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曾写了二十首《饮酒》诗,其七中有“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他还在《连雨独饮》中说:“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各种情感都远离开去,忧愁当然不再存在了。正因为只有在醉乡中才能达到陶然的境界,所以陶渊明才那么喜欢饮酒,以至于当彭泽令时要把一大半的公田都种上糯稻来酿酒,而且在喝得酒酣耳热的时候连本不想见的王弘也不拒绝了。陶渊明虽然喜欢饮酒,但他的饮酒方式比较平和、沉稳,他只与朋友、邻居共饮,决不像阮咸那样跟一群猪一起喝酒。陶渊明喝醉了也从不使酒骂座,只是让客人离开而已。
说到陶渊明的生活状态,许多人会联想到写《瓦尔登湖》的美国人亨利·梭罗。陶渊明比梭罗早一千四百多年,而且陶渊明生活在农耕时代,梭罗却生活在后工业时代,但两人的生活态度确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抵拒物质享受的引诱,并回归自然去过简朴的生活。但是我觉得陶渊明的境界更高一层,因为他更有实际意义。梭罗独自跑到瓦尔登湖边去隐居,那儿寂寥无人,只有草木虫鱼为邻,《瓦尔登湖》中的一章就题为《寂寞》。陶渊明追求的却是“心远”,他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二十首》之五)在陶渊明看来,要想远离喧嚣的红尘世俗,不必躲进深山老林,只要保持清静、安宁的心态就可以了。不妨说,梭罗是在空间距离的意义上追求远离红尘,陶渊明却是在心理距离的意义上作同样的追求。所以梭罗的行为事实上是无法仿效的,如今的地球如此拥挤,我们能到哪里去寻找一个瓦尔登湖呢?陶渊明的行为具有典范的意义,因为只要你抵拒外在的诱惑,“心远”是随时随地都能付诸实施的。哪怕你身居熙熙攘攘的现代都市,哪怕你把家安在水泥森林中的一间公寓,你同样可以实现心境的宁静。
不甘心沉沦的,请阅读陶渊明
也许有人会问:我们怎样才能达到“心远”的精神境界呢?我认为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阅读陶渊明的诗文。陶渊明诗文的最大特色是什么?千古读者公认的评价是真淳、自然。感情真挚而毫无虚饰,形式平淡而毫无雕琢。后人对这种艺术境界佩服得五体投地,千方百计模仿却难以接近。其实奥秘全在于陶渊明的写作态度。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自称其写作是“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可见他吟诗作文,只是为了自娱,而不是想在文学史上留名,更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关于无弦琴的传说。最早的几种陶渊明传记中都说他家有无弦琴一张,每当饮酒微醺以后,便抚琴寄意。后人对这张无弦琴议论纷纷,有人甚至认为它与《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一样寓有深意。我觉得如果陶渊明有意置办一张无弦琴,那就有点装神弄鬼的行为秀的味道,这显然是对陶渊明的歪曲。苏东坡说得好,“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渊明无弦琴》)陶渊明家境贫寒,衣食尚且不周,琴弦坏了一时没钱更新,是情理中事。古人鼓琴多为自娱,阮籍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咏怀》),王维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静夜无人,四顾寂寥,哪有什么听众?陶渊明也是如此,对他来说,弹琴与作诗一样,都是抒写内心情志而已。琴弦未断时,陶渊明当然会弹出琴声。琴弦断了,适逢心中有所感触需要抒发,他便抱着那张无弦琴抚弄一番。反正他需要的以寄其意,只要内心有旋律便行,有没有发出琴声,又有什么关系?陶渊明的诗文也是如此,他写作时只是以示己志,根本没有考虑过读者。这样的诗文,怎会不真淳、自然呢?所以我认为,陶渊明其人与陶渊明的诗文是二位一体、无法分离的。陶渊明的诗文作品正是其平凡人生的真实写照,也是其人生态度的真实披露。如果不了解陶渊明的高洁品行,那些平淡质朴的诗文便不会如此激动人心。如果离开了陶渊明的诗文,陶渊明这个一辈子平居穷巷的人物便不会在千古读者面前音容宛然。陶渊明的最大意义在于,他用实际行为阐释了人生的意义,证明了与功业建树毫无关系的平淡人生也可以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也证明了朴素乃至贫寒的平凡生活也可以具有浓郁的诗意。陶渊明诗文的最大意义在于,它们生动地展现了平凡人生的种种有意味的内容,清晰地揭示了蕴藏在平凡生活中的美感和诗意,从而引导人们保持原有的善良、纯洁的本性,并抵御尘世的种种诱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不甘心在喧嚣的红尘中日渐沉沦,就请阅读陶渊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