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担忧地说，同时起身走近这个孩子，免得他真的在粗糙的砂石上磕破额头，“你的父母呢？”
最后他还是险些跌了一跤，轻飘飘地像团棉絮一样撞进我的怀里。一定有点疼。这孩子抬头望着我，大眼睛里盈满泪花。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巴巴地望着我手里的瓶子，然后将极具杀伤力的泪眼转移到我身上。我迅速缴械投降。
“没有杯子哦。”
他夺过酒瓶，像个嗜酒如命的醉鬼一样，仰着脖子毫不优雅地把酒倒进嘴里，看得我哭笑不得。最后一滴酒也进了他的喉咙，他把瓶子递还给我，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我背后的大铁家伙。
“那个是什么，飞机？”
这个孩子说着一口地道的法语。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侦察机像一支折断了翅膀的老鹰一样委屈地窝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月光，于是我对他说：
“那个叫‘莱特宁’②，只是它现在不能飞了。”
“为什么？是不是它没吃东西，所以没有力气？”这孩子好奇地想走过去，被我一把抱起放在脚上。他拼命挣扎着，我实在没想到这个小东西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但哪怕他再精力过剩，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一切还是要以他的安全为重。
“亲爱的，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然后我就带你去看看那飞机。”我捧起他的小脸，神色严肃，以使这个顽劣的小鬼知道我没在开玩笑，“成交吗？”
“不。”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大人的话都是不可信的。每次他们总说，‘假如你乖乖听话，休息日就带你去玩。’可到头来你认认真真写完作业，听家庭教师唠叨整整一个礼拜，看着窗外的斑鸠飞走而你还在屋子里练习小提琴直到先生满意，那些承诺却一个都不会被兑现。”
“你觉得我也是那种大人，亲爱的？”我用了温柔的语气，循循善诱。 而这次他顿了一会儿，仔细端详了我一遍，最后指着我的下巴说：“看，你有胡子，所以你是大人！”
“这就是你区分大人和小孩的方式？”我简直要大笑起来了，“那么不长胡子的女士们呢？”
“她们是上帝最美丽的造物，怎么能和男人相提并论。”
一个极致的女权主义者。或者一个极致的色/魔。只要想到这孩子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我就忍不住想弯起嘴角。
“那么你呢，你是什么？”
他拽着自己长长的鬓发，似乎真是在认真忖度这个问题。这个回答花费了好些时间，所以最终的效果也格外出人意料。
“我嘛……自然是要拥抱所有最美丽的东西的人啦！”
我终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气急败坏地举起拳头，然后从鼻子里喷出轻蔑的哼声，环起手臂转身，不再看快要笑岔气的我。为了掩饰他的尴尬，这个小鬼头大声说：“你们这些大人，只会对远大的理想嗤之以鼻，然后在你们的小世界里幸福地度过一生，看着高飞的鸿鹄碌碌终老！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开着飞机，在蓝天上拥抱整个世界，嘲笑你们这些在地上爬行的蝼蚁！”
我含笑看着他慷慨陈词，激动的小身板像拥有了赫拉克勒斯的力量一般，显得那么高大伟岸。
“其实，”我并不是存心逗他，“我也不是‘大人’。留胡子是为了能在大人中隐藏我的身份，好让我有机会得到那架飞机。”
他充满怀疑地看着我：“真的？你发誓？”
“我发誓。”我举起右手，非常认真地说。
他似乎放下了一点戒备：“我也这么觉得……你和那些大人是有不同的。他们就从来不会听我讲完一句话，接着马上就把我赶进书房。你不是大人。”
“嗯哼？”他显然有话要说，于是我给了他“说下去”的暗示。
“你有一架飞机……你飞过多远？”
“猜猜看？”
他思考了一会儿，就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你环游了世界？”
“很抱歉，没有。”我伸手把这个孩子抱到自己身边，他实在太轻了，轻得就像软软的柳絮。他睁大眼睛，使劲盯着我的脸，突然用手指戳向我的眉间。
“你……好像很难过。人难过时总是皱眉头。”
“你难过吗？因为我没有环游世界？”

“我……”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太过艰难，竟然让他也皱起眉头来，“我不知道。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喉咙梗着什么东西，总想叹气。”
我又爱又怜地吻吻他的额头：“那就别想了。你难过的话，我也会心疼的。”
“难过和心疼有什么区别？”他发挥孩子的天性，扔出又一个“为什么”来。
“嗯……”我决定给他一个认真的答案，“难过就是为你所无法做成的事皱眉，而心疼却是为别人无法做成想做的事皱眉。”
“那么，我不难过。”他看着我，眼神很温暖，“我在心疼。”
“谢谢。”我再次吻他，“我以为这世上都不会有人为我心疼了呢。”
“那是因为我想听你讲你是怎样环游世界的。”他说，“我想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问别人是没有答案的。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在你很小很小，比现在还要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我知道自己不该教坏孩子，可面对他又实在忍不住多嘴，“我们出生时就有必须去做的事，但是上帝并不会白纸黑字写在我们面前，而是让我们摔许多跟头，有时候头破血流，疼痛难忍，才会在某日回首过去时，恍然大悟。”
“可是我怕疼。为什么一定要做上帝要我们做的事呢？为什么我们只能按照他所安排的路走下去呢？我不明白，这样上帝就和教会学校的老师们一样了。”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抚摸着他流水般的长长金发，“我们以为上帝安排了一切，而穆/斯/林认为是真主安拉，佛教徒认为是他们的佛祖。没有人知道是谁安排了世间那么多的苦难和稀疏零落的幸福，所以人们就将一切归咎于命运，把罪名和荣耀同时安排在神的头上。”
他听得很认真，这使我感到了难得的欣慰。
“为什么被召唤者众多，被选上者寥寥③呢？”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要在那条路上行走，实在是太漫长、太痛苦了。你会失去很多东西，在你自己都尚未发觉的时候。这个世界也经常给你惹麻烦。有时又是你自己主动放弃。可到最后你却谁都恨不起来，因为你会发现，那就像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很疼，真的很疼，所以最后我也没能走完那条路。”
“我讨厌命运。那是个用来搪塞失败者的理由。”他倔强地昂起头。
“命运不是上帝安排的，它种在我们的心里。”我指指他的胸口，那里面有个美丽的小东西，正生机勃勃地跳动着，“面对抉择之时，指引我们的，是自己的心。心不会背叛我们，它只是将一切可能展示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自己选择。”
“我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他依然是那样固执，如他的年龄一般。
我不禁莞尔：“我也这样以为。可是那些抉择，总是逼你舍弃一些东西，来换取另一些东西。人总是会为失去的而遗憾，有时又被一些事蒙蔽而牺牲了真正重要的，所以很少有人可以说他们毫不后悔，至少我不能。”
“那你一定是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喽。”他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脑袋。
我轻轻拍拍他的头：“我们总是要在想做的，应该做的，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间取舍。我只是在这几件事中，选择了最让自己难过的而已。”
“可你为什么非得让自己那么难过呢？”
“是啊。因为一些属于大人的东西，我只好做出最让自己不快的选择。飞总是件最幸福的事，可是在飞翔时背负的东西却会让飞本身变得沉重，就像游泳时打湿了的衣服，冷冰冰，湿嗒嗒，拽着你往水底沉下去。”
他的小手抓紧了我的衣领：“我怕。我不想你被淹死。就没有谁能把你拉出来吗？”
“有的，只是他们不在了而已。”我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这会让我舒服一点，“你会认识很多很多人，但只有那么一两个是能把你拉出来的。你们可能总是没法见面，但如果只要想起对方，无论那天下了多大的雨，你都觉得窗外即将放晴的话，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就是你最宝贵的朋友。”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有那样的‘朋友’呢……”
“嘘——”我打断他的话，“现在说还为时尚早，你必须要看，要听，要仔细鉴别身边每一件事，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下结论。还有，当你觉得受伤，觉得心里孤独得无法言喻时，就去飞吧。飞得越高越好，但是不要看脚下，你会摔下来的。”
他坐在我的腿上，静静眺望着远方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晃晃的月光洒在沙漠上，像撒了满地的盐。他畏寒地钻进我的怀里。
“我不想孤独，孤独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很无聊，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人总会孤独的。我们像蚂蚁一样集群生活，却没有蚂蚁那样行之有效的信息素，可以将自己的每个需求和愿望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别人，况且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营养物质，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年轻时你会哭着大声求别人理解你，可是没有人有义务必须去理解你，唯一的能够完全理解你的人就是你自己。”他似乎被绕晕了，我只好笑笑，“你不是有朋友吗？有天朋友不在你又觉得无聊时，你会做些什么？”

“我……”他摸了摸下颌，“我会想他们。那样就像我们又在一起了一样。”
“想念是件珍贵的礼物，只能留给你最爱的人。但是想念也会成为你背负的巨石，让你无法飞上蓝天。”我代替他遥望那明亮的月球，“我只好去做我们在一起要做的事，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永远在一起，永远。”
他再次转身望进我的眼睛：“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可能会很想念你，所以我要把你想做的事情做下去。告诉我，好吗？”
我对他微笑，指指他的胸口：“在这里。你都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我，突然露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悲伤：“弗朗西斯……你真的满意吗？”
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却无法阻止心中无声激荡的静流。人类的语言真是苍白而贫瘠的东西，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想要告诉他，那么多话想要说给他听，可最后却只能重复着几个字：
“你会明白的，会明白的，我的加利亚④。”
我忍不住掩面呜咽起来。我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横渡大西洋的计划或者一群无话不谈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连自己都不记得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他将手放在我的头顶，也许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收了回去。他会因此而畏惧吗？我猜他不会，因为他毕竟是那么年轻，年轻到无法看见前方滚滚的黑云和血色的夕阳。而经历了这一切的我，已经无话可说。
沙漠起风了。


尾声
我在15号凌晨就修好了引擎，带着自己疲累不堪的身体以最快速度离开了这片沙海。天空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浓云，接着，被阳光照亮的紫色云朵穿越了这片黑色，一支支黄铜的剑戟以万钧之势击穿我的座驾，旋即射向地面。我以为自己身处在透纳的画中，可是我又不曾为那激荡的壮阔之景征服。向着高空飞去，在云层之下，是我的恐惧与悲伤之所，那里有我的敌人，也有我的同仁。而现在，他们都在地面上，变得如此无足轻重。也许我早已参透了这真理，但唯有透过舷窗眺望蓝天之海与白云之浪交汇的地方时，这种感觉才前所未有的真切。莱特宁是我知识渊博的哲学老师，是位听从了波德莱尔召唤的信徒。它将带着我远离一切，去到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想，我应该要向这个世界道谢吧。
******************************End*******************************

关于结局，喜欢《小王子》的大家都知道，1944年圣埃克苏佩里未能返航并再也没回来的事吧。我还有很多想写的，但苦于自己语言的贫乏，始终无法准确地把握住自己想要的感觉。要是真的能有“信息素”该多好！写的时候正值重看阿兰·德波顿的《旅行的艺术》，真诚向各位推荐。
①这个故事源自芬/兰作家Z.托普琉斯著童话《小拉斯》，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顺手敲上去的。
②这是《小王子》作者圣埃克苏佩里失踪时所驾驶的飞机，我不知道它算不算侦察机，毕竟不是很懂。
③这句话不是在《圣经》里看到的，而是在美/国心理医生M·斯科特·派克所著《少有人走的路》中看到的。
④高卢的拉丁文读法，在《达芬奇密码》中发现的

这个梗真心萌到我了喵呜···

首先觉得好惊讶居然在这里看到活人orz
不知道填的年龄是不是真是的如果是真的话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真叫人惊讶!不得不说有些文字上的东西的确是装不出来的，可以感觉到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流畅得致命，如果这不是一篇同人的话倒更像是一篇大作了吧0w
这种既厚重又飘忽的感觉掌控得太好了，而且文笔很美，真的很美，很久没看到真的让我觉得怎么美成这样的东西了。

@Prephilo :哈哈，我也只是看到喜欢的东西表达一下感情而已，然后真的想讲这样的文笔算是我看过的文里面很好的了【你也没看过什么文！】然后我说觉得你文笔好是因为，看文的时候其实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写文的人想尽力靠近怎样的文风，或者模仿怎样的写法，但是看这篇的时候我觉得很多描写都很自然，感觉不到刻意去模仿或者怎样，是属于自己的文字构造，觉得很难得！
大手什么的其实只是一个虚名而已，许多可能不算是大手、或者在圈子里并不有名的人，也有很厉害的才华；一些很受欢迎的作者，也许他们写的东西在文字上并不太优秀，但是能让看的人感觉到共鸣和萌点，自然就成为“大手”了，这在写手里面尤为最甚。我觉得啊你写的东西已经超过我知道的好一些所谓大手的品质了，也许只是因为内容或者气氛不让读者轻易感兴趣，但是那不意味着你做的不好。
然后我这个人超懒超三分钟热度……说实话都不怎么看文的，但是看到喜欢的肯定会话唠到不行的啦orz

百度了一下加利亚……但是觉得……不太对【抱头
我这个人也是那种看小说把更多精力放在修辞上的生物吧……不是说不重剧情，只是会特别留意文笔什么的。读小王子的原著是台版翻译的，可能和国内的不太一样，但是不论是什么形式的翻译，都是深情的。因为目前还处于不知道加利亚的情况下，暂且当作弗兰基同自己的问答和对白，是值得让人思考的同人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