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王熙凤
把这两钗合在一起说,是因为她们是一对真正的挚友。看遍《红楼梦》全书,你从哪里去找凤姐的朋友?本具不凡才干且又自视颇高的凤姐,几乎没有人会在她的眼里。但却有一人倒是她真心钦佩并引为知己的,此人即是秦可卿。能为凤姐所钦佩且与之相交厚密者,应是如何一个人物呢?读者自可想象。
确实,若要对秦可卿形象有所领会,是非凭读者自己的想象不可的,因为她是十二钗中唯一被虚写的人物。被虚写的可卿,在读者的心眼中却仍能栩栩如生,足见作者写人物之功力。在笔者心眼中见到的秦氏,是兼具妩媚风流与平静谦和之态的,堪当“绝代佳人”之号。然“绝代佳人”只在美好的想象中,所以,可卿终究只是一个象征性人物。她乳名“兼美”。兼谁之美?宝钗、黛玉之美也。(第五回)红学史上曾有“钗黛合一”说,即由此发端。然对此说,吾不能解也。钗黛如何能够合一?钗之端重与黛之真情,终合不出一个“淫丧天香楼”的可卿来。所以,倒应以钗黛之间不可调和这一点来理解这个象征性人物的命运,才能探及根本。
生具情爱之高格的可卿,出身薄宦之家而得入贾府,此为高攀无疑,但只嫁得一个俊秀其外、猥琐其中的贾蓉,其情爱又何从安顿?这正为其公公贾珍准备好了机会。一旦落此陷阱,她的宝钗式的匡扶社稷之志也就不再可能实现,终于只能托遗言与凤姐,提醒其为将来的家族衰败预留后路。她的宝钗一面,还充分体现在她亡故之后宁国府中许多人对她的真心悲悼上:“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钗、黛两种原则,在中国文化中不能统一,其结果便一定是分裂为两种悲剧———社会悲剧与人性悲剧———,前者属于宝钗的,后者属于黛玉的。此双重悲剧集于可卿一身,故可卿必死。
可卿死讯惊醒了梦中的宝玉,使其“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宝玉何以如此?某些红学学者的猜度(云其与可卿有私)真是不堪,狭隘的心胸自然无法见到其中重大的象征意义。可卿一死,不就是钗、黛一同死了?对此,灵慧如宝玉者,岂不顿生预感?宝玉对自己吐血的解释用了中医术语:“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诚哉斯言,足可状人心之被戕(急火攻心)、大道之隐失(血不归经)的悲剧!可卿死于第十三回,于此拉开了全书悲剧的序幕。
现在来说说王熙凤。太虚幻境中的凤姐判词云:“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鸟”,拆字也。再合,即一“凤”字。身为女中豪杰者,自不会白白辜负了此生的才干。要在生逢其时也。凤姐的不幸,正在于生当末世,正值整个社会、文化衰败之时。社会之病症既深,精明能干之人每每更易陷于天下之通病,此却正缘于其精明能干也,所谓与其由你巧取暗夺,不如我来杀伐决断。凤姐的命运之路实肇端于此。昔有红学评点派人士这样说凤姐:“英雄之不贞,亦时势然也。”此评颇公正。曹雪芹此书的伟大处之一,在于其写人物,并无正面、反面人物之区分。每写一人物,必具一人物之苦处,以是迹显中国之命运。凤姐的英雄本事,在治可卿之丧时为贾珍协理宁国府这件事上表现得最为充分。她对宁府中五大弊端的思考和整治措施的实行,足可视为中国人自己的“企业管理”思想的雏形。此非戏言也,读者诸君自可揣摩之。至于凤姐之得贾母之欢心,也正是其为人可爱的一面,绝非贾母受用奉承之昏聩也(须知贾母原是有智慧的人),实乃因其确实聪明,谐谑,爽利,有如一“口头文学家”。凡从她口中说出的他人之行状,无不得传神之妙。有凤姐在场,无论议何事,总充满活泼生动的气息,断无沉闷乏味之氛围。然而其心计之毒,却也每每令读者阅来胆寒,尤二姐之被逼死,即是一典型事例。她从不相信以德治家,也从不相信阴司地狱报应之说,而这正是一切奸雄成其为奸雄的首要条件。然凤姐也并非无一点智慧,她在探春理家时说的一番话,说明她仍有自我反思的能力,她跟平儿这么说:“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了。”只可惜,她还是悟得不透,终未能彻底回头。这一切都被贾母看在眼里。贾母临终时有一番话是对凤姐说的:“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此话言语简易,却切中了根本,是悟过的人才说得出来的。“心实吃亏”四字是修佛之真功夫,凤姐终于未能入此境界。太过聪明之人,总是一生不肯让步的。于此,笔者不免要为天下愚笨心实者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