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布莱克上将的出征消息，是帝国最近这几天最热门的话题。
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忧愁不已。
“侯爵大人…………”
怀特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来人递来的信封。红色的印泥上是皇室徽章的纹路，信中的笔迹是摄政王粗鲁又故作高贵的线条。
“…………回去传话吧，‘家父早已于朝中退隐，不问政事。鄙人虽继承了家父的爵位，但任然会秉承父亲的遗志。朝中要务……摄政王大人做主便是。”
“侯爵大人，摄政王大人也有话要传，‘王室垂危，身降大任。侯爵愿意看着王室衰微，那便不用来了。’”
阳光明媚得刺目，怀特拂去藤架上的蛛网。
家。国。两者间，给过他选择么？
“我会去的……”怀特转过身，雪白的衬衣温文儒雅，“……但，不会有下次了。”
作为开国元勋的后裔，这是他的责任。他曾以自己的性命发誓效忠，但仅此一次。
摄政王不过是王室的臭虫。
然而怀特侯爵这个称号，却是这个国家强大的标记。曾今的辉煌造就了现在的声望。只要他摆明立场，军部就算拥有再多的兵权，也无法在道义上立足。
这是一个注重血统的国家。上层只注重利益，但下层更在乎荣耀。没有民众的支持，造反也只会自取灭亡。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区别，不过如此。


【03】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是权力。
——不。孩子，再好好想想。
——是大义。
——不。这些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布莱克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斜倚着门框的他活像一个入伍十几年的老兵痞。
不过是吉卜赛女人混饭吃的伎俩而已，为了那所谓的‘从水晶球里看到的真实’，犯不着动摇自己的信念。
战争比想象中来得顺利，提前结束战事之后他扔下了他的军队，提前一步“故地重游”。
这里是城外的贫民窟，也是他待过的地方。这一扇门，是天堂与地狱的差距，吉卜赛女人拉着他请求一卜，之所以答应，不过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一个卑微的娼妓。只是最后，一张草席就埋葬了她的一生。
几个孩子从他身旁经过，追追打打，一股廉价的天真。
“大哥哥你还在这里？”小孩问得无邪，“为什么不去领食物呢？”
“你笨啦，他一看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啊…………”
眉毛挑起了一个意外的弧度。
竟还有人来这种地方施舍。
“……那是个很有风度的绅士哦。”被问到的妇人释然微笑，仿佛被赦免了原罪的信徒见到了圣主。
遥望过去，只见背影。
雪白的一抹柔色。却足够温暖人心。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不用急着回答我，孩子。终有一天……
你会见到的。


【04】
说实在的，布莱克其实很明白摄政王心里的小九九。
无论条件开得有多么丰厚，都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和拖延时间的计策罢了。布莱克不傻，摄政王也不是完全的白痴。有这么一个能随时吞噬自己的怪兽蹲伏在床头，摄政王怎么会高枕无忧地放下心来呢。
只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摄政王的面子竟有这么大。为了对付他，居然请出了传说中帝国荣耀的象征——怀特侯爵。
怀特侯爵并不是单指某一个人，而就是如字面所说的，他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个国家没有人信奉神明，但这个称号却是个可以代替神明的存在。
若要追寻起源头，那就得重新翻翻历史书了。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整个国家陷入危机时，能力挽狂澜的都是继承了“怀特侯爵”这个称号的人。
所以在这个王室逐渐衰微的现在，唯一能让大臣们效忠的，也就是这个信仰般的存在了。
不好办呐……
布莱克在满是大臣的议事厅里敲了敲额角，有些苦恼地想着。
看着坐在首席一脸得意的摄政王，年轻的军官心里不禁冷笑。看来他还是不清楚，他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布莱克注视着端坐在摄政王一旁的青年。他有一双沉静的蓝色眼瞳，金色的头发整齐而一丝不苟。在这个为了宣布怀特侯爵重新参政的重大会议上，他始终沉默而疏离，这不得不让布莱克怀疑，那天他见到的究竟是不是这个人。
——我叫怀特，认识你很开心。
文雅高贵的青年温暖地笑着，那双手的温度直到现在还在指尖上存留。
布莱克安静地笑了。
——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能保住我的位置，我都能给你！
现在，布莱克开始认真地考虑。
也许，这真是一笔……不错的交易。


【05】
怀特侯爵的复出无疑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举国上下如同节日一般举杯欢庆，甚至，连一直在各地筹备的义军都暂缓了行动。
他们相信，怀特侯爵一定能将光明，重新降临在这个垂死的国家。
多么充满希望的一件事啊！所以再没有其他的比这更重要了，以至于就连当天晚上摄政王府里闯进了“盗贼”，甚至还惊动了整个巡卫队的这种“稀罕事”，也无人问津了。
布莱克坐在自家超大尺寸的硬床上，悠闲而惬意地卷着烟丝。窗外的天已经蒙蒙泛着乳白，布莱克数了数日子，距离王府发生“那件事”已经过了五天。
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五天过得可真够“糜烂”，为此布莱克在心中小小地谴责了一下自己，浪费光阴，实在不该。
“嘿，要不要来一根？”
布莱克举着卷好的烟，伸手推了推背对自己躺在床上的男人。手指在接触到那皮肤的瞬间就失去了初衷，推搡一下子变了味道。
带着点调戏意味的下流动作在他手上却是如此地诱惑。或许他应该承认，他是个调情的高手，就连这个顽固矜持的人也败在他的手下。想想看，虽然那个娼妓什么都没教会给他，但他总算还是“捡到”了点有用的东西。
细滑的身子在他手下动了动，布莱克看着他转过身，用一双夹含着愤怒屈辱与仇恨的蓝色眼睛瞪着他。不知为什么，心情忽的就好了起来，布莱克低下头轻点对方双唇，笑意满满。
“早安，亲爱的侯爵阁下。”
啪——毫无意外，一个结实的耳光落在了他的颊上。布莱克侧着头吐出嘴里的血丝，笑着捏了捏怀特的鼻子，让这只白猫的怒气撞在了棉花墙上，纵然打了一巴掌却还是无法消减心中的抑郁。
“放我回去！！混蛋，你利用摄政王把我骗来这里只是为了这样折辱我吗？！！”
黑猫眯着眼睛想了想，这五天除了跟他在这张床上各种翻滚，好像还真没干过什么别的有建设性的事情。
“嗯，好像就是这样。”
“混蛋！！！”
布莱克张开双臂，大笑着压下张牙舞爪的小猫。深深地以吻封缄，用欲望束缚所有的挣扎。
只是强迫而已。却又不止于此。
布莱克上将的体力可是出了名的好。天光渐亮，隐蔽的小屋里又掀起一场新的大战。
估计，今天也要，继续“糜烂”下去了。


【06】
对于怀特来说，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没错，一时的失策造就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耻辱。他最大的错误不是低估了他的对手，而是太高估了本该跟他同一阵线的盟友。
就算他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会想到，在摄政王把他请进朝野的当晚，一笔可耻的交易就这样达成了协议并且秘密而切实地执行了。时间卡得太紧，变故突生，纵然他有通天本领也无处施展。
“兵贵神速么。侯爵阁下还是抽空多看看兵书好了。”布莱克站在桌旁给他添饭，“或者，你想知道那天的具体过程么？我是说，这笔协议是怎样达成的。”
怀特恨恨地看着这个终于肯放他们两个下床的混蛋，但是他依然尽量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绅士应有的风度：“谢谢，过程我大概猜到了。那出‘强盗’的戏码想得还真是‘精妙’啊。”
布莱克的大脑转速一向很快。但他的行动力却更加可怕。
在所有人都因为侯爵的复出而放松的时候，他成功导演了一出“强盗”闯进摄政王府、自己率兵护驾的“荒唐”戏码。但是没有人能够这样嘲笑他，因为事实是，他做到了。
凭借着捉拿要犯的正义官腔，摄政王不得不容忍禁军在半夜包围府邸的行为。因为上将先生现在就是这么的“猖狂”。大半夜，哪里去搬救兵？
摄政王其实相信，只要有侯爵在，扳倒布莱克只是时间问题。但关键的是，那一刻，绝不是现在。
——之前的那个提议还算数吗？
——什么提议？
——只要我保住你的位置，你真的什么都能给我？
“于是，他就答应你了？”怀特不相信摄政王是那种只靠威逼就会屈服的人。胆怯不是他的弱点，不然，也不会让他得到今天的地位。
“那么，要是加上我所有的兵权呢？”
摄政王认为这是个“划算”的买卖。他忌惮的无非是布莱克的军队，一旦兵权为他所有，那么怀特也就无所谓了。
他的弱点从不是别的什么，仅仅是，贪婪。
“我把虎符给了他，他就把你给了我。”布莱克吻了吻被绑在椅子上的侯爵，唇在白猫的耳鬓间辗转，“在他看来，你的能力还不如我的军队可靠呢。”
“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太信任他。不然当时也不会这么容易被他骗出来，更不会着了你的道。”
“不用这么不甘心了宝贝。我现在不是比你还惨么？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
怀特看着这只黑猫在晨光中坦率地笑着，一瞬间的云淡风轻，让他对他的愤恨在一个微妙的时差之中暂时失去了安放之处。
“你，真舍得么……那可是你的心血。”
“谁让我，对你一见钟情呢。”


“你闷不闷？”
黑猫打开了窗户，从这里望出去是一片芬芳的花海，宁静自然的同时也代表着远离城镇。怀特其实很好奇，布莱克每天到底是怎样往返于市集和这里的？因为从表面上看这几乎是无法做到的事情。
“你放我出去走走我就不闷了。”怀特依旧坚持着这几天以来的口吻，尽管他心里清楚黑猫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可骄傲不允许他如此轻易地低头。
布莱克拖着下巴沉思着，窗边的日光把他锐利的线条削去了棱角。怀特不由得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不安的呓语、颤抖的臂膀……这只黑猫口中反复呢喃的“活下去”究竟所指何物？
怀特那时才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对手。无论是他喜欢的还是厌恶的怀特一概不知，这使得这只黑猫看上去随时都透着一股神秘，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嗯……你想出去啊？”黑猫抓了抓脑袋，一脸的为难，“反正也不差今天，再过几天吧。”
怀特扯了扯绑住自己脚踝的铁索，冷笑：“你没必要说的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无论怎样，我都得听你的不是吗？”
金色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怀特，莹透得像是沉睡千年的琥珀。那一瞬间怀特竟然想到了前夜里的交缠，心里自然而然的就浮现出了这双眼浸满淫欲的模样。
心脏兀地跳漏了一拍，双颊浮红，难堪地转过了脸去。
这真的是无法想象……怀特在心里谴责自己。他居然毫无廉耻地在脑中勾勒两人在夜晚交合的场景，全身的吻痕都因为回忆而热得发烫。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已经能从这屈辱的折磨中获得快乐，更甚至还在心底的最深处期盼着黑夜的到来。
这只是因为对方的手段太高超了。怀特这么安慰自己，可是在事实的面前一切理由都苍白无力。
黑猫一言不发的走进了更里面的屋子，怀特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好了。只要他一直这样“拒绝”自己，那些没必要的动摇就不会再找上自己。
怎么可以想着去原谅这个人呢？就算他每天都在熟睡后不自觉地哭泣，怀特也不能原谅这个折辱自己尊严的对手。
“走吧。”
身后忽然响起了布莱克的声音，怀特惊讶地转头，只看见黑猫的手上拿着一件柔软的披风。
“今天风很大，你穿上这个我们就走吧。”
黑猫笑的很温暖，就像是手中披风的质感。
但是怀特，却已经后悔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了……


【09】
该怎么形容布莱克这个人呢？
阴险、轻浮、个性恶劣、充满野心……这的确是他，至少在之前很多人眼里的布莱克都是这么一个形象。
可是若说他阴险，怀特看到的倒是一股孩子般顽劣的天真；要是说轻浮，黑猫却每天每天在他耳边重复着爱恋，专注得如同最珍视的爱人，那一片真诚真的是正常人都看得见。
而且要说他充满野心……那么虎符又怎会轻易交出去？
怀特摇摇头。他还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至于个性恶劣倒是不假。任性、固执、我行我素唯我独尊……就连以他人的痛苦来取乐也是常常有的事。而在黑猫的眼里，之所以把怀特困在屋子里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给他准备的“惊喜”还没有完成。
怀特还记得自己看到那满树林的风铃时，心中由内而外的震荡。黑猫从背后轻拥着他的身体，唇角在耳鬓间厮磨——
喜欢吗？你平时都没有什么喜好，我可是费了很大劲才知道了这么一个可能会讨好你的方法哦。
怀特的眼角有点发涩。满树林的风铃……他很久都没有听人提起过了。很久以前，在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个女人曾经对自己说过，怀特你每天在树枝上挂一个百合花的风铃，等到你挂满了整个树林，我就会回来了……
小小的怀特于是每天都去挂一个风铃，等着那个人的回归。可树木太多，树枝太高，风儿太急，雨水太密，鸟雀啄下了花瓣，阳光晒枯了茎叶……他终是没有成功，那个人也再没有回来。
——你从哪听说的？
——我打听来的。不过，看样子你真的很喜欢你的母亲。
——可我父亲不喜欢她。
——是吗。
那天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布莱克很遗憾，树林里还有一颗小树没有来得及挂上风铃。怀特悄悄地瞅着黑猫沮丧的侧脸，对他的种种行为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很喜欢，你的工作没白做。
黑猫睁亮了眼睛，望着他有点腼腆地笑了。怀特惊讶于这个男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表情，一时忘了今夕何夕。
等到唇湿湿的吻上来，他方才如梦初醒。
真是个无法揣测的男人呢……
怀特这样想着，轻轻环住了给自己吻的人。
都怪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怀特已经连自己的行为也无法理解了……
【10】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布莱克兴冲冲地问着睡在自己身上的人，手上还不忘了吃豆腐。
“有时候我真怀疑，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做的？”怀特放弃的放下了手中的叉子，这一次的“挑剔”显然又失败了。
“怎么不吃了？之前每次‘做’完你不都喊肚子饿吗？这次是送到你嘴边的点心诶……”
“我吃什么啊？气都被你气饱了。恶心。”
“呵，有什么关系吗。因为是宝贝你的我才会吞下唔唔唔………唔唔…”
“你给我闭嘴！下次不准再这么干了，你不嫌弃，我还觉得脏呢！”
“宝贝你有洁癖哦……”
人人都说时间能改变一切，现如今的怀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慢慢学会了接受这个一开始的侵犯者。家里的人一直没有找到他，这足以说明布莱克力量的强大，即使交出了兵权也依然无法撼动他的“王座”。具体怎样怀特懒得去深究，因为在条件地位均等的状况下他也不能确定可以战胜布莱克，而现在这种状况更是不允许他动这些歪念头。
何况，当初答应摄政王，他终究是有些不愿的。


怀特不傻，上层贵族的糜烂没落已是大势所趋。就算他除了军部的威胁，到时候也阻止不了王室的自取灭亡。那些虚与委蛇的东西他打从心底厌恶，而如今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倒是他梦中常出现的向往。
只不过，那个“向往”里没有这么一个讨厌的人罢了。
“宝贝我问你，你要说实话。你觉得整个卡特帝国还有未来可言吗？”
随着相处时间的拉长，布莱克与怀特之间也不再只是滚床单而已，有时候他们也常常就彼此感兴趣的事情秉烛夜谈。怀特博学广识，心底里本是很难将其他学问人入眼的，偏这几番交谈下来布莱克的种种论点都让他深深地折服。无论是叙书论典还是国策兵刑，布莱克总有独辟蹊径、高超卓然的看法，这些都是怀特过去所见之人中前所未有的。
而布莱克，也常常问他这样的一个问题。
“按实来说，很难。”怀特拢了拢垂在颊侧的鬓发，悠闲地端起桌上的红茶，“现在的帝国如同病入膏肓的老者，就算剜去疾瘤也没有元气坚持下去了。唯有彻底的改革才能救国于危难之中……”
“你倒是很清楚这一点嘛。我就说我的宝贝眼光不会差，比摄政王那个肥猪强太多了。”
黑猫反坐在椅子上，双手搭着椅背看着怀特微笑。怀特回首望着他，心上缓缓浮起一丝怅惘。
直到现在，怀特也还是看不透这个笑容背后的情绪
“不过就算知道方向，那也是难如登天的事。”怀特避开眼，摩挲着杯沿，“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又何尝没想过这个可能。可是王室根基已朽，纵然天机在握妙手回春也是绝无可能了。”
室内升起了一层淡淡的静默，布莱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位高雅忧郁的侯爵，倒像是要把他底剖开一样。良久，黑猫慢慢张口，只听得他用级平缓的声调低叹——
“侯爵，你效忠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家族、是荣耀、是王室、还是……这个国家？”
怀特愣了一瞬，黑猫恭敬地喊着他“侯爵”的模样叫他万分吃惊。定了一定神，怀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国之将亡，王室与自身又何来立锥之地？这般轻重缓急你还当我不分吗？”
话还未完，怀特就只见得对面黑猫的笑容越来越大，渐渐铺满了整张脸，灿烂能比得过夏日的阳光。
恍惚刹那，心摇神荡。
“若我说有办法能力挽狂澜，救国于将亡，兴邦于顷刻。不知你信也不信？”
“相信的话，就握住我的手吧。”
“明天，就带你去看看，帝国希望升起的地方。”


【11】
山中只数日，世上已千年。
马车颠簸着视野，怀特放下垂帘，在心中低低轻叹。
“这半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你所见，王室与平民开战了。”
破落的街道，来回巡查的民兵，排队领取物资的老弱妇孺……怀特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现在的处境。放目远去，半年前的繁华与安宁彻底成为了水中的倒影，哪怕是空气都弥漫着一股乱世硝烟的味道。怀特努力调转自己已经休息了半年多的脑子，迅速分析着前前后后可能发生的原因，也许，答案并不难猜。
“摄政王的极限也不过如此……自从‘那件事’被揭穿了之后，整个形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件事’？”
“就是他找人来冒充你啊。”布莱克惬意的靠在马车的座椅上，愉悦地舔了舔嘴唇，“当初他把你‘卖’给我之后，就找了个和你很像的人顶替你在朝中的身份。这简直比你本人更让他满意，因为那个替身可以永远成为他操纵大局的傀儡，而你不能。”
黑猫金色的眼睛在车厢的阴影里闪闪发光，怀特喜欢这种时刻的布莱克，那种叫人欲罢不能的自信与骄傲是他无法形容的魅力。而这一切都让怀特耳热心跳。
“他可是很小瞧你的哦宝贝。这世上只有我才知道你真正的‘价值’……”
怀特伸手推开想要顺势亲过来的布莱克，无奈地扶了一扶额：“接下来的我大概猜得到了。‘谎言’揭穿之后，人们必定渴求‘真相’，但流言也会乘势而起。外面是不是有人认为这一切都是摄政王为了大权独揽而布置的‘阴谋’？”
“不是‘有人’，而是整个国家的舆论。”黑猫眨眨眼，“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你遭了那头肥猪的毒手——这在所有国民心中可是相当于亵渎神灵的行为，你觉得我们的摄政王大人还能压得住场面吗？”
怀特笑：“但是……真正‘亵渎’神灵的人可不是摄政王啊……”
黑猫挑起嘴角，高深莫测的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但是，”怀特重新撩起垂帘，“就算有这样的流言，又怎么会令如此多的人信服呢？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怎么可能，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布莱克哂笑，“各地的义军组织你当他们吃干饭的？‘讨伐杀害怀特侯爵的逆贼’，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只要让这个‘流言’成为‘事实’，他们就不再是所谓的‘反民’而是匡扶正义的‘伐军’。”
没错，现实就是如此。
不管是王室也好，民众也好，他们在乎的永远都不会是怀特这个人，而是这个名号之后牵扯出的一层又一层利益。
视线滑落到身侧，那里，是黑猫紧紧攒住他左手的右手。安定、坚持、不离不弃。
但也是这只手率先剥落了他的骄傲，束缚了他的自由。
他本不应该原谅这个人，更不该像现在这样回握住这只手。
但是在他还恨着这个人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能解救他脱离那里。没有人寻找他，没有人在乎他，可能更没有人记得他。那个时侯外面大概早已乱作一团了吧，义军揭竿而起，摄政王竭力镇压，偏偏所有人都没有想过要把他找出来，他们能看到也不过是“道义”的倾斜、皇族的将塌。
可叹，可悲，可笑。
“我们到了。”
布莱克打开车门，抢先一步下车。耀金色的阳光中，他转身回眸，伸出一只手优雅地递到了怀特的面前。
毫无犹豫，年轻的侯爵紧紧扣住了向他微张的手指。阳光，跌落了一车的旖旎。
执子之手，誓勿相负。


【13】
怀特觉得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难熬过。哪怕是母亲当初的离去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坐立不安。
布莱克应该不会失败。自己的分析明明告知了这个结果，可他的大脑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怀特很紧张，他急切地盼望着带来捷报的快马能在下一刻就出现在门口。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哪怕是一秒也是煎熬。
一年半，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就一个民间政权来说，能在这段时间里推翻原有的统治，这已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迹。贝里斯率领的义军“青狮”在这一年半中首先统一了全国分散着的各大义军，而在“青狮”集结力量的同时，他们也与帝国军进行着各种斗智斗勇的周旋。
怀特拥有的不光是文略上的治世之策，在权术上就算是跟最顶尖的政治家相比他也不遑多让。布莱克说的没错，跟他之前在帝国军中培育起来的“铁军”相比，怀特的才能才是真正的至宝。选择用怀特来交换军权的摄政王，的确是太不识货了一点。
克里斯常说，他这个首领真的就是用来挂名好看的。若论起真本事、真资格，怀特和布莱克随便一个出来都能代替他的位置。
尤其是怀特侯爵的身份公告天下之后，军中更是有人想要推他做得胜后的新一位君主。不过，这些都一一地被怀特回绝了。他对权力和地位并没有太大的欲望，若真要说，他更期望回到之前与布莱克在城郊山中的生活。那时候，他们可以闲谈天下事，望尽归日红，什么都不用去争，什么都不用去想。如幻梦一样的日子……只可惜那时候的他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美好，因为那时，他并没有爱这个人爱得如此坚决。
——为什么要拒绝？你做君主可天下百姓的福分啊。
——我这前半辈子都是给这个天下的，难道这后半辈子容我自私一下都不行吗。
面对他的回答布莱克笑而不语。欺身上前，再一次吻住了他的唇。
战事在之后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然后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说布莱克上将当初之所以辞职并不像对外宣称的那样是“自愿为之”，而是中了摄政王暗中布下的奸计。
帝国铁军本就是布莱克的一群亲信属下，这么久以来之所以拼着和自己曾经的上司交战，也完全是为了遵守布莱克过去定下的“服从军纪”的铁规。现在既然出了这么一件“丑闻”，全军上下自是战意动摇，立场徘徊。无论摄政王怎样解释、安定军心，不服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而自从前两个月有一些帝军部队临战倒戈之后，战争的结果就已经板上钉钉。
只是摄政王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他在最后的决战阶段也依然纠结起军队残党妄图做最后的搏击，更甚至还看准了帝都地势险要、布莱克必定只能孤军深入这一点，用计阻断了义军后方粮草的供给，想要置对方于绝地。
幸而，怀特也不是吃素的主，这一点小把戏还不足以难倒他。经过连日连夜的挽救，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迎刃而解了，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只是等待。等待布莱克的凯旋归来。
的确是这样没错。
但怀特还是无法压下自己心中的不安。
想见他，想亲自去确认那人有没有安好。这个念头就像是跗骨之蛆、噬心之蚁，钻咬着他的心神一层层铺叠而来，再也逃不出去。
“把这里最快的马牵出来！”怀特疾步走了出来，无视于身后有些怔楞的贝里斯，他飞快地向门外候着下属吩咐着。
“喂！消息还没传回来呢，你要去哪？！”克里斯跟着追了出来——要是怀特出了什么事，布莱克回来非把他剥皮抽筋不可！
怀特飞身上马，勒转缰绳冲克里斯丢出一个“你放心”的微笑。
“我等不了了克里斯……我要去——就是现在——去亲眼见证他的胜利！”


“你这话我倒是赞同。是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居然还天真的相信，只要从上层的内部着手就能改变这个国家呢。但是等他长大后才知道，这所谓的‘上层’，才是最应该铲除的地方。”
布莱克提着长剑，一步步走近大殿尽头的王座。他仿佛闲庭信步，脸上始终挂着不变的明朗微笑，只是那眼角中隐隐含着的讥讽，让他充满了一个兵痞无赖般的狡诈狂傲。
“我十九岁就当了帝国上将，成为了整个军队的实际掌权者。那个时侯我发现，军权其实改变不了什么，它可以给边疆带来安宁，但却不能给国民带来饭食和住所、公平和尊严。当然更不能给我带来整个天下——毕竟用军权篡夺来的王位名不正言不顺，坐不长久的。可是你看，现在我可是一呼百应，只要我说一声，哪个不推着我走上御座、君临天下？”
“难道你……？！”
“是啊。在我觉得这条路行不通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弃了帝国军呢。”黑猫无害地笑着，不过这只能让摄政王更加地汗毛倒竖，“你知道吗？‘青狮’的首领贝里斯，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呐……”


一切都不用再做解释了，摄政王已经彻底明白。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布莱克计划中的计划……原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地方义军竟然就是这只黑猫一手建立起来的产物，而那些与布莱克交战的“匪dǎng”竟然就是他安置在民间的亲信。
布莱克很早之前就这么做了，但很可笑没有人能看出来。毕竟没有人会相信上将大人的对手居然就是他的左膀右臂——谁会这么无聊，给自己“创造”敌人呢？但他就是这样做了，甚至还倾注了比他培育“铁军”时更多的心力。
“……这样一来，双方的战局就完全成了你掌握之中的一场游戏了……既能在制造出‘溃败’假象的同时保存住义军的实力，进而广为发展；同时又能在你的军功上添上一笔，让人产生你想要‘功高盖主’的假象，转移注意，察觉不到你建设力量的动作……好啊，真是一出妙招。”摄政王哼哼的冷笑，“不过我不相信你一开始就算计到了怀特侯爵，这个可是连我都始料不及的‘变数’。他愿意出山当初是没人能猜到的。”
“这还真被你说中了。”布莱克摸了摸下巴，哂笑，“当时我真被你吓了一大跳呢。如果怀特侯爵留在你身边，依他的才能来看，发现我的计谋是迟早的事。有他在变数太多，为了解决掉这个障碍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
“看来你的确没有白费功夫……”摄政王放弃的自嘲，“我当初只当你是想求一个保命符，让我因为忌惮他的安危而不敢对你动手，根本就没想到一个刚出师的毛头小子能有这样的力量。是我小看了他，放走了一股巨大战力的同时，还助长了你的气焰。只是我不明白，侯爵怎么会心甘情愿的给你做事？那样傲然矜持又孝忠王室的人，怎么会……”
摄政王吞了吞口水，止住了说话。因为他看见欺身上前的黑猫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冷酷的咧开了更加残忍的笑颜。
“你想知道么？因为，我让他‘爱’上我了啊……”


“觉得很失望？我是这样的人。”布莱克淡淡的敛下了笑容，“之前的话你听到了吧？果然是侯爵的行事风格呢，祸害就是要干脆利落地解决，不然受苦的最后还是天下百姓。”
怀特咬着牙，不说话。
“呐，我问你，”黑猫凑近怀特的耳边，“刚才你是真的哭了，还是为了骗过我才耍的把戏呢？”
怀特闭上了眼睛，不予回答。在他听到布莱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真的了。
他不傻，其实在更早之前他就隐隐地有了一丝察觉。但正如布莱克说的，他爱上了他……于是，情感影响了判断、懦弱蒙蔽了双眼。甚至，就在刚才，他还幻想着可以再给布莱克一个机会。
如果他愿意和他离去，那么他宁愿一辈子欺骗自己，只要相守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但如果相反……那就干脆利落地一刀下去吧。若是被这样充满野心、城府深重的人占据了王位，那么朝野将变成阴沉压抑的墓场。
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任性、恶劣、我行我素。一旦他成为了掌权者，一场专制独裁的统治便会永无休止地展开。没有人能与其对抗，没有人敢上前进言，穷兵黩武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掀起战争、扩充版图，而最后会毁灭的依然是这个国家。
若说是以前，怀特还能压抑他的战欲，那么如今这只雄狮已经彻底摆脱了牢笼，没人能阻止他了。
所以，必须在无法挽回之前了断一切。死亡，则是最快捷的方法。
“你说，你这后半辈子想要自私一下。”布莱克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可你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放在你心里最重的，还是这个国家。”
黑猫用匕首轻轻挑弄着怀特胸前的纽扣，意兴阑珊的低语：“之前我就在想，如果我登上了王位，你就是我的王妃。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也许一个单纯的**更适合你……让你在我的枕上入睡，我真是不放心，但是我又舍不得放手啊侯爵。”
黑猫的笑温柔地诠释着残忍，怀特侧过了头，咽下所有的泪水，任由憎恶在心上缠绕不休。
他爱过他，过去甚至是现在。
但是，再也没有将来。
寂静无人的大殿里，黑猫撕裂了所有，凶猛暴力地贯穿了这具他曾经“宝贝”的身体。颤动的倒影残留在沾血的地板上，嘲笑着这一场荒谬的闹剧。这是个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之上的错误，一场被算计的爱情，一片被利用的甜蜜。只有现在的痛苦和绝望，才是那个人给与的真实和“诚意”。
没有台词的默剧，只剩下肉体的演绎。过去的一切分崩离析，布莱克既然执意要摧毁所有，那么他也不会感到可惜。
看错一个人，用错一段情，永远回不到曾经。
“……我会得到所有。这个国家……还有你。”648602386
【16】
夜深人静，怀特在宽大的软床上惊身坐起。汗水顺着脊背浸湿了睡衣，气息混乱得不到平静。
伸出手，胡乱地往上扒拉着头发。他的眉头死死地锁着，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再也无法入睡。
“陛下……”候立在门外的仕官躬身叩门，低声询问着年轻的君主是否有什么需要。怀特摆摆手，叹息着说不用了。
三天之后就是封后大典，在即将告别单身之际，每个人都会理所当然地感到一丝焦虑不安吧。怀特仰望着窗外的圆月，想着他即将过门的新娘，浅浅地浮出一丝微笑。那是一个清雅恬淡的女孩，虽然她的出生并不高贵只是一个骑士家的次女，但她倒的确是怀特想要相伴终身的人。
——我绝不后悔……怀特。我相信，我从来没有做错。


——永别了，宝贝。不要替我难过……
怀特冷冷地笑着，对于这些回忆他只觉得荒唐可笑。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竟然只有这样话语，他竟然不知道看着他死去是自己最大的快慰么？
难过？呵是啊，如果说现在每一次入睡之后，都会被他当初的折磨惊醒也算是一种“难过”的话，那他的确是相当痛苦的。
这是铭刻在精神上的烙印，只怕穷极一生也无法抹去。
窗外的云层渐渐遮蔽了明月，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怀特听着雨声，恍惚记得，三天之后也就是那个人的忌日。
而三年前的那一个夜晚，也是像现在这样，绵绵地下着寒冷的夜雨。
“驾——驾——”
雨夜之中，一个人策马狂奔，他的身后正急促地传来一大片踏蹄声。腥涩的味道从右臂飘来，暗暗的深红顺着雨水，浇淋了一地。
那个人终于下手了。受伤的人苦涩地一笑，不过这手实在是下得太重了一点。
悬崖勒蹄，驾马之人被身后的追兵逼上了绝路。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他意识模糊地回转头，明亮的火把就算是雨水也浇灭不熄。曾属于他的士兵正冰冷地站在对面，随着一道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整齐的队列迅速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终于看清那个日夜相对的面孔。
“布莱克，今天已经是你的末路了。”
怀特漠然的面孔在火光雨水的映衬之下让人心底生寒，将近半年的屈辱生活已经将他曾经的天真尽数磨去。现在的他是终于丰满羽翼的青鸟，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东西。
骄傲、尊严……或者早已化作灰烬的真心。
可尽管他这样的冷酷，那只黑猫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温柔地凝望着他的眼睛。
布莱克登基之后果然如同他想的那样专制暴戾。性格阴晴不定、无法揣测的他似乎更适合当一个征伐天下的将军，而不是泽被一方的君王。有时候怀特也怀疑，过去有着那样卓越见解的布莱克怎么会是这样的国主，可有时候想想也就释然了。在巨大权力的面前，真正能够不改变心性的又有几人呢？
半年时间里，他尝尽了布莱克带来的屈辱。如果说以前的那段拘禁还带着黑猫独有的温存，那现在则是纯粹的践踏。六个月，已经足够去憎恨一个人。因为当初，他也是这样爱上了一个人。
他也曾经回忆过自己爱上布莱克的理由，但怎么想他们那时候除了上床也没有做过别的什么。布莱克对他的好十个手指就数得过来，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萌动也许仅仅开始于对强者的欣赏和见解相同的惺惺相惜。可那真的是爱吗？怀特肯定过这个答案，可如今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今晚，注定会在这里给一切画上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