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可以了哟，黄濑君。”
摄影师拍下最后一张照片，今天的杂志拍摄工作算是结束了。黄濑从一个半跪的姿势中站直身体，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让他不得不用手抵住额头闭上眼睛。闪光灯打过后留下的光斑还徘徊在视线里，让他觉得脑仁儿更加的疼了起来。昨天在海常训练之后似乎淋了点雨，打了几个喷嚏。他仗着自己身体素质良好没去在意，没想到今天居然严重了起来。
要是感冒就麻烦了。
黄濑一边褪下手上戴得极不舒服的黑色皮质手套，一边盘算着结束拍摄后不如直接回家喝点热水睡一觉好了，反正今天是周末，海常在冬季杯的下一场比赛要轮到一周以后呢。病好之后大不了被笠松前辈多踹几脚，加倍练习回来就好。
“各位辛苦啦！”黄濑向工作人员微微鞠躬，又引来一阵晕眩。化妆部的大姐姐上前帮他卸妆。今天的硬照有点儿特别，是黑帮主题，一大群漂亮可爱的年轻男模特被打扮成警匪片子里古惑仔的模样，手臂和脸上都被涂上了血迹或者淤青一般的伤妆，摆成各种各样的冷酷姿势宣传着某某和某某牌子最新一季的皮衣皮裤皮手套的设计。黄濑被化妆姐姐按在椅子里，用沾了卸妆水的化妆棉擦拭他被画得脏兮兮的脸蛋，他的余光瞟过了化妆棉上沾的红棕色的仿造血块，胃里开始不舒服的翻腾起来。大姐姐们依旧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转，直夸奖他是这个年龄段模特儿中的佼佼者，一颦一笑都比别人的矫揉做作来的有魅力。
女孩子清亮尖利的声音从没有让他觉得这么招架不住过，只好低下头去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却被大姐姐们看个正着，于是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的劝慰与关心。黄濑脸上讨喜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这时候放在自己外套口袋的手机突然响起短讯的提示音，黄濑拿起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只有言简意赅的两行字：
——出来，1对1，老地方。
发件人：小青峰
黄濑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什么头晕目眩四肢发软的重感冒症状似乎一瞬间都消失了——自从夏天I.H巡回赛输给桐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小青峰一对一较量过了。甚至于连平时的问候闲聊短信都少了许多。黄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他自己心里上的那个坎儿没有迈过去，整天忧忧郁郁躲着青峰，祭奠自己逝去的憧憬。后来等到他想通了，想要再一次见到青峰的时候，却轮到青峰躲着他了——也许是他的自作多情，他压根儿就不想看见他——总之，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联络上青峰，上次WC淘汰赛中桐皇输给了诚凛，他发去的短信都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黄濑在他一直光鲜亮丽的十六年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不舍和悔恨的情绪——如果当初不是他像个没主意的娘们儿一样躲着小青峰就好了，至少可以多和他说上一会儿话。可是人生告诉他既已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更改，黄濑从自怨自艾的挫败感中恢复过来还是那个阳光活泼的黄濑，青峰却早就不再是曾经那个容许他在身边唠唠叨叨的青峰了。
所以说看到时隔几个月的久违讯息，他又怎么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至于感冒什么的，和小青峰对比起来，只能算跋山涉水道路上的小小障碍而已。
没等经纪人和化妆部的姐姐们说什么，他已经快速换上服，抓起背包就朝他们原先经常一起练球的公园球场跑去。
02.
等黄濑匆匆赶到公园球场的时候，青峰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羽绒外套被丢在一边，手里夹着一颗篮球，臭着一张黑漆漆的脸站在门口看着黄濑朝他跑过来。那股气势让黄濑恍惚中觉得他才是该去拍摄这期杂志主题的人。
“慢死了！”
青峰对他是结束了模特工作才过来的这一点感到不满，又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他的私服装扮——深V领黑色羊毛衫，外头松松套了一件白色皮外套，配了一条天蓝色麻布围巾，底下是低腰包臀的一条白色休闲裤，勾出比例完美的腰线和臀线——典型的骚包模特儿日常搭配。青峰的视线在他的腰部停留了一会儿，面色不善地哼了一声。


05.
青峰坐在病房里，看着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的黄濑。他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两条修长的眉毛皱得很紧，额头上全是虚汗，嘴巴张着，给人一种呼吸艰难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黄濑——他见过微笑着的，傻笑着的，阳光灿烂的，坚定认真的，甚至深情哀伤的，各种各样的黄濑，但惟独就是没见过这样的黄濑——虚弱，苍白，像一张纸。
难得下定决心约人出来见一面，打个球，却把好好的一人给整成了这幅模样。青峰心里刀剐一样难受，尽管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是一场不合时宜的重感冒引起的发烧，罪魁祸首就是因为粗心大意忘记带伞而淋着雨回家的黄濑本人。而且像他们这样坚持锻炼，身体素质良好并且平时从没有什么头疼发热的人，一旦生起病来比谁都严重。青峰知道他对于黄濑晕倒这件事来说是无辜的，谁知道平时一向干净的公园球场今天会有啤酒瓶的碎渣子散落在那里，又恰好划破了黄濑的手臂呢？但这根本就不能缓解他心里的疼痛感。青峰俯下身擦去金发少年额头上密集的汗水，想起不久前在球场上他还为对方绵软无力的动作而生气不满，心里的难受和内疚更加深刻了，几乎要淹没了他。
青峰在被子里找到黄濑的手，抓住，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下意识的行为而已。他一直在逃避的心意还处在懵懵懂懂的初生状态，正顺着光寻来，还没有到达他的身边。他头脑放空地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直到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手持病历本将门推开。
“哟，原来这还有一对儿小恋人！”医生愉快地眨眨眼睛，青峰赶紧放开黄濑的手，脸腾地红了一片——虽然映在他巧克力肤色的脸上并不太显。
“……不是恋人。”他假装咳嗽了一下，掩盖自己的尴尬。“咳……他……怎么样了？”眼神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唔，就那样呗，受寒感冒引起的发烧，这个季节最常见的病症，好好睡几天就没事儿了——啊对了，”医生用手指点着病历本，补充道：“这个孩子患有先天性血液恐惧症——就是俗称的晕血症，大概就是这个和发烧同时发作起来才会晕倒，你不必紧张。”（注1）
“……晕……血？”
“嗯，不过不算严重。还有他手上的伤需要打破伤风，你还是尽快联络一下他的父母吧。”
“……好。”
医生推门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青峰又重新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那只白皙的手。病房里的窗帘被拉上，暖橘色的床头灯的光线铺满一半的房间，罩在床上熟睡的人漂亮的脸上，睫毛尾端也染上了安详的颜色。外面人们交谈的声音，护士们推着手推车走过的声音，还有医生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笃笃声都因为被隔在了门外，而笼上了一层闷闷的不真实感。他盯着那张脸许久，俯下身亲吻了他的眼睑，又轻轻将金发少年被包扎在白色绷带里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嘴唇贴上伤口所在的地方。
这样的动作完全没经过他的大脑思考，没有理智，也没有前因后果。他只是想这样做，想的胸口都发疼。他将手指插进黄濑金黄色的头发间慢慢的抚弄梳理，金色的光就像液体自他手掌间流淌而过。而那双眼睛，如果不是因为陷入昏睡而紧闭的话，一定也会闪动着一样的迷人星芒。他很少对黄濑这样温柔过，以前是不懂，之后是不敢去懂——但是现在他成长了，在找回打篮球的快乐的时候很多情感都随着自己所树立的心之壁的破裂所涌现，他现在懂了，他应该是喜欢着黄濑凉太，应该是爱着他的，才对。
06.
坐在黄濑的病床边，青峰想了很多。
他想他是真的喜欢眼前这个金黄头发，咋咋呼呼的家伙，并不是一时间的心血来潮或是头脑发热。他虽然在篮球上被称为天才，在感情上却不是能够信手拈来的类型，他永远无法像绿间或者赤司那样对人类的行为和性格做出洞察了解。他是个感性动物，大部分时间里都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做出判断——但往往正好是最正确的判断。他想他这次也不会错的。他已经在这件事上面拖泥带水的花掉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光，不能出错，绝对不能。
他开始回想起当他还没有在自己周围筑上一层高高的围墙的时候，他和黄濑也曾有过亲密和温柔相处的时候，那时候大家的关系远不是现在的剑拔弩张，甚至比普通的朋友要要好许多。他和黄濑也曾练习完毕之后一起走，将学校附近的大小游戏厅和便利店都逛遍；也曾陪着他翘了训练出去买零食，顺便帮紫原捎带一份（“这是为了让他能记住身为同班同学的我。”黄濑补充）；也曾在每个一对一之后朝对方扔一瓶水或者一块毛巾，或者在球队取得胜利之后开心地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搂到一起。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象除了一对一时对方眼底舞动着的美丽光芒之外，还有他为数不多被拖着陪他一起去摄影棚的经历：换好装的黄濑走到镜头前，缓缓勾起俊美唇角，闪光灯发出刺眼白光，在一旁观看的他闭上眼睛，呼吸为之一窒。
人类总无法停止自己向往光与美的脚步。他想他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眼睛里已经有了那个总是缠着他的家伙。
黄濑的头发和眼睛颜色都是浅色系的。他的头发为了做模特儿而染过，现在是金色，以前是接近于金色的淡亚麻色，但是眼睛的确是浅琥珀的颜色。他告诉过青峰这实际上是一种基因缺陷，不罕见的——但放到他身上就格外迷人，再加上傲人的身高，模特儿的样貌，走到哪里都不乏为他倾倒的女性，或者男性。人有时候得感谢身体上的那些小小缺陷和劣势，比如他的色素缺乏症，让他得以拥有被上帝垂青的淡金色眼眸；又比如他的晕血症，让青峰有机会再没有人打扰的病房里，握住他的手，将自己混沌的心思一缕一缕整理清楚。（注2）
青峰一向认为不会再有比自己更加耀眼的光了，不过这个认知最近被两个人连续以不同角度狠狠粉碎，一个是在篮球较量中赢了他的火神大我，另一个则是黄濑凉太——他曾以为后者以他为光，没想到回过头来才发现，他才是照耀自己的那颗可爱又烦人的小太阳。
“快点醒来吧，不然阴雨天气要没完没了了。”他把脸凑近熟睡的人的颈窝。“别让我等太久，你还欠我一场1on1呢。”


07.
“无人能敌的感觉是什么样？”
“就像站在山峦之巅。”
“就像站在山峦之巅，寒冷，寂寞，迷茫和空虚。”
“——你想死吗！我可没有这么说。”
“可是——小青峰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啊。”
国中二年级的夏天，金头发的少年舔着冰棒，跟着黑皮肤的男孩走在学校附近的林荫小路上。他抬头看被树叶筛下点点金斑的阳光，悠然地吃着冰，唱着自己编造的乱七八糟的曲子。
“如果我对你说我爱你会怎样/就像在光亮的房间里点燃蜡烛/如果你站在了山峦之巅会怎样/寒冷，寂寞，迷茫和空虚。”（注3）
“黄濑——！你皮痒了吗？”
“小青峰，我只是唱首歌而已呀。”
黄濑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旋转得腾空起来，又仿佛被人放置到木头小船里顺着湍急的河流顺流而下。他头晕得要死，后背的疼痛一点儿缓解的意思都没有。他能感到全身烫得惊人，但他还是冷的将身体缩成了一团。他在昏睡中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思维仿佛脱离了身体飞了出去，飞得很远，飞向了许多他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地方去。
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帝光，他还只是那个国中二年级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双脚踏在学校坚实湿润的土地上，却仿佛踩在云端。他茫然的在母校里走着，后脑勺却被篮球砸中。一定是小青峰。他快乐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14岁的青峰，满脸青春和汗水，一只手放在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着。
“这次不会再放过你了！”
他带着灿烂的笑容和发疼的后脑勺飞扑过去，扎进黑皮肤少年的怀抱里。抬起头来却看到身穿桐皇队服，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戾气质的青峰。他嘴角带着嘲讽盯着黄濑，拎着他的领子将他从自己的怀抱里扯出来，狠狠摔到地上去。黄濑觉得后背疼得呼吸都不畅，抬眼看向进入暴君模式的青峰，眼前却只有一大片铺天盖地的血红。
他把血红色擦掉，却看见了穿着海常队服的自己。
眼前的那个黄濑凉太正盯着自己在哭泣，眼睛红红的，泪珠一颗一颗顺着脸庞的线条划下，看过来的视线里有愧疚，伤心，不甘，还有许多复杂的情感。旁边的计分牌上正显示着诚凛对海常，100比98的字样——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失败的那场战役。
黄濑站在场边看着另一个难过欲绝的自己，真奇怪，明明只是过了半年的时光而已，现在的他站在另一个角度看这场比赛的结果时，早就有了不一样的体会。他想他该感谢小黑子，如果不是那个存在感单薄但意志力出奇坚强的少年，他大概不能像现在这样，领悟到同伴的力量和属于篮球这项运动本身的，最纯粹的竞技快乐。
“别哭了。”他对场地另一头的自己喊道，“擦掉你的眼泪，后面还有更多的磨难在等着你，请务必撑下去。”那声音回荡在高高的海常体育馆里，也不知道是喊给哪一个自己听。
我不是奇迹，但我会成为自己的光。
然后他又陷入一片昏暗中。混混沌沌的，眼前忽然开拓出一片光亮，黄濑眯着眼睛仔细向前看去，那一小片光亮像是黑夜里的北极星，为他指引了方向。他抬脚朝那个方向跑过去，跑了很久，跑到汗水都打湿了一层衣裳。过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那片光亮在眼前变大了一些，不像星光，倒像深邃隧道的洞口，光亮处有个拿着篮球的人影，高大宽肩窄腰，短短的头发是接近于黑的深青色，皮肤是性感的深花蜜色。
“小青峰！小青峰！”他挥舞着手，高喊着对方的名字。对方似乎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和他们第一次在篮球馆外的见面并无二致——然后夹着篮球，头也不回地朝光亮处跑去。
“等等我！小青峰！”他大喊，但是对方只是回过头来对他龇牙笑了一下，一点儿也没停下前进的脚步。
“等等我！”
他无助地大喊着，看着眼前人一点一点从他视线里消失，胸中充斥着火烧火燎的焦躁和空落落的疼痛。他觉得他仿佛又回到了海常和桐皇的那一场I.H比赛，小青峰的身影，那样高大，矫健，眉眼如刀刻般凌厉，身形有原始的力量和健美，看上去难以超越。只有在不断下沉的梦境中，他才意识到他是有多在意小青峰那个未完成的伸手动作。他不想让小青峰走远，不想让他站在山巅——一点儿都不想！他想让他像原来一样快乐地打球，让他那双平日里波涛暗涌的眼睛里，渐渐透出刻骨铭心的温柔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