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将近。
皓月当空,残灯几重。虫声如注,烟波轻浮。
有谁在唱歌。
曲调虚幻飘渺,宛若回肠,恰似几度白鹭双飞,红鸯难相随的愁苦。
原本一直以颔首跪坐之势面向石碑的朽木露琪亚蓦然抬首,侧身望向远方,似乎是企图寻到歌声的源头。
只是歌声杳杳,仿佛融进了茫茫青烟中,早已消逝无踪。
略有些颓废地转过身,朽木露琪亚敛着双眸,抿紧了唇,双手在暗中攥住膝上褶衣。袖白雪安安静静地放在她的身侧。
在她面前的仍旧是那块墨青色的无字石碑,葛藤缠绕,蔹草纵生。除了她,再无人知晓在这黄土之下埋葬了多少爱恨情仇。
石碑后面是一棵盘虬卧龙的樱花树。大概是因寒冬刚过,暖春将至的缘故,虽未见盛夏时的几点繁樱红妆,此时却也长满了青嫩的苍苍绿叶。这些渺小却又磅礴的生命,来时脚步比阳光还要轻,蓬勃,而又仓促。月光惨淡,被枝干上繁茂的叶子撕碎了并投在朽木露琪亚的身上,暗紫的瞳中几点流光映出,单纯清亮,仿佛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朽木露琪亚长舒一口气,正色坐直了身,缓缓开口。
“海燕大人,明天我就要去现世驻守了,不过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的。听一些前辈说,现世有好多有趣的东西,到时候我都带来给你看看...还有啊,最近朽木家新请了一个园丁,是个相当可爱的妹妹呢,似乎还是长谷川家的小女。啊对了,以前我和海燕大人一起去流魂街时救过她呢。她问了我很多很多海燕大人的事情啊...”
孤自谈起近日发生的种种事件,朽木露琪亚不觉弯了眉眼,嘴角噙上一抹笑意,尾音舒缓悠长,却也仍旧不失往日的英气。
她并没有在意时光的流逝,只是轻声对石碑诉说。最后,似乎是已无话,她便静静地跪坐在那里,眺望远处。
她只是做着诉说者的角色。
尽管早已挥散成灵子的志波海燕听不到。
她一直都是这样可笑地执着。执着地听从命运的一切,执着地要为她亲手杀死的志波海燕立下石碑,执着地想要洗清心中罪恶。时光来复去,或许百年后她会变得通彻了然,再无挣扎。但也要百年后再谈了。
愚者英雄共白骨,在她心中,志波海燕是英雄,所以他最终只能留在这简陋的英雄冢。那她呢?那作为茫然无知地存在于世的愚者的她呢?或许最终也只能这般罢。
天际逐渐泛白,几声远钟,惹退了几片光霞。似乎已有人家点起灯火,青烟细袅,远处黛山不见繁华。待朝阳又起,瀞灵廷想必又将是一派笙歌不歇的浮华景象,流魂街又将会有牺牲于食物争夺的无辜者。一切都充斥着虚伪的安宁,或许在今后也会如此。不过这也与她无关吧,只是一个十三番的小小队员罢了。
她只需要安静地背负起曾经,承载起一个又一个的承诺与希望,然后坚定不移地迈步向前。
只是如此罢了。
长风猎起,拂乱她曲卷的发,抚过她苍白的颊,撩起她轻薄的衣。
又有人唱起了那古老的歌谣,不变的哀愁。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朽木露琪亚睁大了双眸,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喉中却泛起一番苦涩,一种沉淀了清末辰光的悠久的苦涩。
她埋下头,发丝随之垂下,没人能看清她阴影中的脸,就算能看见她颤抖的肩,亦不能真切地体会她那蔓延百年的哀痛。
“海燕大人.....海燕大人....”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已无人应。
曲中丧夫的女子尚可遵守承诺好好活下去,然后于百年之后再与心爱之人在忘川之上携袖而立,笑谈雪月。可作为死神的她却有着接近无限的生命,她只能任岁月翩然轻擦,辰光两厢无话,最终在荏苒时光中学会遗忘,在刻骨艰辛中学会淡然。
总之,她朽木露琪亚难两全。
伸出手,她温柔而又绝望地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口中轻轻哼唱着那首葛生。
只是曲不成调。
无声的悲伤,浓烈的哀恸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彻天嘶鸣,毫无怜意地将她埋没。对于这宏大的情感,她只显卑微薄弱。
似乎有什么不断涌出,然后顺颊流下,最终掉落在墨黑的死霸装上泛起昏然的湿韵。
良久,她猛然起身,衣袂轻擦。她仰起头,倔强地睁大眼睛。
她不能哭。朽木露琪亚不可以在志波海燕面前哭。
她和他说好的,所以一定一定不能哭。
“海燕大人,对不起。”这是她第几次无意义地道歉?
“海燕大人,再见。”这是她第几次遥不可见的道别?
“海燕大人...我会很快回来。”能够杀死虚,能够拥有超越现世人的能力,能够长生的死神又怎样?谁也不能预测渺茫的将来。
朽木露琪亚向石碑,亦或者向志波海燕深深地福下,然后带着袖白雪,抖落一身晨露,沾惹上尘世浮华,如她所愿,坚定不移地离开。
渐行渐远。
原本持续的歌声蓦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一株还未盛开的樱花树用苍老的枝干将残音从韶光中拾起。经年如水,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再无人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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