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慕】曾经过往（序-11完结）

2、
　　群芳争艳的屏风后传来细碎的水声，木桶中热气蒸腾，认萍生合眼靠在桶沿，思索整理着这些天来的收获。
　　养伤十日，可不是在翳流客房傻躺着的。虽然直接接触不多，但每日与服侍自己的侍女们说笑逗趣，倒也对翳流的几位重要人物有了一定的了解。
　　军师寰宇奇藏，羽扇常摇，永远进退合度，波澜不惊，脾性风格喜好通通看不出，堪称高深莫测。不好对付。
　　此人十分得南宫神翳倚重，在认萍生来到翳流之前，他是惟一被南宫称以“先生”的人。又听闻他也是被南宫神翳所救而后留身翳流，这是他跟认萍生的另一个共同点。
不过……寰宇奇藏对南宫忠心不二，认萍生却是心怀鬼胎了。
　　姬小双，想到他认萍生脸上就忍不住浮现微笑。
　　在头发眉毛都白完了的老人家看来，根本还是个小孩子。若非南宫神翳亲口说出，真不敢相信他也是四圣阁之一。
　　为人下属者，当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偏偏这个姬小双，经常语出惊人，问一些显然属于“不该问”的问题，并且还要追根究底。怪就怪南宫神翳和寰宇奇藏都对此十分包容，几乎是有问必答——其实也不怪，听话，率直，没有城府，越是心机深沉的人大概越喜欢这样的存在。
　　哑残怨女据说不是真的哑巴。
　　但从来没有人听过她开口。
　　她一向悄无声息，是四圣阁中最没存在感的一个。
　　——没有存在感可不一定是坏事。她的人没有声息，她的刀也没有。
　　南宫神翳知人善任，翳流中的暗杀任务大多交给她。
　　“长眉毛的，我要跟你打！”
　　彼时是认萍生来到翳流的第五天，刚刚能下床走路，这便是破门而入的疯魔恶盗见面第一句话。
　　南宫神翳随后而至：“疯魔恶盗，认先生尚有伤在身，将比试暂缓吧。”
　　“哼！”疯魔恶盗突然调转矛头，“南宫小子！好久没跟你交手了！”说罢便一记利爪直朝南宫挥出！
　　南宫似是毫不意外，侧身闪过一击，足底腾挪施展身法将疯魔恶盗引至门外，不多时便听见疯魔恶盗渐远的声音：“过瘾过瘾！南宫小子，下次一定杀了你！哈哈哈哈……”
　　而南宫已重回屋内，温文有礼地说着“打扰先生休息了”，然后离去。
　　还不忘帮认萍生把门关好。
　　以上种种，皆让人不得不佩服南宫神翳收服人心的本事。连仆役们都说，教主重情重义，对自己人一向好得没话说。
　　南宫对“认萍生”的礼遇和重视也是处处可见。
　　——但还不够。光是礼遇和重视，离要达到覆灭翳流的目标还远远不够。
　　认萍生微微蹙起了眉：需要寻找更加深入的突破点……
　　醒恶者。
　　醒恶者是个特别的存在。名义上不属于翳流，但对南宫神翳却是绝对忠心，也是目前所知对南宫影响力最大的人。
　　醒恶者跟其他人的区别在哪里呢？
　　南宫神翳说，醒恶者，是他的朋友。
　　一直闭目凝神的人睁开了眼：“哎呀呀，看来得跟南宫老弟交个朋友喽……”
　　边说着，认萍生正伸手去摸搁在一旁的烟管，突然眸中精光一闪，喝道：“谁？！”随即“哗啦”一声从水中腾身跃起，扯过搭在屏风上的长袍裹上身体，同时三根三寸长的银针已射向窗外！
　　三针同发，却是先后而至。
　　窗外的身影抖腕射出一物弹开第一针，就地翻滚躲过第二针，然而终究难逃眼前银光——
　　“——啊！”
第三针穿皮破肉入骨，难以置信的剧痛迅速由手臂扩及全身，来人捂住中招的胳膊挣扎着试图爬起，却见认萍生已经挡在他的面前，逆着月光，凶恶如鬼。
　　冷眼盯着跪在地上却不求饶的刺杀者，认萍生发觉这张脸有些熟悉。
　　眼角扫过跌落一旁刚才弹开了第一根银针的东西——竟是根琴弦。
认萍生终于记起，此人正是白日宴席上为众人抚琴的人，南宫神翳口中的翳流第一琴师，易北歌。
　　区区一个琴师，再怎么得南宫喜爱，也断不敢自作主张来杀教主的客人。非但他自己不敢，只怕整个翳流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派他来做这件事——除非是南宫本人下的令。翳流没有杀他的理由，认萍生心下明了，这一场“刺杀”无非是个试探。但以自己这些天对南宫的了解，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而且，虽然此人能躲过三针之二也算身手不差，但要试探出自己的真正能为就还差得太远，若是南宫，当知晓这一点，要派也会派个真正有实力的，比如疯魔恶盗。所以走出这步棋的最有可能是他——至今尚未一见的，醒恶者。


　　除了醒恶者。
　　醒恶者初次见到认萍生时，说的不是平常的寒暄话，而是——“见笑了”。
　　这话在旁人看来没头没脑，惟他二人知道是指易北歌行刺之事。
　　南宫神翳延揽认萍生前后那段时间，醒恶者正闭关炼蛊，待听到消息，认萍生已经被南宫带回翳流多日了。非是不信南宫神翳识人之能，但莫名的就对这件事产生了不好的感觉——当初南宫救寰宇奇藏回来时也并未如此。不安感太过突兀和强烈，致使醒恶者未及深思便匆匆遣了易北歌一探虚实，结果不仅虚实仍是难断，易北歌的死更让他大感意外——不是心疼小小一个琴师，而是原以为当时正受翳流庇护的认萍生应该不敢杀翳流的人。这样的结果更让醒恶者认定认萍生不是什么易驯服、好利用的人，反而十分危险。而南宫神翳虽心思深沉虑事周全，但另一方面又是年轻有豪情，敢赌敢拼，认萍生这样的正是对了他胃口。醒恶者多次劝谏之下，南宫也答应对此人多加注意，但密切观察的结果却是越来越信任有加、喜爱非常。于是醒恶者心中对认萍生愈发警戒起来。
　　即使是在认萍生加入翳流许久以后的现在，醒恶者心里也还是不完全信任他，甚至时有针对。
　　比如今日，婢女不慎打翻茶杯湿了认萍生的衣袖，醒恶者当即掏出一把匕首递向他：“此去北漠，偶得一宝，现赠与先生，请先生开刃。”
　　认萍生却并不去接，反而以手中烟管挑起婢女下颌，细细看了一会儿，凑近了些耳语般轻声笑道：“去我府中取套干净衣衫过来给我换。——你帮我换。”
　　婢女连连应声，颤抖着退了下去。醒恶者收回递出匕首的手，笑道：“认首座似乎，不喜欢杀人嘛。”
　　认萍生嗤道：“认某不是屠夫，切肉剁骨头的，确实说不上‘喜欢’。”
　　南宫神翳打圆场：“恶者，认首座这是怜香惜玉嘛，哈。”转头吩咐身边的侍从：“告诉那女人，她就留在一心堂，不用回来了。”
　　当日下午，南宫到一心堂寻认萍生，两人在后园闲逛，南宫提起这件事又笑了一番。
　　待笑够了，南宫又一脸趣味地问：“认先生如何看待杀人？”
　　“当杀则杀。”那人答得毫不犹豫。
　　“哦？不是想杀就杀？”
　　认萍生轻笑：“想杀，也是当杀的一种。”
　　南宫“哈哈”一笑，显然对这回答很是欣赏。
　　待二人将园子逛完一圈在石桌前坐下，认萍生仍是琢磨不出南宫此次前来的目的，索性直接问了：“教主……”
　　南宫挥手打断：“以后没外人在的时候，不必称我教主，叫我南宫即可。”
　　认萍生一听就要起身：“我既入翳流，便是教主之属，不宜直呼教主名姓……”
　　南宫神翳却按住他的手阻了他的身形，醇厚的嗓音幽幽而出：“萍生。”
　　萍生。这是南宫神翳第一次这样喊他。
　　“军师他们是部下，是战场上同生死的兄弟；恶者是朋友，是能给我意见的人；”南宫执了白瓷酒壶给二人面前的酒盅里斟上清透见底的酒液，“而萍生你，是知音。”
　　认萍生直直望进南宫双眼，那墨色双瞳中竟一片清明没有半分作伪。沉默过后终于徐徐举杯，一字一顿道：“……且敬知音。”
　　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却带来烧灼的感受，滑过咽喉落入腹中，胃部竟隐隐有些疼痛。认萍生暗自好笑——你不是我的知音，我又怎会是你的知音？
　　然而好笑之外，又有不愿正视、不能解释的心酸与不忍。

6、
“萍生，出来喝酒！”
　　此时翳流首座正软床暖被睡得香甜，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吵嚷，声音还很熟悉。认萍生披衣而出，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天上，然后对眼前一身轻便黑衣、胳膊下夹着酒坛的南宫表达不满：“教主大人，这才日上两竿半，属下还要补眠啊……”
　　认萍生来到翳流至今已有大半年，日子久了，与南宫的相处就越发的没礼节、没规矩、没距离。
　　如今一心堂的下人们都习惯了教主在任何时间出现在一心堂的任何角落找他们首座，有时是听琴，有时是商谈教务，最多的时候还是喝酒。所以现在这番光景大家已是见怪不怪，纷纷自觉自动默默退了下去。
　　南宫就着手中酒坛灌上一口，扭头环视四周风景，笑道，“如此春光，怎好辜负？”
　　“春光？”认萍生对来人不甚欢迎，对那坛子酒倒是欢迎得很，一边冷哼一边不待对方邀请便自行伸手取过，“连枝桃花也没有，算哪门子的春光！”
　　南宫神翳有点尴尬的笑笑——一心堂满园奇花异草，偏偏就没有这最俗最艳最春情的桃花。
　　说来确实可惜，欣赏不到“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景。
　　心念一动，南宫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日月之蔽’边上还有处宅邸倒是满园桃花。我以前住在那里，不过因为几个属下说什么格局太小衬不了我堂堂翳流教主身份，啰嗦着要我搬了出来。现在空着也可惜，你要不要搬去那边？——这样我也不用每次来找你都跑上这么老远。”
　　那美酒似乎真是对了某人味口，认萍生抱着酒坛连喝好几口，心情明显变好，笑嘻嘻满口答应下来：“好啊。”
　　大小也算个乔迁之喜，搬家那天四圣阁都被南宫召了来。
　　站在门前，认萍生抬头望着匾额皱起了眉：“教主，怎么名字都给我换了？”
　　“一心堂”变成了“同心堂”。
　　南宫回答得理所当然：“地方换了新的，名字当然也要换个新的，你看跟原来的意思也差不多……”
　　边上姬小双自顾自地念叨：“‘同心堂’……‘同心’……军师，这个你教过我！想起来了，是‘永结同心’！”
　　南宫神翳一句话没说完扼在喉咙里，剧烈咳嗽，一代枭雄翳流教主被口水呛得死去活来。
　　认萍生脸皮抖了抖，不知该不该笑。
　　寰宇奇藏高深莫测地摇了摇扇子，望着姬少府和善慈爱地微笑，哑残怨女笑得肩膀抽动依然没有声音，疯魔恶盗完全状况外地吵着：“不是说有搬家酒吗？！赶快拿出来老子喝啦！！！”
　　幸好醒恶者没来。
　　醒恶者干什么去了？
　　日前蛊中圣品金银蛊王现世，醒恶者大费周章弄到手，立马回罪恶深渊闭关炼蛊去了，这会儿别说认萍生搬家，就算是南宫神翳娶老婆，也别想请动他。
　　认首座有次甚至幽幽地说：“唉，没了恶者交流感情，还真有些寂寞呀……”
　　引得南宫表情一阵抽搐。
　　醒恶者虽不在，为南宫神翳解毒的事情仍是有人操心的。
　　寰宇奇藏派遣在外的探子回报：“江南 水波镇 鬼骨槐心”。
　　“鬼骨槐心，传说能解百毒。——虽然《万毒经》中有极为详尽的描记，应是确有其物，但自我出道以来还未曾听闻有人亲眼见过，探子所见未必就是真；就算是真，此物是否真如传说能解百毒，或者只是历史演变成了神话，其实解毒效果还不如一片姜。”南宫将密报折起在烛火上点了，漆黑的眼中映着闪跳的焰光：“你怎么看？”
　　认萍生舒舒服服吐出一口烟，笑眯眯答道：“呼呼，传说嘛，可真可假，不妨一探。真能彻底化解教主之毒自是最好不过，不能全解有所削弱也是不错，若是假的……哎呀现在正是早春，江南想必自有一番清新美景，当作游玩也是不亏。反正最近中原方面没有动作，教中又有四圣阁镇守，教主可以无忧矣。”
　　“此物需摘下之后即刻服用方能发挥功效，我便亲自与你走这一趟吧。”
　　认萍生转了转手上的烟筒，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是。”


　　先乘马车，后走水路，十日后，南宫神翳与认萍生两人顺利到达目的地。
　　——说顺利其实也不太顺利。谁能想到，堂堂翳流首座，竟然晕船！
　　因为这个缘故，小船一路行行停停，到达水波镇时已是夜半时分。
　　待要下船，认萍生扶着额头站起来，只觉得站着都两腿发软，更遑论迈出步子。
　　南宫神翳见状呵呵直笑：“要背还是要抱，萍生只管开口。”
　　遭到戏弄的认萍生当即苍白着脸瞪了南宫一眼，可惜他此刻仍是神疲乏力，那一瞪全然没有平日的首座威仪、魔头气势，在这夜黑人静之刻，一双本就多情的眼含了江面氤氲上来的水汽，映着岸边红灯摇曳闪烁的火光只似脉脉含情。
　　南宫不由得感慨，这江南情调果然迷人。
　　他眯起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带着湿意的柔软夜风，待认萍生稍稍恢复些了气力便伸手扶他上了岸。
　　踏进最近的一家客栈，南宫神翳冲掌柜吩咐：“两间上房。”
　　“哟，客官对不住，小店只剩下一间上房了——其实上房屋敞床宽，两人住也不挤的，何况两位既是同行，又何妨同住。”
　　认萍生摇摇头：“既如此，那我们另找一家……”
　　南宫却抛出一锭银子：“不，就这家了。”
　　认萍生吃惊道：“诶？为何……”
　　南宫笑：“掌柜的说得在理，你我即为知己好友，又何妨抵足而眠。”说罢便率先提脚随小二上楼去了。
　　而认萍生尚在晕船的余波中没回复过来，没心思去想南宫神翳这一下的心血来潮又是为何，只好扶着头赶紧跟上。
　　“……鬼骨槐心的事，虽然我一早就吩咐下去要把消息封锁住，但仍不能肯定没有其他势力知道这件事，找寻的动作必须尽快。明天我们就……”南宫尚在认真分析，认萍生已经利索拆了头发，又将脱下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翻身上床躺下：“知了知了。教主大人您龙精虎猛，小人我可是累坏了，这边先睡喽~”说罢一个哈欠打了，渐渐没了声音。
　　被无视的南宫有点郁闷，然而当目光透过昏黄的烛光落在安睡的人身上，不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半晌无声一笑，放轻步子走到床头，吹熄蜡烛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翳流教主与人同床共枕的经历这辈子绝无仅有，这一觉竟然睡得不错。
　　两人第二天起了个清早，在码头租上条船，这就出发了。
　　水波镇分东西两区，那条将镇子从中一分为二的河就叫水波河。水波河蜿蜒流长，一路由镇头穿到镇尾，出了镇子就汇入月纹湖，湖的另一端渐渐汇拢，最后绕进镇子外头的群山里去，那儿就是蝶屏山，消息中鬼骨槐心生长的地方。
　　群山虽然都不高，但座座相连，此遮彼挡，一眼望进去却也望不到尽头，加上江南水乡湿气从来很重，山里常有大雾，镇上的居民们一般是不去的。
　　古老闭塞的小镇，关于那样的深山里，总是流传着许多语焉不详又绘声绘色的传说，山神灵兽土地爷，蛇妖树精桃花仙，光怪陆离不一而足，认萍生和南宫神翳听热情的船工不停气地讲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
　　二人上了岸，跟船家约好半天后还在此处接他们回去，便转身往群山深处行去了。

　　认萍生哈哈笑着扯了南宫的袖子就往外走：“若真如此那老板们这钱可给得真值，我现在就想去尝尝那飞仙楼的美酒，一刻也等不了了！”
　　飞仙楼的玉液琼浆和此地柔媚多情的女子一样有名，据说饮之甘醇绵长，唇齿生香，如沐春风，如遇姝女。
　　南宫却一脸不满：“温吞吞像个软骨头的小白脸！”
　　认萍生噗嗤笑出来，点头道：“嗯，虽是好酒，确实不合你我喜好。既已尝过新鲜，明日再去别处看看吧。”
　　“明日”眨眼就到，云卷云舒的悠闲午后，二人已经坐在了云来城最热闹的裕华馆。
　　两杯清香淡泊意境幽远的香茗端上来，认萍生笑着看南宫先喝下一口，然后问他如何。
　　南宫神翳沉默地搁下茶盅，半晌叹气：“我居然开始想念那软骨头的小白脸了。”
　　认萍生哈哈直笑，南宫又道：“我也不是不懂品茶，可这‘月贻’虽然也还不错却仍算不得上品，并不值得这云来城里人人推荐叫好。——还有，为何不去楼上小间？”
　　认萍生在桌角磕了磕有些堵塞不通的烟管，一面说道：“谁叫我跟人打听情况时你不注意听——这里卖的是茶，红的是说书啊。”
　　像是响应他的话一般，周围忽地喧闹起来，只见裕华馆大厅台前走来一个长袍长须的精瘦老者，手握折扇，向着周围一圈拱手。
　　认萍生凑近南宫耳边悄声道：“看来就是他了。”
　　他猜对了，不过，有句很经典的台词说，我猜到了这开头却没猜到这结尾。
　　老人家开口第一句话就惊得认萍生一愣——
　　“今天老朽就来跟大家说一说这个黑派翳流！”
　　翳流地处西北，虽日益势壮，却尚未真正影响到这东南地带来，然而翳流一派行事神秘邪佞，种种事迹于市井之间早有流传，算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正当红的一项。
　　所以说书先生此言一出，周围立刻一片叫好之声。
　　就连原本兴趣缺缺的南宫也顿时来了兴致：“这倒有趣！我就听听他怎么说——说得不好，就割了他的舌头喂……诶，我们那只信鹰叫什么来着？”
　　认萍生答：“阿十。”
　　“啊对，阿十！——说来当初听你的留着那个兽族的小子没杀果然是对的。”
　　认萍生笑道：“杀他无意义。我那时听说他有先天半心之疾，是无药可医的死症，这就来了兴趣，想以他试药练练身手。后来看他是兽族，能与禽兽沟通，才想到让他给教里豢养信鹰。”
　　这边说书老者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悬在了嘴边上，正从翳流立教说起，直讲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比划起来手脚并用，折扇唰地一张又啪地一合，故事里几个魔头又是手起刀落斩杀了无数豪杰。
　　南宫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时时点评两句，比如打赤诡的时候我没去啊，东河那小子用的明明是板斧，原来玉音堂的大小姐喜欢我们军师呀，……
　　津津有味。

10、
　　在把云来城的犄角旮旯都窜了个遍之后，南宫终于在深巷里一家外地人开的小店找到了几坛烈酒，当天夜里便拽着认萍生跃上客栈屋顶，说要趁着月明风高无人识，来个不醉不归。
起初倒是像寻常市井闲人一般插科打诨，从西街清秀的豆腐西施品评到江边娇俏的风情船娘，从城东的算命大仙笑话到书院的迂腐先生，后来渐渐无话，便只静静喝着这刀割喉咙一般的“水里烧”。
　　最后是南宫突兀的笑问打破了宁静：“萍生许久不言……是在想那位叫阿铃的姑娘？”
　　认萍生没答话，心想哎呀呀看来教主大人真是有点喝多了不然这话怎么说得像个妒夫呢。
　　——估得不错，此时的南宫确已有了三分醉意，所以他又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也就很好理解：“萍生……没有一个好名字。生如浮萍，无根无定。”
　　认萍生截声应道：“南宫也没有一个好名字。翳者，掩也，蔽也，眼生翳障，视物不明。”
　　南宫立刻反驳：“胡说！我那‘翳’字明明是取其神鸟之意！视物不明？你看我选的手下哪个不是人才？就连萍生你这么好的兄弟朋友知音都让我找着了啊！”
　　眸光一颤，认萍生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掩去，笑笑没接话。又接连灌了几口酒，只觉得自己大概也有些不清醒了，一句话问得比这夜风更无由，更幽幽——
　　“教主……南宫，你有什么愿望吗？”
　　“天下医者归我道，独霸天下。”答得毫不迟疑。
　　“除此之外呢？”
　　南宫沉默了一阵，也不知是在思考答案为何，还是在思考这个答案要不要说。最后终究缓缓吐露：“愿得偿所愿之日，萍生和现在一样，在我身侧，与我共饮。”
　　这话有些露骨了。语气也说不上有什么柔情，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认萍生一时还未回应，南宫很快又道：“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认萍生将视线定在南宫身上许久，而后将已然尽空的酒坛随手抛下屋顶，静谧的黑夜里突然爆出吓人的碎裂声，惊得谁家小儿嚎啕大哭。温润的嗓音被带着酒气的夜风吹得飘摇而缠绵：“……嗯，不会太远。”
　　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认萍生揉着太阳穴爬起来，看着身边被自己扛回来的南宫神翳忍不住嘿笑：“你也有今天。”
　　刚顺手拉过被子给他盖好，就听闻窗口处一阵扑腾响动——原来是信鹰阿十到了。
　　认萍生敛了笑意，走过去取下鹰脚上的字条展开。
　　上面是军师的字迹，写得无非是与以往大同小异的“无事”“安好”一类。但他知道，这封密函和两天前那封一样，并非寰宇奇藏所写，而是出自他认萍生的手笔。
　　教中密信当然是由四圣阁书写后亲自附上信鹰，绝不会假手他人，但无人知道的是，信鹰阿十每次飞出翳流后都会在一处山凹歇脚，而它的驯养者阿九遵照认萍生的嘱托在那里等它。所有密函均由阿九先过眼，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就放行，若是像这样提到正道似将有所动作请教主速归的，便用认萍生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偷天换日。
　　之前故意用往来密函与四圣阁抬扛胡闹，南宫神翳早已对这些原本传递重要信息的纸条失去兴趣和重视，便是眼角都懒得多停留一刻，每每是在认萍生的强力劝说下才随意一扫作罢，加上认萍生模仿的笔迹本就几可乱真，所以如今要发现其中蹊跷根本不可能。
　　将纸条随意揉成一团扔在桌角，目送了阿十飞远，回头望望床上的南宫——兀自酣然好梦。认萍生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决定出去吹吹风，提提神。
　　在云来城盘桓了数日，已算是游玩尽兴，再要拖延就有些可疑了。何况成功瞒住南宫虽只三天，应也够正道同仁将网撒下，机关算好，只待最后一收，就算他此时回转，应也大势去矣。
　　附近溜了一圈，认萍生脑袋清醒不少，眼看天色又将暗了，便往回走。
　　刚踏进客栈，店小二就跟看见救星一样迎了上来：“哎哟您可回来了！出事了您快跟我来！跟您同屋的那位好像在屋里发酒疯呢！我们都不敢进去！”


　　认萍生神色一肃，疾步赶至房前，房门紧闭推之不开，显然是被人施了法阵，里面悄无声息，不知是何状况。
　　伙计结结巴巴想要解释：“咦……？这会儿又安静了……刚才还闹着呢……这、客官我可没有骗你啊！”
　　认萍生抬手打断他：“这里交给我，你走吧。”
　　那伙计如蒙大赦地跑走，认萍生深吸一口气，暗运内力，慢慢推开了房门。
　　一室物什皆已粉身碎骨，如此这般的狼藉凌乱，其实见过多次。
　　认萍生跨过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一地残骸，在墙角处找到了闭目喘息的南宫神翳。
——果然，是狂症又发作了。
　　“萍生……”
　　“是我。南宫。”
　　“不用担心……我无事……”
　　“嗯。我先扶你起来。”认萍生弯腰去拉扶他，“我不该出去的。”
　　“不怪你。”
　　南宫抓住认萍生的前臂欲要借力起身，不料眼前猛然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虚软，再次重重跌了下去。
　　拉扯之下认萍生也猝不及防一起摔倒，下巴磕在那人肩上顿时一阵疼痛。他急着从南宫神翳身上爬起，身体后撤时脸颊擦过南宫耳际，只觉得一丝冰凉入心，冷不丁激得人心弦一颤。正待开口相询是否有恙，却惊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如此之近。不足一尺的间隙，几乎可以呼吸相闻，对方的样子，再清晰不过地映入眼中。
　　筋疲力竭的南宫神翳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将近虚脱，几缕碎发被汗液打湿了贴在额上，憔悴并且狼狈，哪里还有平日的眉飞似剑，目朗如星。认萍生看着出神，忽然忍不住伸手将那些碎发拨开理齐，然后指尖略略下滑，轻轻安抚他紧蹙的眉头。
　　直到手腕被一把捉住，认萍生这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目光触上南宫的视线——对望之间，皆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边鬼使神差，那边情生意动。
　　南宫慢慢将那只手拉下来，有意无意，正正好落在胸前心脏跳动的位置。
　　隔着层层衣帛，认萍生的手掌被缓慢沉稳的搏动轻轻撞击着，仿佛一瞬间真的贴近了、贴紧了那人的内心。两人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好像前所未有地赤诚相对。
　　堂堂翳流教主，心思深沉的一方枭雄，这样的人，竟然如此安心地将性命至于他人掌下，是对他深信不疑，还是……在此一刻，生死由他？
　　那一瞬间，刚从梦中惊醒的人几乎又要坠入梦里。
　　认萍生差点要忘了他是谁，他做过些什么。
　　他的发漆黑如夜，他的眼灿若星辰。
　　认萍生想到那个必然的结局，忽然有些不忍。
　　然而这样的时刻终究只是一瞬，也只能是一瞬，认萍生用干涩的嗓音打破沉默：“……南宫，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
　　“嗯，回……翳流，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下意识地避开了南宫的视线，隐去了后面的话——再不回去，就该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也好。”
为南宫神翳稍作了一番整理，认萍生说还要去要些热水来供他擦洗，便转身往外走。
　　“萍生，”南宫略带殷切地叫住他，“这里……你若喜欢，他日可以再来。”
　　“……嗯。”
　　南宫神翳的声音温柔地响在身后，认萍生却不敢回头。

11、
　　夜色浓如墨。
　　翳流大营建在高耸突出的山崖之上，尚且隔着一片野树林和机关密布的沼泽就已经能远远在望。南宫神翳和认萍生一面谈笑一面比斗着身法朝大营行进，好不惬意。
　　然而当距离渐近，大营的影像越来越清晰，两人的神色都不复轻松。
　　认萍生低声道：“教主，似有不对。”
　　南宫神翳虽不言语，心中也已警觉。
　　翳流大营外围竖着坚固的高墙，里面的情况无法从外窥伺，但——墙外不见来回走动的哨兵，已是可怕的异常。
　　脚下加劲，直到逼近营墙数百步之外，终于听见墙内隐隐传出喊杀惨叫及兵刃撞击之声，上方的天空也隐隐透出红色，竟是起火了！
　　二人当即全速疾奔，越墙而入，果然见内中一片战火肆虐的痕迹，然则尸骸遍地，只剩零星几处还有正道兵卒与翳流教众战作一团，却是战斗已近结束之象。观四处死伤，翳流之属竟占了七成以上，俨然大势已去。
　　眼前几个忠烈王府的亲兵正逼杀一名翳流中人，南宫神翳一掌劈出，立时将亲兵几人击成碎块。
　　南宫脸色难看至极，掐住被救教众的脖子狠狠问道：“发生何事？！四圣阁何在？！”
　　“正道设计围杀，四圣阁等待教主回援不至……已经悉数阵亡了！”
　　乍闻噩耗，南宫神翳顿时如遭雷击，目眦欲裂，一阵咬牙之后发力一掌将那人送出墙外逃生去也。
　　正是怒极恨极，忽听身边认萍生惊呼：“不好！火光似是在密室方向！”南宫一惊，立刻拔足前往——无论如何，要将研制无尽解药的手稿救出！
　　两人一同赶至密室，大火尚未蔓延至此，却也已不远，波及此地只在须臾之间。
　　南宫神翳急道：“萍生，你我分头行动，务必要快！”
　　“是！”
密室中多年来的研究手稿堆积如山，要想全部带出根本不可能，南宫只能集中全部注意飞速游览一张张手稿，欲将重要部分选出带走。
　　正是全神贯注拼命清找，突然背心一凉。
　　南宫神翳不解到近乎茫然地缓缓回头，竟是认萍生的手掌按在他背上，指缝间夹着三根两寸长的银针，已经刺入他的身体，准确无误封住心脉。
从来温软的手掌此刻冷硬如铁，南宫神翳只觉得心口如浸万年寒冰，阴冷刻骨，痛不可忍。
　　事实太过惊人，然而再如何地不敢置信也由不得他不信。
　　一口鲜血涌至喉头，又烫又腥，仿佛肉心悲泣，正是一泪一血。南宫咽下口中热血，运起仅余的气力反手一击！
　　那一击其实不难躲开，认萍生却硬生生受了。
　　“你……”认萍生捂着受伤的肩膀倒退数步，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望着南宫——方才一掌明明是直向身后之人膻中要穴，却最终一偏只落在他肩头。
　　全力一击之后的南宫神翳只能扶住桌沿勉强站立。他望着那个太熟悉也太陌生的认萍生，茫然，痛苦，然后是疯狂的愤恨。
　　短暂的沉默在此刻却似永久。
　　终于是慕少艾先开口：“这三根是我特别制作的天银针，入体后将游走全身经脉，毁人一身功体，最后刺入心脏。若不妄动或许还可多拖得一刻性命，勉强抵抗只会愈加痛苦，你……”
　　“不必你来教我！”南宫怒声嘶吼，到底还是吐出一口血来。
　　慕少艾只好噤声，一室死寂中只余南宫神翳痛苦的喘息，以及间或爆发的呛咳。
　　如此片刻，却听南宫忽然用极轻柔的嗓音唤他：“认萍生。”
　　他便纠正：“慕少艾。”
　　“萍生。”
　　“慕少艾，不是认萍生。”
　　“我知道你不是。我叫我的萍生，与你何干。”
　　一句话让慕少艾再难开口。
　　南宫又突地笑了，十足十的讽刺：“你我相交一场，你不劝我归降退隐，若我答应就饶我一命吗？”
　　慕少艾答得坦然：“我若这样劝你，就真正枉担了你的知音之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南宫大笑起来，笑声渐大，震耳欲聋，状似疯狂。


　　不可遏制的笑声中，满头乌丝瞬间白发：“知音，好一个知音！”
　　你知我心，知我意，知我情。
　　却是我，错把无情作多情！
　　南宫神翳终于止住了笑：“还在等什么？杀我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没有话给你！”南宫恨然。半晌，满腔怒意焚烧成灰，只剩下一丝余温将尽的惨然：“我想说的，你当真不知道么？”
　　慕少艾心中一震，只觉得那些被他刻意压抑和麻木的疼痛开始不受控制地苏醒。
　　他看着他，缓缓道：“南宫神翳，你欠无辜苍生的，而我，欠你的。你为你过往所为偿命，我也愿意以命还你。”
　　“呸！欠情还情欠命还命，我欠你口中无辜苍生性命，你呢，你欠我的只是性命么！”生命将尽的时刻，南宫神翳不再自制。
　　慕少艾仍然看着南宫，有句话他觉得不该说，但他还是说了：“是。我欠你的，只有性命。”
　　南宫神翳顷刻间安静下来，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然后他终于轻轻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已付出跟我同等的感情，是吗？”
　　没有回答。
　　已是回答。
　　南宫神翳慢慢闭上眼睛，发出了此生最后一个声音：
　　“哈。”
　　火苗已经舔上密室的门框，沿着墙壁一路烧了进来。
　　焰光中药师的脸忽明忽暗，宛如木雕泥塑，无情亦无命。
　　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闯入，说此地将塌药师快走。
慕少艾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向谁在说：“南宫神翳死了。”
　　来人这才注意到地上已然气绝的魔头：“哈哈哈哈！真是太好了！药师你立下大功一件哪！”
　　慕少艾听而未闻，只无言地看着墙上红砖滚落，像谁剥离的血肉。
　　“药师？药师？”
　　疲惫和倦意已然将他淹没，慕少艾沉默着，任由同道将他拉出了密室。
　　直到离开翳流大营之外很远，慕少艾才回首遥望。
　　沉重的夜空灼如烙铁，山崖上火光冲天，熊熊烈焰简直似要吞日噬月、毁天灭地，不知将烧上几天几夜。然而任它如何疯狂，结局终也只会是归于岑寂罢了。
　　一切，灰飞湮灭。
　　之后的事情便连说书的也懒得去讲。
　　南宫殁，翳流亡，普天同庆。更隐秘的消息则有迟来一步的醒恶者带走了四圣阁及南宫神翳的尸体，不知有何诡计。
　　慕少艾退隐。
　　从此世上再无认萍生，只有风趣幽默的药师住在世外桃源般的岘匿迷谷，种些药草，养只小猫，兴起时，抱一把普普通通的铁筝，奏一些潇洒中有怅惘，快意中有哀凉的曲子。风过，则见长眉扬起，露出面上黥印年年如新。
　　那些曾经，已成过往。
-完-

为什么这么虐呢，想看甜的啊！！甜的啊啊！！！

为何教主和少艾的文多是虐文呢？？？每次看到这两个人的文都提心吊胆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