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还教我念杜牧的《清明》。念了十来遍,我就是记不住那句“路上行人欲断魂”。哥哥把整首诗给我解释了一遍,可是这个“欲断魂”该怎么解释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好说:“就是那些路上行走的人,‘魂’将要‘断’了。”我便不依不挠地问:“‘魂’是什么呢?”哥哥语塞:“……你管那么多干吗?‘魂’就是,就是衣带一样的东西——但又不是衣带……唉,说了你也不明白……”
哥哥,现在我明白了。断魂就是,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才发现,忘了要见你的理由。
突然发现用“雪泥鸿爪”来形容记忆是多么形象。冬天来了告诉自己:既然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直到某一天,春天真的来了,太阳出来了,转身的刹那,发现雪化了,无可挽回地化了,连同雪地上所有的足迹。
爸爸妈妈出门的时候,我就去哥哥家,轻轻敲他的房门问:“哥哥你在吗?”总是会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喔,是你!”然后听到哥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于是倏地打开,露出哥哥的鬼脸。
有一次我去哥哥家,只有他一人爱家。只见他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面前放着他家的电视机,地上还堆着乱七八糟的零件。我吓了一跳:“哥哥,你居然把电视机拆了!你不怕爸爸骂吗?”
哥哥头也不抬地说:“怕什么!我拆的出来,自然也装的回去。放心吧,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装好了!”
我听得佩服不已:“哥哥好厉害呀!我也想拆,好不好?”
哥哥说:“小姑娘家懂什么,你会用这玩意儿吗?”他晃晃手上的螺丝刀。我只好摇摇头。哥哥说:“你连这都不会用,坐一边去。等我装好了再陪你玩儿。”
隔了好一会儿,哥哥终于把电视机装好了。我问:“要是少了零件,电视机会不会坏呀?”
哥哥瞪了我一眼,指指地上他没能装进去的零件说:“笨蛋,又没少零件!你看还多了这么多零件,怎么可能坏呢?”
可是那天晚上,我听到邻居家传来哥哥他爸的声音:“等我修理好电视机就来修理你!”……
还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摔坏了盐罐,盐酒撒了一地。想到妈妈回来肯定又要发火,真是吓坏了。急中生智,请哥哥来。哥哥找了个干净的脸盆来,把盐捧进脸盆,用水冲洗。我急了:“哥哥,盐会化的!”哥哥说:“废话!我知道!可是这么脏兮兮的盐总不能吃吧?洗快一点就好了。好,可以了,你去拿个新罐子来。”
虽然哥哥很快把盐倒进了罐子,但盐还是少了很多。我急得要哭了。哥哥安慰我说:“不要紧,没事。”他说着找了个勺子,从糖罐里舀了几勺糖倒进盐罐。
“哥哥……糖又太少了!”
哥哥想了想,到了一些味精到糖罐里:“反正都是白的,粗看发现不了。”
“可是……味精又太少了!”
哥哥于是又从盐罐里舀了一些盐(和糖的混合物)倒进味精袋里……
我哭的时候,哥哥曾经送我一枚蚌壳。他说:“你看,里面藏着一条彩虹呢,多漂亮呀!”我看着,觉得果然很漂亮,便破涕为笑了。
多年后我读到林徽因的一句诗:“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整一条彩虹在里面。” 那么熟悉的话,却让眼泪像雨水般掉落下来。
哥哥我把你给我的蚌壳弄丢了,怎么都找不着。我该怎么办呀?
在小小的脑袋里还只装着“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的江南是首诗,是我的一首诗——是哥哥和我一起写的诗。一切都安谧如同某个遥远的童话,温存、清灵,不带哪怕一点淡淡的忧伤。即使不再拥有,我仍可以触到曾经的玫瑰色的晨雾和暧昧的柔阳。低头是久远年代的青石板,闭眼仿佛还能听到当年锤錾时的清脆辽阔的回响;抬眼是细细一线藏蓝通澈的天空,那一绺墨色的檐角不经意间便做了这一线天的花边。一拂袖便是烟柳水湄,一举首便是流金薄暮。
温情款款的巷陌,轻柔一如梦境的水波。墙上斑驳的岁月的痕迹,石灰剥落后现出的黄泥。我还记得退了红漆的、有着斑斑空洞的楹柱,以及曾经墨迹淋漓、如今已惨淡了的门联,那红纸上依稀的点点淡金,就像从前人朦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