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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个 陌 生 女 人 的 来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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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个 陌 生 女 人 的 来 信

                   〈奥地利〉茨威格 著
                             张玉书 译

    著名小说家R·到山里去进行了一次为时三天的郊游之后,这天清晨
返回维也纳,在火车站买了一份报纸。他看了一眼日期,突然想起,今天
是他的生日。“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很快地在他脑子里一闪,他心里
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他随意地翻阅一下沙沙作响的报纸的篇页,便乘坐小
轿车回到他的寓所。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家期间有两位客人来访,有几个
人打来电话,然后有一张托盘把收集起来的邮件交给他。他懒洋洋地看了
一眼,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他的兴趣,他就拆开信封看看;有一封信字
迹陌生,摸上去挺厚,他就先把它搁在一边。这时仆人端上茶来,他就舒
舒服服地往靠背椅上一靠,再一次信手翻阅一下报纸和几份印刷品;然后
点上一支雪茄,这才伸手去把那封搁在一边的信拿过来。
    这封信大约有二三十页,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写得非常潦草,与其
说是一封信,毋宁说是一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去摸摸信封,看里
面是不是有什么附件没取出来,可是信封是空的。无论信封还是信纸都没
写上寄信人的地址,甚至连个签名也没有。他心想:“真怪”,又把信拿
到手里来看。“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这句话写在顶头,算
是称呼,算是标题。他不胜惊讶地停了下来;这是指他呢,还是指的一个
想象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他开始往下念: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幼小娇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
天三夜,我在他的床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当时流感袭击着他,他发着
高烧,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把冷毛巾放在他发烫的额头上,成天成夜
地把他那双不时抽动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到第三天晚上我自己垮了。我
的眼睛再也支持不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眼皮就合上了。我坐在一把
硬椅子上睡了三四个钟头,就在这时候,死神把他夺走了。这个温柔的可
怜的孩子此刻就躺在那儿,躺在他那窄小的儿童床上,就和人死去的时候
一样;他的眼睛,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刚刚给合上了,他的双手也给合
拢来,搁在他的白衬衫上面,床的四角高高地燃着四支蜡烛。我不敢往床
上看,我动也不敢动,因为烛光一闪,影子就会从他脸上和他紧闭着的嘴
上掠过,于是看上去,就仿佛他脸上的肌肉在动,我就会以为,他没有死,
他还会醒过来,还会用他那清脆的嗓子给我说些孩子气的温柔的话儿。可
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愿意往床上看,免得再一次心存希望,免得再一
次遭到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儿子昨天死了——现在我在这个世界
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而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
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调情。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
而我却始终爱着你。
    我把第五支蜡烛取过来放在这张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子上写信给你。
我怎能孤单单地守着我死了的孩子,而不向人倾吐我心底的衷情呢?而在
这可怕的时刻,不跟你说又叫我去跟谁说呢?你过去是我的一切啊!也许
我没法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也许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脑袋现在完
全发木,两个太阳穴在抽动,象有人用槌子在敲,我的四肢都在发疼。我
想我在发烧,说不定也得了流感,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扩散,要
是得了流感倒好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我自己动手来
了结我的残生。有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也许我连这封信都写不完——可
是我一定要竭尽我的全力,振作起来,和你谈一次,就谈这一次,你啊,
我的亲爱的,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的
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我死了,
你再也用不着回答我了,此刻使我四肢忽冷忽热的疾病确实意味着我的生



1楼2005-05-22 05:02回复
    命即将终结,那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还得活下去,我就把这封
    信撕掉,我将继续保持沉默,就象我过去一直沉默一样。可是如果你手里
    拿着这封信,那你就知道,是个已死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身世,诉
    说她的生活,从她有意识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止,她的
    生命始终是属于你的。看到我这些话你不要害怕;一个死者别无企求,她
    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
    请你相信我那向你吐露隐衷的痛苦的心所告诉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所说
    的一切,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一个人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刻是不
    会说谎的。

        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向你倾诉,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我认识你的
    那一天才开始的。在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我再
    也不会想起它来,它就象是一个地窖,堆满了尘封霉湿的人和物,上面还
    结着蛛网,对于这些,我的心早已非常淡漠。你在我生活出现的时候,我
    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你就在这幢房子里,手里拿
    着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楼,正好门对着门。你
    肯定再也想不起我们,想不起那个寒酸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
    和她那尚未长成的瘦小的女儿——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仿佛沉浸在
    我们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气氛之中——,你也许从来也没有听见过我们的姓
    名,因为在我们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看望我们,没有人来打听我
    们。况且事情也已经过了好久了,都有十五六年了,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热烈地回忆起每一份细节,我清清楚楚地
    记得我第一次听人家说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小时,就
    象发生在今天,我又怎么能不记得呢?因为就是那时候世界才为我而开始
    啊。耐心点,亲爱的,等我把以前都从头说起,我求你,听我谈自己谈一
    刻钟,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厌倦啊!
        在你搬进来以前,你那屋子里住的人丑恶凶狠,吵架成性。他们自己
    穷得要命,却特别嫌恶邻居的贫穷,他们恨我们,因为我们不愿意染上他
    们那种破落的无产者的粗野。这家的丈夫是个酒鬼,老是揍老婆;我们常
    常在睡到半夜被椅子倒地、盘子摔碎的声音惊醒,有一次那老婆给打得头
    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面,那个酒鬼在她身后粗声大叫,最后大
    家都开门出来,威胁他要去叫警察,风波才算平息。我母亲从一开始就避
    免和这家人有任何来往,禁止我和这家的孩子一块儿玩,他们于是一有机
    会就在我身上找茬出气。他们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就在我身后嚷些脏话,
    有一次他们用挺硬的雪球扔我,扔得我额头流血。全楼的人怀着一种共同
    的本能,都恨这家人,突然有一天出了事,我记得,那个男人偷东西给抓
    了起来,那个老婆只好带着她那点家当搬了出去,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一
    口气。招租的条子在大门上贴了几天,后来又给揭下来了,从门房那里很
    快传开了消息,说是有个作家,一位单身的文静的先生租了这个住宅。当
    时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姓名。
        几天以后,油漆匠、粉刷匠、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打扫收拾屋子,给
    原来的那家人住过,屋子脏极了。于是楼里只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拖地声、刮墙声,可是我母亲倒很满意,她说,这一来对面讨厌的那一家
    子总算再也不会和我们为邻了。而你本人呢,即使在搬家的时候我也还没
    溅到你的面;搬迁的全部工作都是你的仆人照料的,这个小个子的男仆,
    神态严肃,头发灰白,总是轻声轻气地、十分冷静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
    神气指挥着全部工作。他给我们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首先在我们
    这幢坐落在郊区的房子里,上等男仆可是一件十分新颖的事物,其次因为
    他对所有的人都客气得要命,可是又不因此降低身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
    的仆役,和他们亲密无间地谈天说地。他从第一天起就毕恭毕敬地和我母
    


    2楼2005-05-22 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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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打招呼,把她当作一位有身份的太太;甚至对我这个小毛丫头,他也总
      是态度和蔼、神情严肃。他一提起你的名字,总是打着一种尊敬的神气,
      一种特别的敬意——别人马上就看出,他和你的关系,远远超出一般主仆
      只见的关系。为此我是多么喜欢他阿!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尽管我心里暗
      暗地忌妒他,能够老是呆在你的身边,老是可以侍候你。
          我把这以前都告诉你,亲爱的,把这以前琐碎的简直可笑的事情喋喋
      不休地说给你听,为了让你明白,你从一开始就对我这个生性腼腆、胆怯
      羞涩的女孩子具有这样巨大的力量。你自己还没有进入我的生活,你的身
      边就出现了一个光圈,一种富有、奇特、神秘的氛围——我们住在这幢郊
      区房子里的人一直非常好奇地、焦灼不耐地等你搬进来住(生活在狭小天
      地里的人们,对门口发生的以前新鲜事儿总是非常好奇的)。有一天下午,
      我放学回家,看见搬运车停在楼前,这时我心里对你的好奇心大大地增涨
      起来。大部分家俱,凡是笨重的大件,搬运夫早已把它们抬上楼去了;还
      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一切,因为你所有
      的东西都很奇特,都是那么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印度的佛像,意
      大利的雕刻,色彩鲜艳刺目的油画,末了又搬来好些书,好看极了,我从
      来没想到过,书会这么好看。这些书都码在门口,你的仆人把它们拿起来,
      用掸子自习地把每本书上的灰尘都掸掉。我好奇心切,轻手轻脚地围着那
      堆越码越高的书堆,边走边看,你的仆人既不把我撵走,也不鼓励我走近;
      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尽管我心里真想摸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是
      怯生生地从旁边看看书的标题:这里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究竟是
      什么文写的,我也不认得。我想,我真会一连几小时傻看下去的,可是我
      的母亲把我叫回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老想着你,而我当时还不认识你呢。我自己
      只有十几本书,价钱都很便宜,都是用破烂的硬纸做的封面,这些书我爱
      若至宝,读了又读。这时我就寻思,这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这些书他
      都读过,他还懂那么多文字,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这个人该长
      成一副什么模样呢?一想到这么多书,我心里有由得产生一种超凡脱俗的
      敬畏之情。我试图想象你的模样:你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蓄着长长的白
      胡子,就象我们的地理老师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你更和善,更漂亮,更
      温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当时就确有把握地认为,你准长得漂亮,
      因为我当时想象中你还是个老头呢。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
      一次做梦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进来住了,可是我尽管拚命侦察,还是没能见你的面——
      这只有使我更加好奇。最后,到第三天,我才看见你。你的模样和我想象
      完全不同,跟我那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爷爷的形象毫不沾边,我感到非常
      意外,深受震惊。我梦见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和蔼可亲的老年人,可你一出
      现,——原来你的模样跟你今天的样子完全相似,原来你这个人始终没有
      变化,尽管岁月在你身上缓缓地流逝!你穿着一身迷人的运动服,上楼的
      侍候总是两级一步,步伐轻捷,活泼灵敏,显得十分潇洒。你把帽子拿在
      手里,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的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长了一头光泽
      年轻的头发,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的确,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
      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我真的吓了一跳。你说这事不是很奇怪吗,
      在这最初的瞬间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你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
      凡是和你认识的人都怀着一种意外的心情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
      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轻浮、贪玩、喜欢奇遇的热情少年,同时又
      是一个在你从事的那门艺术方面无比严肃、认真负责、极为渊博、很有学
      问的长者。我当时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种印
      


      3楼2005-05-22 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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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有对外界开放的光亮的一面,另外还有十分
        阴暗的一面,这一面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种最深藏的两面性是你一生
        的秘密,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身上的这种两重性,
        当时象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了。
            你现在明白了吧,亲爱的,你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
        议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啊!这是一位大家尊敬的人物,因为他写了
        好些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声名卓著,可是现在突然发现这个人年
        轻潇洒,是个性格开朗的二十五岁的青年!还要我对你说吗,从这天起,
        在我们这所房子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世界里,除了你再也没有什么别
        的东西使我感到兴趣;我本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的全部傻劲儿,全部追根
        究底的执拗劲头,只对你的生活、只对你的存在感兴趣!我仔细地观察你,
        观察你的出入起居,观察那些来找你的人,所有这一切,非但没有削弱、
        反而增强了我对你这个人的好奇心,因为来看你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这就表现出了你性格中的两重性。有时来了一帮年轻人,是你的同学,一
        批不修边幅的大学生,你跟他们一起高声大笑、发疯胡闹,有时候又有些
        太太们乘着小轿车来,有一次歌剧院经理来了,那个伟大的指挥家,我只
        有满怀敬意地从远处看见他站在乐谱架前,再就是一些还在上商业学校的
        姑娘们,她们很不好意思的一闪身就溜进门去,来的女人很多,多极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有一天早上我上学去的时候,看见有位太太脸上
        蒙着厚厚的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那时才十
        三岁,怀着一种热烈的好奇心,刺探你行踪,偷看你的举动,我还是个孩
        子,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就已经是爱情了。可是我还清楚记得,亲爱的,我
        整个地爱上你,永远迷上你的那一天,那个时刻。那天,我跟一个女同学
        去散了一会儿步,我们俩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驰来一辆小汽车,车刚停
        下,你就以你那种急迫不耐的、轻捷灵巧的方式从车上一跃而下,这样子
        至今还叫我动心。你下了车想走进门去,我情不自禁地给你把门打开,这
        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俩差点撞在一起。你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温暖、柔
        和、深情,活象是对我的爱抚,你冲着我一笑,用一种非常轻柔的、简直
        开说是亲昵的声音对我说:“多谢,小姐。”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我接触到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
        光之时起,我就完全属于你了。我后来、我不久之后就知道,你的这道目
        光好象是把对方拥抱起来,吸引到你身边,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这
        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的眼光,你向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都投以这样
        的目光,向每一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向每一个给你开门的使女都投以
        这样的目光。这种眼光在你身上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多情和爱慕,而是你
        对女人怀有的柔情使你一看见她们,你的眼光便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起来。
        可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的心里象着了火似的。我以为
        你的柔情蜜意只针对我,是给我一个人的。就在这一瞬间,我这个还没有
        成年的姑娘一下子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永远属于你了。
            “这人是谁阿?”我的女同学问道。我一下子答不上来。你的名字我
        怎么着也说不出口:就在这一秒钟,在这唯一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在我
        心目中变得无比神圣,成了我心里的秘密。“唉,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
        生呗!”我结结巴巴笨嘴拙腮地说道。“那他看你一眼,你干吗脸涨得通
        红啊!”我的女同学以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孩子的阴坏的神气,连嘲带讽地
        说道。可是恰巧因为我感觉到她的讽刺正好捅着了我心里的秘密,血就更
        往我的脸颊上涌。窘迫之余我就生气了。我恶狠狠地说了她一句:“蠢丫
        头!”我当时真恨不得把她活活勒死。可是她笑得更欢,讽刺的神气更加
        厉害,末了我发现,我火得没法,眼睛里都噙满了眼泪。我不理她,一口
        


        4楼2005-05-22 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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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意志,这一切我都没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我这握笔
          的手就抖了起来。我真正的秘密我又不能泄露,结果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
          就纯粹是脾气倔强、固执己见、心眼狠毒的表现。谁也不再答理我,一切
          都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东西:等我放学回家,总有一
          件家俱搬走了或者卖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也随
          之毁掉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装家俱,把所有的东西
          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着收拾停当的箱子以及给我母亲和我准备的
          两张行军床:我们还得在这儿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乘车到因斯布鲁
          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
          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救星。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
          想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可是突然
          ——我妈不在家——我站起身来,身上穿着校服,走到对面去找你。不,
          我不是走过去的:一种内在的力量象磁铁,把我僵手僵脚地、四肢哆嗦地
          吸引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么
          样:我想跪倒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丫头,做你的奴隶。我怕你
          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洁无邪的狂热之情,可是亲爱的,要
          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门外冷气彻骨的走廊里,吓得浑身僵直,可是
          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所驱使,移步向前,我如何使了大劲儿,挪动抖
          个不住的胳臂,伸出手去——这场斗争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真象是永恒
          一样漫长——用指头去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
          了。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震响,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我的心脏停止
          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也凝结不动,我凝神静听,看你是否走来开门。
              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出
          去办事了,所以我只好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回到我们搬空了家俱、残破不
          堪的寓所,门铃的响声还依然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床旅行
          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四步路,走得疲惫不堪,就仿佛我在深深的
          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可是尽管精疲力尽,我想在他们把我拖走之
          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的决心依然没有泯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丝毫
          也不掺杂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除了你以外实在别
          无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偎在你的身上。于是
          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的,我一直等着你。我妈刚躺下睡
          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门道里,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整
          夜都等着你,这可是个严寒冷冻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倦,四肢酸疼,
          门道里已经没有椅子可坐,我就趴在地上,从门底下透过来阵阵寒风。我
          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冰冷的使人浑身作疼的硬地板上,我没拿毯子,我不
          想让自己暖和,唯恐一暖和就会睡着,听不见你的脚步声。躺在那里浑身
          都疼,我的两脚抽筋,蜷缩起来,我的两臂索索只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
          起身来,在这可怕的黑咕隆咚的门道里实在冷得要命。可是我等着,等着,
          等着你,就象等待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吧——我听见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大
          门,然后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刹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浑身发热,我
          轻轻地打开房门,想冲到你的跟前,扑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
          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蜡烛光晃晃悠悠地
          从楼梯照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上楼来的,真是你吗?
              是的,上来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见一
          阵娇媚的轻笑,绸衣拖地的悉簌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
          人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
          


          7楼2005-05-22 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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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沉闷的、平凡的世界,在你的房门口,便开始了儿童的魔法世界,阿拉
            丁的王国;你想想吧,我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着你的房门口,现在我如痴如
            醉迈步走了进去,你想象不到——充其量只能模糊地感到,永远也不会完全
            知道,我的亲爱的!——这迅速流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中究竟带走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整夜呆在你的身边。你没有想到,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
            一个男人亲近过我,还没有一个男人接触过或者看见过我的身体。可是你又
            怎么会想到这个呢,亲爱的,因为我对你一点也不抗拒,我忍住了因为害羞
            而产生的任何迟疑不决,只是为了别让你猜出我对你爱情的秘密,这个秘密
            准会叫你吓一跳的——因为你只喜欢轻松愉快、游戏人生、无牵无挂。你深
            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愿意滥用你的感情,用在大家身上,用在所有的人身
            上,可是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我现在对你说,我委身于你时,还是个处女,
            我求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不是责怪你!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引诱我
            ——是我自己挤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我的命运之中。我永
            远永远也不会的,我只会永远感谢你,因为这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无比的欢娱、
            极度的幸福!我在黑暗里一挣开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我不觉感到奇怪,
            怎么群星不在我的头上闪烁,因为我感到身子已经上了天庭。不,我的亲爱
            的,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一时刻后悔过。我还记得,你
            睡熟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体,感到我自己这么紧挨着你,我幸
            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上班,我也想在你仆人进来以前
            就离去,别让他看见我。我穿戴完毕站在你的面前,你把我搂在怀里,久久
            地凝视着我;莫非是一阵模糊而遥远的回忆在你心头翻滚,还是你只不过觉
            得我当时容光焕发、美丽动人呢?然后你就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
            挣脱身子,想要走了。这时你问我:“你不想带几朵花走吗?”我说好吧。
            你就从书桌上供的那只蓝色水晶花瓶里(唉,我小时候那次偷偷地看了你房
            里一眼,从此就认得这个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来给了我。后来一连几天
            我还吻着这些花儿。
             在这之前,我们约好了某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么销魂,
            那么甜蜜。你又和我一起过了第三夜。然后你就对我说,你要动身出门去了
            ——啊,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对你出门旅行恨得要死!——你答应我,一回来
            就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的姓名我不愿告诉你。我把
            我的秘密锁在我的心底。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
            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去问……别说了,何必跟你描绘这种由于期待、绝望
            而引起的地狱般的折磨。我不责怪你,我爱你这个人就爱你是这个样子,感
            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爱不专一。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只爱你是
            这么个人,你过去一直是这样,现在依然还是这样。我从你灯火通明的窗口
            看出,你早已出门回家,可是你没有写信给我。在我一生的最后的时刻我也
            没有收到过你一行手迹,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可是我没收到过你一封
            信。我等啊,等啊,象个绝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没有叫我,你一封信
            也没有写给我……一个字也没写……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这也是你的儿子。亲爱的,这是那三夜销魂荡魄
            缱绻柔情的结晶,我向你发誓,人在死神的阴影笼罩之下是不会撒谎的。他
            是我俩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自从我委身于你之后,一直到孩子离开我
            的身体,没有一个男子碰过我的身体。被你接触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身
            体是神圣的,我怎么能把我的身体同时分赠给你和别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
            切,而别的男人只不过是我的生活中匆匆来去的过客。他是我俩的孩子,亲
            爱的,是我那心甘情愿的爱情和你那无忧无虑的、任意挥霍的、几乎是无意
            


            12楼2005-05-22 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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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识的缱绻柔情的结晶,他是我俩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孩子。你
              于是要问了——也许大吃一惊,也许只不过有些诧异——你要问了,亲爱的,
              这么多年漫长的岁月,我为什么一直把这孩子的事情瞒着你,直到今天才告
              诉你呢?此刻他躺在这里,在黑暗中沉睡,永远沉睡,准备离去,永远也不
              回来,永不回来!可是你叫我怎么能告诉你呢?象我这样一个女人,心甘情
              愿地和你过了三夜,不加反抗,可说是满心渴望地向你张开我的怀抱,象我
              这样一个匆匆邂逅的无名女人,你是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会对你,对
              你这么一个不忠实的男人坚贞不渝的,你是永远也不会坦然无疑地承认这孩
              子是你的亲生之子的!即使我的话使你觉得这事似真非假,你也不可能完全
              消除这种隐蔽的怀疑:我见你有钱,企图把另一笔风流帐转嫁在你的身上,
              硬说他是你的儿子。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
              的怀疑的阴影。我不愿意这样。再说,我了解你;我对你十分了解,你自己
              对自己还没了解到这种地步;我知道你在恋爱之中只喜欢轻松愉快,无忧无
              虑,欢娱游戏,突然一下子当上了父亲,突然一下子得对另一个人的命运负
              责,你一定觉得不是滋味。你这个只有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情况下才能呼
              吸生活的人,一定会觉得和我有了某种牵连。你一定会因为这种牵连而恨我
              ——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恨我的。也许只不过几
              个小时,也许只不过短短几分钟,你会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而我是
              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
              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
              怀着感激: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
              个。可是当然罗,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是责怪你,我的亲爱的,我不责怪你。如果有时候从我的笔端流露
              出一丝怨尤,那么请你原谅我吧!——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在摇曳
              不定的烛光映照下躺在那里;我冲着天主,握紧了拳头,管天主叫凶手,我
              心情悲愁,感觉昏乱。请原谅我的怨诉,原谅我吧!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
              打心眼里乐于助人。你帮助每一个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来求你,你也给
              予帮助。可是你的善心好意是如此的奇特,它公开亮在每个人的面前,人人
              可取,要取多少取多少,你的善心好意广大无边,可是,请原谅,它是不爽
              快的。它要人家提醒,要人家自己去拿。你只有在人家向你求援,向你恳求
              的时候,你才帮助别人,你帮助人家是出于害羞,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心
              愿。让我坦率地跟你说吧,在你眼里,困厄苦难中的人们,不见得比你快乐
              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爱。象你这种类型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
              求他们的帮助也是很难的。有一次,我还是个孩子,我通过窥视孔看见有个
              乞丐拉你的门铃,你给了他一些钱。他还没开口,你就很快把钱给了他,可
              是你给他钱的时候,有某种害怕的神气,而且相当匆忙,巴不得他马上走,
              仿佛你怕正视他的眼睛似的。你帮助人家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惶惶不安、羞怯
              腼腆、怕人感谢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所以我从来也不去找你。不错,
              我知道,你当时是会帮助我的,即使不能确定,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助
              我的。你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大笔钱,可是总会带着那种暗暗的焦躁
              不耐的情绪,想把这桩麻烦事情从身边推开。是啊,我相信,你甚至会劝我
              及时把孩子打掉。我最害怕的莫过于此了——因为只要你要求,我什么事情
              不会去干呢!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任何请求呢!而这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
              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啊,他又是你,又不再是你。你这个幸福的无忧无虑的人,
              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现在你永远交给我了,禁锢在我身体里,和我
              的生命连在一起。这下子我终于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
              


              13楼2005-05-22 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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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孩子死了,躺在那里,没人理睬,总得让我一吐我心里的积蕴。就这一
                次我得和你说说,然后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象这些年来我一
                直默默地呆在你的身边一样。可是只要我活着,你永远也听不到我这呼喊
                ——只要等我死去,你才会收到我的这份遗嘱,收到一个女人的遗嘱,她
                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而你从来也没认出她来,她始终在等着你,而你从来
                也不去叫她。也许说不定你在这以后会来叫我,而我将第一次对你不忠,
                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听见你的呼唤: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没有给
                你留下一个印记,就象你也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一样;今后你将永远也认不
                出我,永远也认不出我。我活着命运如此,我死后命运也将依然如此。我
                不想叫你在我最后的时刻来看我,我走了,你并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
                道我的相貌。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并不感到我死。要是我的死会
                使你痛苦,那我就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的头晕得厉害……我的四肢疼痛,我在发烧,
                ……我想我得马上躺下去。也许命运对我开一次恩,我用不着亲眼看着他
                们如何把孩子抬走。……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别了,亲爱的,别了,我感
                谢你……过去那样,就很好,不管怎么着,很好……我要为此感谢你,直
                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心里很舒服:要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现在知道了,
                不,你只是上浮觉得,我是多么地爱你,而你从这爱情不会受到任何牵累。
                我不会使你若有所失——这使我很安慰。你的美好光明的生活里不会有一
                丝一毫的改变……我的死并不给你增添痛苦,……这使我很安慰,你啊,
                我的亲爱的。
                 可是谁……谁还会在你的生日老给你送白玫瑰呢?啊,花瓶将要空空
                地供在那里,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的微弱的气息,我的轻微的呼吸,也
                将就此消散!亲爱的,听我说,我求求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
                后一个请求……为了让我高兴高兴,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过生日的
                那天,每个人总想到他自己——去买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照我说的去
                做吧,亲爱的,就象别人一年一度为一个亲爱的死者做一台弥撒一样。可
                我已经不相信天主,不要人家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
                在你身上还继续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么一天,只是默默地,完全
                是不声不响地活那么一天,就象我从前活在你的身边一样……我求你,照
                我说的去做,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请求…
                …我感谢你……我爱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两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后他长时间地凝神沉思。他模模糊糊地回
                忆起一个邻家的小姑娘,一个少女,一个夜总会的女人,可是这些回忆,
                朦胧不清,混乱不堪,就象哗哗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块石头,闪烁不定,
                变换莫测。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终于构不成一个图形。他感觉的
                一些感情上的蛛丝马迹,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仿佛觉得,所有这些
                形象他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也只是梦见过而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瓶里是空的,这些
                年来第一次在他生日这一天花瓶是空的,没有插花。他悚然一惊:仿佛觉
                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
                寂静的房间。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
                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
                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全文完)


                20楼2005-05-22 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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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是奥地利的著名作家,从二十年代起,他“以德语创作赢得了不让于英、法语作品的广泛声誉”。他善于运用各种体裁,写过诗、小说、戏剧、文论、传记,还从事过文学翻译,但他的作品中以传记和小说最为著称。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写于1922年。他作品的基调是现实主义的,他最擅长的手法是细腻的心理描写。他尤其着重选取资产阶级社会中妇女的不幸遭遇的题材,揭露“文明人”圈子的生活空虚和道德败坏,谴责对女性的不尊重和对人的善良品质的残害,赞美同情、了解、仁爱和宽恕。他努力探索人物的精神世界,描写道德败坏给人带来的情感上的痛苦,揭示个人心灵中种种抽象的美德,甚至让已经堕落的人身上闪耀出道义的火花,他的目的是要改进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观念和人们的精神面貌。


                  21楼2005-05-22 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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