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握笔的手颤颤的，视线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毕竟是病中的身子啊。沈宛无奈搁笔，将酸涨的目光投向窗外。夜很静，很黑，巨大的寂寞如潮汐，几乎将人吞没。正当此时，一缕幽咽的歌吟逾墙而来，格外分明：“睡也无聊，醒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手中的笔倏然被抽离，筱晴略带嗔意的脸，便在母亲面前晃动：“娘，您又写什么呢？罗掌柜不是说了，您要多加休息！快去睡觉！”她刻意将“休息”二字咬得很重，并不由分说吹了灯，淡淡的月光洒进来，照在母女俩的脸上。筱晴这才看清母亲眼角的泪光，沉沉地叹道：“又想爹了？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呀，还有我呢。”沈宛感动不已，暗暗握紧女儿的手：“是啊，还有筱晴陪着，我一点也不孤单！” 
通向山顶的小路有点陡，欢悦的笑声，惊起栖息的鸟雀，扑棱棱四散飞去。沈宛软乏了，话里便不免带了些娇嗔的意味，噘嘴嘟囔：“又不是没台阶，偏爱挑这些地方，爬得人累死啦！”索性耍赖不愿再走，斜身倚定一棵孤松，解下襟前缃色的罗帕，擦拭额上的汗珠。她的肤色本就白皙，经过这阵子活动，脸颊上自然泛起了红晕。容若看着她，皎洁细瘦的手腕衬着豆绿的衣袖，越发有说不出的风致来。他笑着吟出：“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沈宛心知容若是在打趣，益发红潮汹涌，低头不语。 
容若亦静静地笑着，在失去了妻子这么多年后，第一次露出会心的喜悦。 
原来，自己还是能爱的！ 
十指轻轻相扣，握住，仿佛初恋时的小心翼翼。容若靠近沈宛，孩子气地挤眼：“宛儿，我们订个信约好不好，将来你生下孩子，男孩跟我姓，我教他诗书骑射，让他成为顶顶勇敢的巴图鲁；要是女孩子，就随你姓，最好是像你一样，温柔婉约，善解人意……” 
“看把你美的，谁说要给你生孩子！”沈宛耳根通红，羞涩地推开他。眼中却盛满了欢喜，几乎要摇荡出来。

沈宛失踪了，竟像融化在空气中，哪儿也寻不到她。 
家里的每件陈设，都与分别时别无二致，她的温度仍在那里，幽微的香若即若离，仿佛她从未远去。只需轻唤一声，窈窕的身影便会闪现到眼前。然而，沈宛的确是不在了，桌上有她留下的便笺，端秀的笔迹，亦如她的为人。 
情深缘浅，望自珍重。 
看这短短八个字，谁能体会她的苦楚，容若茫然握紧便笺，颓然跌坐椅中，无边的恐惧咬住了他——几欲窒息的恐惧。 
沈宛究竟是何时走的？为何要走？偌大的京城，她能去哪里安身？何况，她已怀上他们的骨肉，难道她真狠心抛开夫婿，只身飘零天涯么？ 
摆在墙角的瑶琴，弦上蒙了层薄薄的灰尘，显然主人是不久前才走的。它静静地停在那儿，似乎还等着主人将它拨响，重新流泻出澄澈的音符。窗扉被细心地合上，却再也没有人能够来开启。 
忽然忆起临行前夜，沈宛难舍难分的眼神，生平第一次，她牵住他的衣袖，久久不忍放开：“公子，你要早些回来！” 
当时，怎就没觉察出她的异样呢！ 
当顾贞观找到容若时，他犹自对着便笺出神，才几日工夫，容若的神色憔悴了不少。顾贞观长叹，眉尖是挥不去的黯然：“她临走前，曾来找过我，并托我转告你：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事已至此，并不怨任何人。” 
容若凄然长笑数声，满目尽是拾不起的伤痛，喃喃自语：“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绛红的酒液滑入喉间，难言的苦涩与灼烈，灼得所有的悔恨都化做了滚烫的泪，滴滴溶进酒杯。 
而今才道当时错。这一生，从头至此，真的全都错了。错得彻头彻尾，错得无法收拾！ 
顾贞观见容若颓唐如此，料不能劝，亦知他五内俱焚，惟有陪伴他酾酒燃情，一杯接着一杯…… 
樱桃红透的时候，京城沸沸扬扬地传开：纳兰公子殁了！ 
千里之外的沈宛听到这消息，失手弹断一根琴弦，然而她终于面沉如水，不露悲喜。 
她腹部有了明显的凸凹，清素的衫子笼着，欲盖弥彰的味道，容颜却依然秀丽无匹。 
她坚守对容若的承诺，会好好照顾自己。当然，也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 

一些后话： 
明珠的失势，如同他的发迹，两者是同样的轰轰烈烈。罢官后的明珠无意间翻开容若的遗稿，神伤不已，跌足叹道：“这孩子什么都有了啊，可他为什么还是不快活？” 
他不会明白，容若终其一生想要的，恰是他的权势所不能给的。 

京城里仍在传说，每至晚间，公子的书房总亮着灯，里面影影绰绰，似有谁在低吟他的词句。更奇怪的是，明珠府中的梨树，四季皆枝繁叶茂，天气晴和时，还能看到一树梨白胜雪。 
而纳兰容若，已经去世两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