着。听她未完的一句话头，无意多花心思想她，左右不过那几个意思，想了也只是费心神。索性略了它去，只笑道：）
花木败了来年还能生，人却由不得自己——听天由命，活着就好。开得愈艳，愈怕被折，也是婕妤有福气，折花的人是天下独一无二，恩宠亦是独一份，更需得花心思留住了。

（ 拍着白石栏杆，此时斜阳西陲，映得一池残荷更是萎萎，半边天已是渗墨一般转了黑，另半边，竟仍是红霞云浮。 ）此花败了，彼花便要开，这世间没有常开之花，纵使有个来生，宿命如此，照样无法逃脱。
（ 她说的对，开得愈艳，愈怕被折，殊不知，这折花，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活着就好？松柏可以常青，可终其一生，也没有开花的本事，杵在那儿一辈子，谁会多看它一眼？
（ 言罢方转明眸，秾丽一笑。 ）臣妾自然是惜福之人，也知道这福气，不是人人都可得的，定会用心留住。


（“谁会多看它一眼？”……这话里行间分明说的是我不受宠了。她颜色娇艳，确然是朵好花，却不知花期能否长久。悠悠一叹，这宫中，见她受宠前去巴结的人定不少，却不知，真看得清形势的人，可想好扶她不扶了没有？若是我，这锋芒毕露的人，定是不扶的。点头当是虚应了她的话头，一转了道：）
——婕妤与花两相赏，想也累了，不如坐下吃口茶？
（ 请她入了亭中坐，吩咐了祥平去备下茶点，才抬头淡淡笑道：）
记得去年宴上，永宁那位皇贵妃娘娘曾以松柏自喻，不与宫中群花争艳，亦不求万年永固长青，但求染君子之风，衬圣主明德。
婕妤同贵妃有不同之解，也倒新鲜。


（ 自然不会推拒，这宫里着实寂寞，权和妃暴毙，人人自危，也唯有同自己一样新裕宫闱的女子，方能舒心的笑出来吧？谢过礼后方落座。 ）臣妾入宫晚，去年有什么事儿，臣妾可不知道，娘娘若愿意讲给臣妾听，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 无心之失，还是用意挑拨？林顺妃，你不该叫我知道。便是皇贵妃愿意刁难我，纵也该待到长乐宫圣宠淡薄，以免一个妒名。皇贵妃，再迈一步便是正宫皇后。你舍得掉贤名，我却赌她，舍不掉。 ）
臣妾稚嫩，娘娘自然觉得臣妾想法儿新鲜，皇上也如此，看腻了这宫中高格，也图臣妾一个新鲜。

（ 宫娥奉茶，是滚水晾至八分，茶香正浓，一掀茶盖儿，便是腾起的一团茶雾。低眉嗅香，做足了品茶工夫儿，尝罢三回，只觉齿颊生香。扬起一笑，正视林顺妃。 ） 秋宜乌龙，娘娘好精细的心思。
（ 复尔低眉，瞧着茶汤清澈黄凉，摇了摇头 ）娘娘自然诸多顾忌，思虑深沉，可臣妾不懂这些个，也不想懂。臣妾只知道，这鲜有鲜的诱人，旧有旧的贴心，怕是娘娘，没找对这关窍儿罢？
（ 言罢，弯了嘴角，抚着瓷碗釉纹。 ）娘娘好大的面子，能请皇贵妃娘娘为臣妾讲那些陈年旧事，只怕臣妾有心挺，皇贵妃娘娘，却无心讲，到时候，岂不落个没脸？

（ 又饮下一口香茗，撂了茶碗儿。 ）不瞒娘娘，臣妾今日已去过永宁宫了，正如娘娘所言，皇贵妃娘娘贤淑大气，臣妾呀，自愧弗如。
（ 笑是娇笑，眼是媚眼，这才是蒋婕妤。既不贪那坤宁宫的凤印，去做有妄念之心人的棋子也好。本是个不挡路的人，林顺妃，你说皇贵妃看你我二人，谁更喜人一些？压下这问未表，只是如花笑靥。 ）
臣妾没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儿，若是明日皇贵妃肯讲些往事与臣妾听，便是再好不过的，纵是没有，再贵妃娘娘身边学些眉眼高低之事，也是赚得了。

（ 见她离去了，方把明心新斟的一杯茶一口饮尽。起身站到她位上，扬手将她杯中残茶往池中一泼。蒋氏，蒋氏，这一杯，你不稀罕也好。贺，比祭好，但愿你吃不到我祭你那一杯。）
（ 收了手，把那杯子仍放在桌上，回身：）
回去吧，叫云筝来。

（ 从启祥一路过来，入了揽玉池，却是一池芳荷未开，绿意凋残。身边儿沅碧直道着，这一处也没什么好景儿，婕妤还是去别地儿瞧瞧吧。却是不动步子，侧目觑她一眼，笑道。 ）
无妨，如今不开，总有时辰是开的。若早一步寻了好地方，不也是占了先机？

【从司礼监出来，瞧日头还有些时辰，便故意绕了揽玉池这边避阳的地儿走，走到九曲桥上一抬头却见前头一宫装丽人，有些面生，不似常伴圣驾的人，停了脚步看了会儿，从前在北元朝廷，后来到了万岁身边，佳丽自然遍阅无数，这人虽第一眼瞧去不甚惊艳，但细细看来，却有些别致淡淡韵味，活动了个心思，他日若引荐万岁身边，前途自然似锦，只是不知是何性情，打了主意，一甩拂尘缓了步子走上前去，一拱手道】咱家问娘娘安

（ 正同沅碧说笑着，便听得那边问安声儿。偏首看去，原是乾清宫当事儿的花公公。虽不相熟，可总归是皇上身边儿的人，便要多上心些。沅碧扶着行了几步到人身前，笑道。 ）
公公不必多礼。我不过是随意走走，见着了公公你，可是巧了。

【直了身细细周身打量她，比远看更是耐瞧，略一笑道】恕奴婢失礼，娘娘瞧着有些个眼生

（ 不过是客套的话儿，却聆他这么一句，倒是直白。也不恼怒，心思转了个来回，自是笑道。 ）
无妨。头一回瞧见眼生，往后若是多见几回，便也熟络了不是？
（ 轻巧儿一问，却是语锋一转，笑道。 ）当然，这见多少回，怎么见，还得看公公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