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便是另一场火吧，诸葛亮想，他亲吻着刘备干枯的，起了皮嘴唇。他从未如此爱过刘备，并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将军，而是如今这老去的，沟壑纵横的面容。他分不清是担忧逼迫他去采撷尚未成熟的花朵，还是爱令他的恐惧加深了一层。总之他的拔苗助长使花朵在烈火中卷曲了花瓣，化成了灰，再也见不到了。
命运把他们推到了悬崖边缘，一切都带有覆水难收的意味。
忽然刘备的眼珠动了一下，诸葛亮也随着他将头转向窗外。噼啪声逐渐响起，很快滴覆盖了整个白帝。雷声轰隆隆，几乎震碎了诸葛亮的七魂六窍。下雨了，缓慢而坚定，援兵终于入城。然而这一切太迟了，救火的雨砸在了灰烬上。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故事在尾声中拉开序幕。
刘备倒是平静得很，仿佛他能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是神遣”，他拥着已经崩溃的诸葛亮，一起等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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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从铜壶的滴漏中渗出，砸在石盘上，声声如同催命的咒文。
他宁可要刘备马上死，诸葛亮再也受不得这样的煎熬。他们拥在一起，坐在命运的阴影下，像是等待被宰割的羔羊。刘备的肩胛骨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胸膛，心跳同他的血液一起滚动。诸葛亮投入了他全部的灵魂和爱，这一夜耗尽了他三分之二的生命。
“以前我一无所有，所能给你的只有信任。现在我成了皇帝，到头来能够为你留下的也只有这个。孔明，难道这点祭献你都不要么？”
“不过我现在也有些犹疑了，我喂你吃下的，你所拥有的，究竟是新鲜的果实的还是炭火。”
那一瞬诸葛亮泪如雨下，二十七年以来的第一次。刘备不断地亲吻诸葛亮脸上滚落的泪珠，滚烫的，像是即将干涸的沸水。在刘备看来，诸葛亮就像是新鲜的朝露一样，稍不留神就要消失在空气中。然而他不知他自己才是稍纵即逝的，他的爱是诸葛亮全部的痛苦的源泉，是诸葛亮最后的毁灭的伏笔。
如若这些都是危言耸听，那么至少现在诸葛亮的恐惧担忧全部来源于他。没有什么比未知的灾难更让人崩溃的了，死亡就在眼前，然而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在何时降临。将他的情人变成尸体，藏进泥土，从此永不相见。
“我在想，明天怎么办”诸葛亮说，他闭了眼睛“我恨你”
如果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如果没有爱，就不会有恐惧和忧愁。诸葛亮害怕时间的流逝，害怕走向必然的结局，所以他不想看到白天和黑夜的交替。
“那么….点灯吧”刘备吩咐仆从，窗帘严丝合缝，几十盏烛台同时点亮，将不大的内室照得如同白天。再也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一切都在灯光下纤毫毕现。那一刻诸葛亮无比哀伤又无比清醒，他开始说起自己的原罪和本罪，语调缓慢而低沉
诸葛亮说他最早的罪孽发生在新野。军队溃败，他们在死亡的阴影下狂奔，远处荼蘼肆野，草木繁盛。刘备的红袍被狂风吹起，他就在后面跟着。他觉得只要一直跟着这个抖动的红袍，就能一直跑到他想去的地方。
按那个西来教义说法，他该要被堕入地狱里去了。这便是他与生俱来的原罪。
那时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不被发现，只要不付诸行动，便不是罪。然而直到他走进白帝城，看到铜壶的滴漏，方才如梦初醒。然而他心甘情愿地沉入水底，成为藻荇的养料。
二十一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他从梦中醒来，满手鲜血，清白无辜。
“既然这样，你便将发生了的这些事当做梦吧，因为梦中是灯火通明，而真实则是无尽长夜”
刘备抱着诸葛亮，用温和的语气宽慰，劝解他，亲吻他滚落的泪珠。他给诸葛亮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讲起他如何从一个羡慕华盖的少年变成了从涿郡起兵的将军。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安详接近神明。诸葛亮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自始至终，谁也没有说出悔过的话。
他们又坐了很久，静默无言。诸葛亮枕着灯火入睡了，他所拥有的炭火和不曾拥有的白天。他被残余的生命所化成的美梦所环绕，然而刘备能给予他的庇护也只有这么一个夜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