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为邻
今天下午的天气很好，我泡了熟普，坐在窗边看窗外的阳光斑斑驳驳的洒下来，在深色的茶水泛起几点光泽。
忽然想起千年前，或许也是在一个这样和煦的春天，你说：“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样的意境，连记忆都说熟悉。
可我却觉得我们相隔那么遥远。九百七十五年的距离，几重轮回悄然过去，如天边匆匆而逝的流云，我——寻不到你。
在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知道了你，知道了在很久以前，有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命运多舛，却为百姓谋得福祉，还写下了几千不朽的诗篇，除此之外，别无所知。第一次正式的读你的作品，是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了关于山东诸城的介绍，上面提到你在密州曾筑超然台并作《超然台记》，我欣喜于在不熟悉的杂志上看到了有几分眼熟的名字，于是去书房找你的全集，以及里面的那篇《超然台记》——“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草木果蔬皆可以饱……”虽然那时的我只有四年级，但还是深深地为这样的淡然超脱而折服。真正喜欢上你的文字和气概则是在一年多以后，一个只听得见蝉鸣的寂静夜晚，我与母亲在乡间一条小径上散步，母亲忽然说要让我听她被一段你的文章“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我似懂非懂的听着这些之乎者也的句子，有时候觉得似乎抓住了一两个句读的意象，却无法体会整体的含义。尽管如此，无论是从节奏和韵律，还是我所抓住的丝缕意象来看，我都从这样的文字里读出了恢弘的气势，读出了超然物外，读出了你超然物外的心愿，以及几分低回婉转的无奈凄凉……
从六年级开始了解你。跨越千年的光阴，我慢慢走近你的生活，我仿佛看到你少年成名动汴京时意气风发的眼眸，仿佛看见你在朝堂上怀着笔头千字胸中万卷与群臣争论的神色，仿佛看见你被贬惠州，朝云亡故时寂寞萧索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了，却只是看得见抓不着的你的影子。于是我开始难过，恨975年的时空让我们都打上了各自的烙印，恨我只能从文字中窥视你点滴，恨我不能陪你走过那些悲欢离合陪你祈祷千里婵娟，恨我只能在眼睁睁的看着你在垂髫受困中老去……我愈发急不可耐的想要了解你，固执地以为这样就可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几番辗转以寻你的踪迹，渴望与你为邻。我到眉山，那个你曾经出生成长的地方，那个祭奠着你最亲最爱的人的祠堂，那个年年使你断肠的短松冈。那儿有斑驳的竹影，碧绿的山岗，有养育过你的古井，有照晒过你的阳光，有家人盼你归来时种下的树，也有令你唤鱼联姻喜结良缘的池塘。我沉思着凝望你的坐像，将手伸进古井里打上来的水中感受清凉，在静谧的池子边喃喃着“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在覆盖着新绿的泥土上幻想你少年时候的神采飞扬。我到黄州，那段你万念俱灰的失落岁月，那段你满腔报国之第一次受到重创后的休憩，那段你书写了多少千古绝唱却忧郁的不为外人知晓的日子。那儿有你夜归的临皋，哪儿有你最悠闲的雪堂，那儿有你夜饮然后醒复醉的东坡，那儿有使你与友人“不知东方之既白”的赤鼻矶，那儿奔流着滔滔的江水，那儿绽放着满篱的野花，那儿伫立着你绝望的书写下“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的亭廊。我为滔滔东逝水豪情万丈，在青葱的草坪上忆你不愿提及的痛苦，在赤壁之下大声吟诵着“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击节称快。我还去惠州，杭州，儋州，扬州，以为那样就能多一点的了解你，感受你。
可我悲哀的发现，我依旧只能触摸到你生活中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在那往后的日子里，我的心里总是纠结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为敬慕如此，却寻寻觅觅无法找到的你。
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情，却不知是缘何于此。于是跟我说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建议我去读你的词，读那阕《定风波》。那阕有名的《定风波》吗？那阕短短六十二字却凝聚了你豁达乐观的《定风波》吗？那阕豁达超然却让我为你黯然神伤的《定风波》吗？
我哑然失笑，那阕词，我几乎倒背如流。
然而我还是再一次翻开书读了，很大声的，仿佛要把每个字扎进眼睛里。一遍一遍，心情随之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坦然。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忽然觉得自己曾经的伤怀都是那么的小家子气，一种自以为了解你从而申发出的可笑的感情，一种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渴望把所有事都看成悲剧的奇怪情怀。真正的你，活得是那么快活自在，无拘无束，尽管偶尔会有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的伤感，但主宰你生命的，终究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乐观悠然。
我还在执着的希求些什么呢？希求具象的你，你的模样，你的声音？
难道我所热爱，我所敬仰的不是你留下的这些千古隽永情怀吗？
难道历史还没有给我想要的所在吗？
原来与你为邻，这样简单。
不仅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的局限，还未曾有苦苦追寻的必要。
原来我以前对你的喜欢和了解，只是停留在“生平”这个肤浅的层面。
原来你一直在我身后，只要我一转身。
我便可，与你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