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
陆。
“赤堇山……”戚少商喃喃道。
莫先生抬头看这京华龙首一眼。白衣剑客眉目间有片刻惘然,似是想起了经年旧事,他的手一动,抚上腰间青白色“痴”剑,仲怔间终是长叹一声,负手不语。莫先生知他该是有了眉目,却也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白玉麈尾从香盒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翻起檀木底座,将烛光凑近了递给戚少商一看。——那上面以阴刻花鸟篆法镌着一枚印章,上书“宋远之印”四字,力道之深,数年来不曾磨灭。莫先生道:“开元年中,唐河西将军宋远,与吐蕃临阵时尝运剑疾呼,便有青龙突阵而来,故曰青龙剑。若不出错,戚楼主出道时在连云寨,所用兵刃也唤作青龙吧?”
戚少商不语,良久叹道:“世间唤作青龙的宝剑何其之多,我大哥楚相玉将剑转赠于我时,并未提到出处。”
莫先生冷冷道:“可你却知道赤堇山。”
他将白玉麈尾放回原处,合上香盒的盖子,转而走到大堂一角放置的一口薄棺处,掀起棺盖,赫然道:“你要找的人在这里。”戚少商闻言不解,手持灯烛快步上前,仔细一看,棺材里的人确实是顾惜朝,又确实不是。——那是具腐烂了三天面目全非的尸首,被追三爷在城北苦水铺发现,经仵作断定是顾惜朝的尸首。青衣黄裳,卷发堆在腰间的尸首。戚少商附身看着这具尸体,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塞北孤烟,长河落日。也许是楼上黄昏,暝色愁人。
但那不重要。
因为戚少商合上棺盖,淡淡道:“这不是顾惜朝。”
莫先生道:“哦?”
戚少商笑了。九现神龙无疑是个沧桑而俊秀的男人,即便是此情此景,他这一笑仍能让人觉得月华透过中天照在此间,周身都恍惚了起来。他道:“你忘了现在是朔月。这样冷的天气,尸首放置三天,怎么会腐烂呢?”戚少商将手放在棺壁上一抹,一缕轻若尘埃的粉末粘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只听他接着道:“我曾听一个人说过,死字号温家有一种药,能够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不知道是也不是?”
莫先生看着他,久久地看着他。终于,这年轻的老人叹了口气,道:“那人必是八无先生,温丝卷。”
戚少商不答。他只笑。这京华白道第一龙首笑起来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就该坐拥天下第一楼,手中有美酒,醉卧美人膝。可此处无酒,也无美人。这儿是义庄,有的是死人和棺材。在义庄找到活人不易,但此处已经有了两个活人。那么故人呢?既然活人有了,故人还远么?
不远。当然不远。戚少商的剑放在莫先生颈边,“痴”剑温柔的如一弯明月。——月是皎洁的,然而这六分半堂昔年的智囊,他的血必定是热的。戚少商道:“顾惜朝,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莫先生脸色未变。他忽然也笑了,这笑让他像换了一个人。即便他的相貌未有改动,连站姿都不差一分一毫,可这垂暮老人却忽然发散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年轻”的光彩。“莫先生”的眼里有讥诮之意,他伸出手,以二指发力扣住戚少商青白色的长剑,然后才缓缓抬手,从耳后揩下了一张晶莹剔透的易容面具。果真是顾惜朝。只听他道:“大当家如何看穿我的?”
戚少商偏头,将长袖一拂,气定神闲道:“你的易容很不错,没有丝毫破绽。只是消息太不灵通。这儿的守庄人确是昔年‘潇湘夜雨’莫愁谷莫先生不假,但他已经死了,就在你我三合楼相会那日,我金风细雨楼发梦二党的兄弟杀了他。”
顾惜朝皱眉,思索片刻猛然醒悟,不禁失笑。“好,不愧是戚少商。”这玉面修罗笑起来,眼里倒有止不住赞赏,“借花枯发大寿为由,遣人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六分半堂的元老,陷雷纯和狄飞惊于两难之中。这样一来,你们有不在场的证明,六扇门的无情大捕头和诸葛先生虽恐京城局势有变,却也能睁眼作看不见。戚少商,戚大当家,戚楼主,你真是变了。”
戚少商仍然在笑,只是这笑未达眼底,透着凉意:“不变又如何。顾惜朝,你我早不是从前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顾惜朝沉着脸将手松开,戚少商长剑收鞘。两人并未说什么,只是并肩走到方才黑暗中,那闪耀着奇异光华的青袍一瞬即逝的暗道边,顾惜朝扣开机括,便见地砖翻转上来,露出个两人宽的地道。戚少商促眉,正想发问,却忽然被人拦腰搂住,顾惜朝冰冷的呼吸近在耳侧,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前尘也好,旧梦也罢。戚少商,你这辈子都别想逃!”说罢也不放手,带着戚少商纵身一跃,滑入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