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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桥词典》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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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覆盖下的民间世界
文:陈思和
出处:中国当代文学史 1999年

韩少功在80年代的文化寻根小说创作中,已经比较自觉地确定了民间的表达立场,但从《爸爸爸》等作品来看,他仍然是用启蒙的态度来批判民间的藏污纳垢性。1996年初,他沉寂多年后发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在对民间世界的创造性的营造和对小说形式的实验性开拓两方面都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

经历了80-90年代从共名状态向无名状态的转化,90年代中期文学创作出现了一种众声喧哗的多元格局,虽然总体上的创作成就还不能说很高,但对一些出色的作家来说个人性的风格已有可能在意识形态的缝隙下得以曲折生长。这当然是一种妥协的结果。作家们转向边缘性的民间世界,以民间文化形态作掩护,开拓出另外一个话语空间来寄存知识分子的理想和良知。他们从宏大历史的叙事传统中游离开去,在民间世界中寻找个人本色的叙事风格,不同程度地尝试着对原有的叙事立场竿文体传统的突破。叙事立场的转移和作品文体的探索,本来是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既然突破和游离主流话语本身就是充满意识形态情结的文体改革,那末所谓现代汉语写作也就不会单单属于语言学的范畴。像《马桥词典》这样一部尝试用词典形式来改变小说文体的作品,看似作家把创新的兴趣集中在文体革命与语言实验上面,但其背景仍然是对人文传统的寄存和保留。韩少功是具有强烈知识分子使命感和人文理想的作家,他为探索小说文体和语言的突破,主动改变了80年代知识分子启蒙的立场,在无限广阔的民间世界里学习语言,学习语言所表达的生活,开拓了当代小说的新的境界。这似乎可以视为90年代现代汉语写作的一个标志性事件,知识分子从民间立场上建构起自己的理想主义,不但没有放弃批判的使命,反而获得了更大的人文空间。

《马桥词典》在许多方面都延续了韩少功以往的创作风格,但在小说的叙事文体上却开创了一种新的小说叙事文体--用词典的语言来写小说。“马桥”是个地理上的名词,据小说的叙事者介绍,“马桥”是古代罗国所在地,就在楚国大夫屈原流放和投河的汨罗江旁。故事以叙事者下乡当知青的年代为主体,向上追溯到各个历史时期的生活片段,向下也延伸到改革开放以后,着重讲的是70年代马桥乡的各色人物与风俗情景。但这些故事的文学性被包容在词典的叙事形式里面,作家首先以完整的艺术构思提供了一个“马桥”王国,将其历史、地理、风俗、物产、传说、人物等等,以马桥土语为符号,汇编成一部名副其实的乡土词典;然后叙事者才以词典编撰者与当年插队知青的身份,对这些词条作诠释,引申出一个个文学性的故事。韩少功把作为词条展开形态的叙事方式推向极致,并且用小说形式固定下来,从而丰富了小说的形态品种,即在通常意义上的“日记体小说”“书信体小说”之外又多了“词典体小说”.这部小说在语言上的探索更加成功些。在以往小说家那里,语言作为一种工具被用来表达小说的世界,而在《马桥词典》里,语言成了小说展示的对象,小说世界被包含在语言的展示中,也就是说,马桥活在马桥话里。韩少功把描述语言和描述对象统一起来,通过开掘长期被公众语言所遮蔽的民间词语,来展示同样被遮蔽的民间生活。尽管他在讲解这些词语时仍不得不借助某些公众话语,但小说突出的是马桥的民间语言,文本里的语词解释部分构成了小说最有趣的叙事。如对“醒”的解释,在马桥人看来,醒即糊涂,他们从屈原的悲惨遭遇中看到了“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格言背后所包含的残酷现实,这与鲁迅笔下的“狂人”意象一样,既是对先驱者的祭奠,又是对国民性的嘲讽,也包含了民间以自己的方式对三闾大夫的同情……所有这些,不是通过人物形象,不是通过抒发感情,甚至也不是通过语言的修辞,它是通过对某个词所作的历史的、民俗的、文化的以及文学性的解释而得到的。即使在一些故事性较强的词条里,它主要的魅力仍然来自构成故事的关键词。象“贵生”一词的解释里叙述了“雄狮之死”,雄狮本是个极有个性的农民孩子,他误遭炸弹惨死后,小说重点阐释了一个民间词“贵生”的含意,即指男子18岁、女子16岁以前的生活。在农民看来,人在18岁以前的生活是珍贵而幸福的,再往上就要成家立业,越来越苦恼,到了男子36岁女子32岁,就称“满生”,意思是活满、活够了,再往上就被称作“贱生”了。所以,乡亲们对雄狮的误死并不烦恼,他们用“贵生”的相关语言来安慰死者父母,数说了人一旦成年后就如何如何的痛苦,让人读之动容的正是这些语词里透露出来的农民对贫困无望生活的极度厌倦,雄狮之死仅仅成了民间语言的一个注脚。



1楼2006-12-16 14:49回复

    《马桥词典》是对传统小说文体的一次成功颠覆,而它真正的独创性,是运用民间方言颠覆了人们的日常语言,从而揭示出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不被人们意识到的民间世界。马桥的人物故事大致分作三类:一类是政治故事,如马疤子、盐早的故事;一类是民间风俗故事,讲的是乡间日常生活,如志煌的故事;还有一类是即使在乡间世界也找不到正常话语来解释和讲述的,如铁香、万玉、方鸣等人的故事。第一类故事是政治性的,含有历史的惨痛教训。如对随马疤子起义的土匪的镇压、地主的儿子盐早所过的悲惨生活,都是让人欲哭无泪的动人篇章,闪烁着作家正义的良知之光。比较有意思的是第二、三类,马桥本身是国家权力意识和民间文化形态混合的现实社会缩影,各种意识形态在这里构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世界,权力通过话语及对话语的解释,压抑了民间世界的生命力,第二类民间风俗故事正反映出被压抑的民间如何以自己的方式拒绝来自社会规范和伦理形态的权力,如志煌的故事,是通过对“宝气”一民间词的的解释来展开的,在其前面有“豺猛子”的词条,介绍了民间有一种平时蛰伏不动、一旦发作起来却十分凶猛的鱼,暗示了志煌的性格,而“宝气”作傻子解,这个词语背后隐藏了民间正道和对权力的不屈反抗,最后又设“三毛”词条,解释一头牛与志煌的情感。通过这一组词条的诠释,把极度压抑下的中国农民的所恨所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第三类被遮蔽的民间故事更加有意思,像万玉、铁香、马鸣等人,他们的欲望、悲怆、甚至生活方式,就连乡间村里的人们也无法理解,也就是说,在权力制度与民间同构的正常社会秩序里,无法容忍民间世界的真正生命力的自由生长,这些人只能在黑暗的空间表达和生长自己,在正常世界的眼光里他们乖戾无度不可理解,但在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里,他们同样活得元气充沛可歌可泣。这种含义复杂的民间悲剧也许光靠几个语焉不详词条和不完整的诠释是无法说清楚的,但这些语词背后的黑暗空间却给人提供了深邃的想象力。


    2楼2006-12-16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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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第二个十年当中,我们又经历了“现代派”“先锋”和一切关于“后”的新名词的轰炸和轰动。在这第二轮的轰动之中,我们所常常看到的还是那样一种“获得真理”的满意,还是那样一种“宣布真理”的自豪。但是,如果“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只在于一时的炫耀,本意却只在于夺一时的话语时髦,甚至本意却在于用“后现代的神话”来遮盖中国的鲜血和苦难,用“后现代的神话”来取消知识分子的责任和理性承担,那么我们将会永远被淹没在历史的阴影之中。中国文坛上“先锋小说”迅速的兴起和衰落,其症结也正在于仅仅“从别国里窃得火来”,却又并不真心地“煮自己的肉”,并不认真地回答自己作为中国人的生命处境,并不认真地回答中国文化传统带给我们的挑战。于是,“先锋”在我们这里很快地丧失了前进的动力,很快地蜕变为一种封闭的自我循环,在“先锋”作为一种时髦的价值消退之后,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新的文学空间。在一场又一场的“副本”游戏之中衰落了的不仅仅是文学,还有玩文学游戏的人。
       我这样不厌其烦地谈论过去和背景,似乎有些离题太远,但是,如果不把谈论问题的前因后果讲清楚,不把谈论问题的语境讲清楚,也就无法讲清《马桥词典》的意义和贡献。如今,中国知识界流行的“中国式的后现代”理论的种种版本,对“经济奇迹”和“后现代”属于历史进步的单一性肯定的价值判断,正在剪除着中国知识分子任何怀疑和批判的合法性与可能性。所有时髦的“游戏”都大受喝彩,而所有认真的思考,所有严肃的追问,都被嘲笑和冷落,被大泼污水。事实上,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坐标,都无法摆脱世界性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可悲的是,“后现代主义”的千丝万缕在别人那儿都是刻骨铭心的真实处境;但在我们这儿,千变万化却常常是一种时髦的标签。
       令人稍感慰藉的是,在这一派喧天的狂欢节的喜剧中,一些执着的追问者和承担者,终于渐渐地露出了他们诚实、朴素、而又坚定不移的面容。

       其实,当韩少功彻底地放弃了那种“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节,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的传统小说的叙述原则之后,当韩少功把马桥的历史、地理、气候、社会、文化、人物、习俗、情感、命运、故事、气味、温度、幻想、现实,等等等等,解构分散成一百一十一个词汇呈现给我们的时候,当韩少功把考据、政论、语言比较、思想随笔、笔记小说、抒情散文、方言考察、民俗记录、神话、寓言等等这一系列不相干的文体通通汇集在一部长篇当中的时候,当韩少功在以一种“反小说”的方法来写小说的时候,他所采取的恰恰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开放式的文化立场,他所具有的恰恰是一种冲决一切传统束缚的先锋性的品质。如果从韩少功以《我们的“根”》作为宣言的“寻根”开始,到他创作《马桥词典》的时间算起来整整十年。十年寻根,十年追问,十年对自己和对时髦的不断否定与突破,十年的集大成,韩少功终于有了他的《马桥词典》。
       以我自己的苛刻的划分,在《马桥词典》之前,韩少功的一切文字都只能算做是一种准备,在《马桥词典》之后,韩少功将可以被称做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
       一部《马桥词典》从头至尾充满了怀疑和驳问,既有对西方话语霸权的驳问,也有对汉文化话语霸权的驳问,既有对科学至上的驳问,也有对现代神话对人异化的驳问,既有对历史进步的驳问,也更有对语言符号本身对人遮蔽的驳问。可是立在这一切的怀疑和驳问之下的,并非是一个浪漫而理想的“桃花园”。读过《马桥词典》之后,在被韩少功那些或机敏或深沉,或抒情或冷锐的文字引出了笑声和眼泪之后,心头拂之不去的,是那样一种深深的悲凉。在这个叫做马桥的世界里,那一些可以被称做是美好的人和事,在一种麻木、阴冷、压抑的气氛中,或突然或渐渐地死去。那个肯为任何人卖力气,却又在人们共同的压迫下最终变成了哑巴的盐早;那个既殉情于自己的发歌艺术又殉情于女人们,却又最终被人发现没有龙根的万玉;那两棵曾经温暖了人们不知几百几千年,温暖了不知几代几十代人,却又最终被砍倒变成了板凳的老枫树;那个美丽夺人,却死了儿子离了丈夫最终变成了梦婆的水水;那个闯遍广州上海一心要发财一心要想当个现世英雄,却又最终被关进牢房病死狱中的魁元;那头叫做三毛的桀骜不驯、气贯长虹、力大无穷、却又最终死于人们刑法的斧头之下的黄牛……无不叫人肝肠寸断。这是怎样的叫人牵肠挂肚,却又令人阴冷窒息呵。而当这一切被撤去了“史诗”的可能,当这一切被撤去了“理想”的可能,当这一切被撤去了成为“历史”的可能,最终飘散成为一百一十一个孤独的语词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的时候,你会不由得悚然想起马桥人对于死亡、衰败、消失所专用的那个词——散发。世纪之初,在东西文化的对撞中,被新文化运动的前辈们所选定的那个世纪性的悲壮的命题,在世纪之末,在对马桥人的一百一十一个词的注释中,再一次沉重地浮现在眼前,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煎熬,是一次对于“肉”和“火”的双向的追问和煎熬。马桥人何其不幸,竟要落入这样一种无人可懂的两难处境?一个在暗夜中的前行者,当连他手中的最后一点火光也消失了的时候,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境地?也许这样问,这样想,太让人绝望。


      4楼2006-12-16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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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贴,赞,看到的太迟了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3-05-04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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