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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 余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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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明清之际的文字,每每觉得遗民心事颇堪玩味。
  余英时先生据余赓臣《送栓儿游粤序》所引方以智语,即“今天下脊脊多事,海内之人不可不识四方之势,不可不知山川谣俗,纷乱变故亦不可不详也。……一旦天下有事,吾当其任,处分经略,取之眼中、手中,可以猝办……”断定为方氏“参与复明活动最明白之招供”(《方以智自沉惶恐滩考》,《方以智晚节考》增订版第245 页),证据不免薄弱。“一旦有事”云云,更像是一时遗民的常谈。顾炎武解释其卜居华下,即说“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卜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与三侄书》,《顾亭林诗文集》第87页)。士人处此际,自不难知此“事”何事。如冒襄、吴钥(稽堂)等之汲汲皇皇,令人不明所以,亦无非此“事”,无非待此“一旦有事”。易堂彭士望孜孜于寻访“一旦处事变之穷”,能“倜傥画策、定非常、解纷难,互相持于不败”者(《送王若先南游叙》,《彭躬庵文钞》卷5 );魏僖也一再表示欲于“行伍屠沾”中物色“非常之人”。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上述说法无宁读作遗民心事。如《冒襄研究》(顾治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的仅据行踪、交游等,即断其人从事复明活动,似将“考据”之为方法,简化地使用了。此外我还想说,以诗证史,显然有其限度--毕竟“诗言而志”。
  余英时在《方以智晚节考》中说到易堂,曰“九子于清初图谋恢复最为积极,毕生奔走四方,连结豪杰,为晚明遗民放一异彩”(增订版第25页)。易堂人物中。彭士望、曾灿(青藜)确曾于明亡之际一度从事反清活动;而魏氏兄弟如魏际瑞(善伯)、魏礼(和公)所事,均性质复杂。若上述判断所据仅为“奔走四方,连结豪杰”,则这在当时,也是一部分遗民(甚至不限于遗民)的共同姿态,不唯易堂人物为然。颜元、王源等莫不如此。对此,我也更愿意看作“姿态”,而不以为即是“图谋恢复”的实际动作。余氏更进一步推测,“大抵密之之复明活动常居幕后为暗地之策划。而实际之执行连络或皆由其三子为之”(同书第246 页)。这种推测的确很有趣味,奈文献不足何!由“一旦有事”,想到明遗民对三藩之变的反应。
  刘风云所著《清代三藩研究》提到“前明遗老亦趁机举事反清,如福建、江西一带”(第210 页),惜该书只提供了宗室朱统倡这“实例,而对遗民在事件中的动向(包括心理动态),未有更细致的描述。遗民的反应、参与在这一事件中或未占太大的分量,但的确构成了事件背景中的重要部分。
  遗民与三藩之变的关系,确也难以一一考实。遗民文集中所透露的,多属所谓的“蛛丝马迹”。近人李景新所撰《屈大均传》(《翁山文钞》),对屈氏与魏禧一案的瓜葛及其参与三藩变事有较多记述。“当时有魏耕者,通海为郑成功通声息,谋复汉腊,大均预其谋。十五年辛丑事败,魏耕被磔,大均之名亦在刊章,乃避地桐庐。”“二十七年癸丑,大均从军于楚。盖是时吴三桂抗清,改国号曰周,自率兵二十万至湖广,孙延龄降三桂。大均受吴三桂署官为按察司副司,有说三桂立明后意。然知三桂仅图僧窃,二十九年乙卯,乃谢归。”
  三藩起事前夕曾到武昌、宜昌一带活动的,据说还有李因笃(参看赵佰生《清初关中二李一康诗之比较的分析》一文,《中华文史论丛》1983年第3 辑)。王夫之当三藩变时,亦曾作赋赠孙延龄,中有“光赞兴王,胥匡中夏”等语(《双鹤瑞舞图》,《船山全书》第15册第929 页)。
  史家及近人述及遗民与恢复有关的活动,多属推测。《清史稿》卷501 王弘撰传:“弘撰尝集顾炎武及孙枝慰、阎尔梅数十人所与书札合为一册,手题曰‘友声集’,中有为谋炎武卜居华下事,言‘此举大有关系世道人心,实皆攸赖,唯速图之。’盖当日华下集议,实有所为也。”谢国帧《顾宁人先生学谱。学侣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中说:“吾尝疑关中,僻壤塞西,何以人文独胜,久疑不决,后读及杨钟羲雪桥诗话,始知其意。……盖关中僻远,清人势力尚未能顾及,故明末宗室,及二三遗老,尚得盘游其间,遁影无涯,是以远方之士若屈大均、顾宁人,皆不远千里而来,亦即其因。吾即有此证,更有进而言者,及后三藩之乱,吴三桂独立云南,王辅臣即相应于陕西,盖与此二三遗老不无有相当之原因”(第153 -154 页)。亦猜测之词。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也说:“盖明亡边兵多有存者,姜壤之变,募边兵事攻战,期年清人不能克。李因笃屈大均走塞上,意即在此”(第2 页,中华书局,1965)。我仍以为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上述诸人的走塞上与奔走中原,不妨姑且视为激情表达,归入遗民特有的语义创造的。



1楼2006-12-12 18:48回复
      值得玩味的,是被目为复明志士的易堂人物对于三藩之变的反应。
      魏僖写在当时的书札,对叛军乱民的骚扰地方颇愤愤,其《周左军寿叙》(《魏叔子文集》卷11)甚至以“剿除”为有德于赣之民。
      其所谓“叛服反覆,唯以盗贼为事者”,无疑指三藩,像是并不推究“叛”谁“服”谁,系何种“反覆”。其《赠万令君罢官序》称颂万氏(万蹶生,宁都令)定乱之功,曰:“予最服夫君之处乙丙之乱也。
      方甲寅西南变起,境百里环强敌,十里多伏莽,门以内奸民之欲持白倍而起者相视。”以下即记万氏部署抵御(时魏氏在山中),“于是宁民得宴然保其父母妻子免反覆诛讨之殃”(卷10)。陆麟书撰《彭躬庵先生传》,曰彭氏“顾心非徼幸反侧之徒,金声桓之将叛,故大学士姜曰广与其谋,召士望,士望辞去不顾云”(《树庐文钞》)。似可移用于注所谓“叛服反覆”,解释易堂诸子对三藩之变的态度。
      同时金堡亦以吴三桂为“两朝之叛”,即“清之叛逆”、“明之仇雠”(《傅竹君中丞寿序》,《簏行堂集》卷2 ),也耐人寻味。
      这或许可以作为遗民个人处境影响其对事件、时局的观察、反应的例子。关于三藩之变中江西一地的扰攘,参看《清代三藩研究》第212 、274 页。江右于易代之际破坏惨重,“改革之际,宁之民尝称兵于市,白日而杀人劫人于县治之门”(《赠万令君罢官序》,见上)。
      魏礼《李檀河八十序》说“迩年东南之变”(即三藩之变),曰“蟊媵蠢起,所在糜沸,人人称义兵,互掠其妻子、器用、财贿,系杀其人,僻险之乡,结聚根括,为虐益甚”。魏禧屡写改革之际赣州、宁都的混乱与杀戮。其以“弭乱”为仁政,亦民生立场。三魏之一的伯子魏际瑞即死于三藩之变(参看魏禧撰《先伯兄墓志铭》)。魏禧曾因三藩之变,说到明亡以来世情人心的变化:“方乙酉、丙戌以来初罹鼎革,夫人之情张张然若赤子之失其慈母。士君子悲歌慷慨,多牢落苑勃之气,田野细民亦相与思慕愁叹,若不能以终日。及天下既一,四方无事,人心安于太平,而向之慷慨悲叹,遂亦鲜有闻者。而去年甲寅、西南变起,天下多事。吾弹丸之色,数被兵寇,至于今未已。,人不得保其父母妻子,有其庐室,又相率凿山梯险而居者已二年所,而夫人之情视乙酉、丙戌间,殆有过之”(《诸子世杰三十初度叙》,《魏叔子文集》卷11)。“人之情……殆有过之“云云,语义模糊。未知指”思慕“之情。抑厌乱之情。赣州于易代之际,残破尤甚,人心思治,亦无怪其然。
      但事实仍未必有如是之简单。甚至不排除魏氏以文字为烟幕自掩其形迹的可能。线索之一,即其门生梁份与三藩之变的关系。三源序梁份文集。曰:“质人朴挚强毅,尝只身走数万里,欲继两先生志”(《梁质人文集序》,《居业堂集》卷13. 按“两先生”指彭士望、魏禧)。所欲继者何“志”?对梁份,时人有以鲁仲连目之的。他本人也未必不以此自期。其《与李中孚书》曰:“先生知份,以鲁仲连为况,不敢当,亦不敢不勉”(《怀葛堂集》卷1 )。他自说与其师魏禧的关系,曰:“昔夫子居庐陵万山中,份揭衣水行,日夜百十里就区画大事,其后成败不失锱黍”(同书卷8 《哭魏勺庭夫子文》)。
      所区画者为何种“大事”?刘献廷《广阳杂记》记梁氏“西北边将,曰:”梁质人留心边事已久。辽人王定山,讳燕赞,为河西靖逆侯张勇中军,与质老相与甚深,质人因之遍历河两地。河西番夷杂沓,靖逆以足病,诸事皆中军主之,故得悉其山川险要部落游牧,暨其强弱多寡离合之情,皆洞如观火英。著为一书。凡数十卷,曰‘西睡今略“’(卷2 第65页)。你大可想象其人以学术为掩护从事过策反,虽然靖逆侯张勇是拒绝认叛且。在平叛中立了功的。据《广阳杂记》,梁氏确曾在事局中,且普在吴三桂军中观吴军与清兵战。”梁质人自江西为韩非有求援。三桂之意先败安王而后援吉安,订于三月初一日合围,留质人曰:“汝于壁上观吾军容,归以语东方诸豪杰也”‘(该书卷2 第77页)。韩非有即韩大任。王源《姚少保传》:“大任者、为三桂守吉安,被围久,三桂不救,乃弃吉安,由赣趣汀。为人多智善战。人呼为小韩信”(《居业堂集》卷5 )。《广阳杂记》卷2还提到与方以智、彭士望均有深交的萧伯升(孟肪)曾应接韩大任粮饷事。彭士望《复友人书》(《树庐文钞》卷3 )所说“质人以气矜辟地”,也应可资考梁氏于三藩乱后的处境。
    


    2楼2006-12-12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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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1 19:4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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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正因了上述相互矛盾的材料,易堂彭、魏与三藩之变的关系更形暖昧了。
        有讽刺意味的是,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的陈梦雷、李光地“腊丸告变”事件中(参看陈梦雷《闲止书堂集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相仇的陈、李两造在以耿精忠为“逆”的一点上并无分歧(以耿氏为逆,即以清为正统所在)。陈梦雷至以“国家养士三十余年”为说(见该书卷1 《绝交书》)。由梁章钜《归田琐记》卷4 《李文贞公》所录李光地自述,也可知李氏对其行为的坦然:如果不持“遗民立场”,倒是陈梦雷们的态度更易于理解。
        言及明代史实有时比遗民更遗民的王源,其《姚少保传》记三藩之变,即持清人立场,以明残余势力为“贼”。其所记姚氏是在平三藩乱及灭郑(郑成功一郑经)中立了大功的。该文颇记闽地民生在易代过程中的破坏。说当姚氏卒,“闽人无贵贱老幼,莫不流涕,肖公像祠之;其归葬也,送者号陶数百里,至今犹祠祭之不衰焉”,以为其“造福于闽者,其德甚大而功甚伟”(《居业堂文集》卷5 )。
        至于近人的史学著述,对三藩之变早有定评,已毋庸置疑。但或因看多了遗民的文字,竞对这种“毋庸置疑”生起疑来,想到借诸“历史进步”的理念认可的“正统论”,是否真的无懈可击。
        遗民中其事迹暖昧者,往往令人从事某种活动的猜测。《鲒崎亭集》卷28《刘继庄传》说刘献廷,曰“其人踪迹非寻常游士所阅历,故似有所讳而不令人知”;说“予独疑继庄出于改步之后,遭遇昆山兄弟,而卒老死于布衣;又其栖栖吴头楚尾间,漠不为扮榆之念,将无近于避人亡命者之所为。是不可以无稽也,而竞莫之能稽”--你不能不承认“莫之能稽”这一事实。遗民故事掩蔽于禁忌、剥蚀于时间,终成疑案、“永远的秘密”者,又何止于此!
        读遗民不妨据“迹象”推测,但推测毕竞是推测。将言论如实地作为“言论”,将士人关于自己的想象与其“实际”区分开来,将其表白、剖白与其“作为”区分开来,至少保有这“区分”的思路,无论如何,还是必要的。我尤其想说,诗作为言论形式,本宜于容纳诸种幻觉--尤其诗人关于自己的幻觉。据言论推断“事实”,在任何情况下,都须计及其间的误差。当然,遗民事迹的残缺,也因了明遗民存留至今的文字,除本人的刻意晦迹,戚友后人的掩饰、“湔洗”,刊刻者的删削外,更有奉朝廷律令的您意改毁。
        至于刘献廷本人,在其《广阳杂记》中,几不欲掩饰其对三藩之变的复杂态度。该书尽管也记述了吴三桂的扰民,却也记了吴三桂惜荆之“百万生灵”,不用掘堤之计,于此刘氏曰:“予为沈吟感叹者久之”(卷3 第204 页)。对王辅臣的记述更不掩其同情,虽也说到其人的不得已、身不由己。王源《刘处士墓表》记刘献廷,却说:“久之,西南大乱,民惶惑不聊生,处士乃入洞庭山,学益力”(《居业堂文集》卷18)。似与三藩之变全无干系。
        关于刘氏,全祖望说:“且诸公著述皆流布海内,而继庄之书独不甚传,因求之几二十年不可得,近始得见其《广阳杂记》于杭之赵氏”(《刘继庄传》,《鲒崎亭集》卷28),或也可解释《广阳杂记》的有上述记述而竟未遭禁毁。只是不知全氏所见之《杂记》是何种面貌。传世的《广阳杂记》是由刘氏门人整理的,且屡经删削(参看播祖荫《广阳杂记跋》,见中华书局版),其版本情况是否也有研究的价值?不唯遗民,即忠臣的心事,又何尝无可玩味。
        记南明朝事的文字,每可感其时士人的受辱感。陈子龙所撰徐石麒行状记徐氏:“一日朝罢,有一中贵,忽于众中揖公曰:公非大家宰徐公耶?曰:然。曰:某有门生某令者,才而贤,可任公属吏,公有意乎?某居中,能为公地也。公愕然拒之。退而自念:虽先朝阉寺极横时,亦无公荐人于朝堂者。纪纲堕坏尽矣!”(《陈忠裕全集》卷29)处此“朝廷”,忠臣的心境如何?
        翟式耜在其家书中说:“人见我两月内自给谏而府丞,而巡抚,而侍郎,而拜相,似乎官运利极矣!以我观之,分明戏场上捉住某为元帅,某为都督,亦一时要装成局面,无可奈何而逼迫成事者也。其实自崇祯以后,成何朝廷?成何天下?以一隅之正统而亦位置多官,其宰相不过抵一庶僚,其部堂不过抵一杂职耳”(《瞿式耜集》卷3第260 页)。任此“宰相”,瞿氏的感受可知。
      


      3楼2006-12-12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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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氏与傅山同授中书舍人,其间区别或只在傅氏未与试,而孙则”入试不中“。于此可见”遗民“资格审核、鉴定之严。倘由遗民的角度看去,清初的羁縻政策,近十蓄意玷污,所谓的”染缸政策“。即使施闰章,当其曰孙枝蔚”处不隐不仕之间,身贫贱而拜官于朝,名富贵而遁迹于野“,读来竞也像是语含讥讽,在他人眼中,或只见其人的进退失据的吧。
          在本书中,已一再谈到遗民的节操问题,遗民的节操之为“问题”。在遗民这一特殊族类。“出”的所指,已不限于“出仕”、有时还包括了界定模糊的“出应世务”(应泛指与官方或当道有关的活动)。
          遗民固然以“不出”为基本标记,但对所谓“出”,理解仍人各不同。
          即如陆世仪自说“以一退老诸生,而被当道之聘,辑理学书,此仍是‘处’,非‘出’耳”(《答江上徐尔瀚书》,《浮亭先生遗书》文集卷2.按陆氏所谓辑理学书,所辑应即《儒宗理要》),应是针对了某种疑论。而万斯同“以布衣参明史局”,却被传为佳话。即公认的遗民,其“晦迹”的程度,仍互有差异,尺度的掌握,不免因人因环境而有别。即如与修方志、参与“乡饮酒”等仪式、应邀讲学等等,即有人以为可有人以为不可。
          易党诸子于出处之际(此“出”指出应事务),似较为洒脱。魏禧《先伯兄墓志铭》记三魏的不同选择:“甲申国变,丙丁问,僖、礼并谢诸生。兄踌躇久之,拊心叹曰:”吾为长子、祖宗祠墓、父母尸饔、将谁责乎?乃慨然贬服以出。宁都乱民横据城市,称‘义兵’,禧等奉父母居翠微山“(此所谓”贬服“,应即易清服)。同文说:“伯之死,天下士有不尽知其心者,或以为冀官赏,或以为欲立功名。哀哉:”(《魏叔子文集》卷17)所慨叹的,无非乱世士人立身之难。
          魏礼《阴生寅宾再至翠微峰序》也引他人的话,说:”伯子之行。难于叔季;伯子之心,苦于叔季。呜呼!吾伯孰能明其心乎:“(《魏季子文集》卷7 )邱维屏《众祭魏善伯父子文》为魏伯子际瑞剖白心迹,说:”子则以父子兄弟并相栖遁,掩蔽穷石,而坟墓祠把无以为顾,遂以家相之任,出膺世务,然吾人有稍露影掏迹于城市者,子则为之踔淑路忧怅,叹息而不已,而子自为之志则又决矣。“在这种描述中,俨然魏伯子在做自我牺牲(叔子所谓的”自污“),以至”舍生以救千万人之生“(《邱邦士文钞》卷2 )。然而魏伯子毕竟因此而失去了遗民资格。实则名列“遗民录”的季子魏礼,也颇应世务(参看其文集);至于陆世仪,本书已经说到,其晚年角色已近于幕宾。或许最敏感的界限仍在”公“”私“,即与之打交道的是当道个人抑权力机构,打交道时是保持还是放弃民间身份。魏际瑞的履历中最要命的,当是”以贡士试北雍“一节。据此也可知清初应试与否,是何等重大的抉择。
          遗民录上的人物,固然有生前即具此身份自觉者,但“遗民”之为身份,仍应主要出于事后的认定。诸遗民录的取舍不一,也证明了甄别的缺乏严格且一致的标准。遗民社会公认的规范,无宁说即前代遗民事迹--对此也不妨各有诠释。清末民初出于现实需要的“遗民发现”中、对明遗民录的有意扩充,也因了标准的非统一。我虽未再加甄别,具体论说时却也不免有所取舍。实则“资格”问题仍然有讨论的必要:“遗民”的界定毕竟是遗民问题讨论的基础。
          失节者的难堪,是不难想见的。难为了吕留良为周亮工的《焚余集》作序,竟至于吞吞吐吐得令人不知所云。该序推论其人心迹,不能不避重就轻,言非所欲言、其说用氏何以“于丧乱颠踬之后,举平生所作界之束炬”,曰其人“有所大不堪于中”(《栎园焚余序》,《吕晚村先生文集》卷5 ),却终不能明言周氏所“大不堪”者何。
          吕留良本人也正有难言之隐,他屡说“降辱”,以“偷息”为耻,最沉痛的表达,应当是“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那几行诗。
          凡此,也令人感慨于乱世人生的可悲可怜。
        


        6楼2006-12-12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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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上述遗民与失节者的关系,并非没有疑论。熊赐履致书杜壑,曰杜“生平壁立千仍”,“谓宜先生之予夺严于衷锁,不可以毫发假也‘,乃细读大集,其中往来赠答与筋词挽章诸作,不无一二归命于当世之达尊,而所谓当世之达尊,则又吾济之所目为败名丧节、寡廉鲜耻、不足齿于士夫之列者。薰莸不同器,颜跃不共居,谅先生筹之熟矣,不知何故而复有此荒唐之作也”(《经义斋集》卷11,康熙庚午退补斋刊本)。熊氏另札引杜氏复书中语:“亲者无失其为亲,放者无失其为故”(见《变雅堂遗集》附录一)。
            更为人所知者,应是归庄、朱鹤龄与钱谦益的关系。归庄那篇《某先生八十寿序》说钱谦益,曰:“先生近著有《太公事》>一篇,举史传所称而参互之,知其八十而从文王,垂百岁而封营丘。先生之寓意可知”(《归庄集》卷3 第253 页);其《祭钱牧斋先生文》说“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竞使之资志以终”(卷8 第471 页),确可称钱氏知己。
            关于钱谦益、朱鹤龄注杜公案,陈寅恪言之已详(参看《柳如是别传》第993 -1006页)。朱氏《与吴梅村祭酒书》,为“虞山公”
            讨取公道,辞情慷慨,可与归庄那篇意味深长的《吴梅村先生六十寿序》(《归庄集》卷3 )并读。朱文说:“忆先生昔年枉顾荒庐,每谈虞山公文章著作之盛,推重垂诿,不啻义山之叹韩碑。乃客有从云间来者,传示宋君新刻,于虞山公极口诟詈,且云其所选明诗出于笔佣程孟阳之手,所成讳史,乃掩取太仓王氏之书。愚阅之,不觉喷饭。
            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则复乎卓绝一时矣“(《愚庵小集》卷10第482 -483 页)。
            《书王右丞集后》曰:”右丞与郑虔同污禄山伪命,乃子美诗皆无刺语,可见古人用心忠厚,非独以全交情也。今人于才名轧己者,必欲发其瘫垢,捂击不啻仇雠,解之者则曰:文士相轧,自古而然。呜呼!
            使诚为文士也,岂有相倾者耶!“(卷13第637 页)当然,朱鹤龄关于失节者也有别种议论(参看同书同卷《书元裕之集后》),也令人想到钱谦益。
            与钱氏交谊至死不变的,还有几位著名“忠义”。钱谦益《启祯野乘序》曰黄道周“就义之日,从容语其友曰:”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牧斋有学集》卷14第687 页)。黄氏为隆武朝大臣,其就义无疑在钱谦益降清之后。至于翟式耜与钱谦益间的情谊,是被吴伟业引为佳话的。吴氏说:“……稼轩在囚中,亦有《频梦牧师》之作。盖其师弟气谊,出入患难十余年,虽末路顿殊,而初心不异……”(《梅村诗话》,《吴梅村全集》卷58第1147页。按稼轩即矍式耜)
            我并不认为由这些仍然“个别”的事实,能做出什么有价值的判断。我略感惊诧的只是,在一个以鼓励“别白”、务求“分明”为风尚的时期之后,竞有这种错杂以至混沌。
            至于贰臣心事,自然备极曲折,且未必没有蓄意的透露。杜壑《哭龚孝升先生文》说:“先生勋业满世,而不自以为善;利济在人、而不自以为德。往往于酒阑烛灿歌残舞罢之际,与壑酌茗相对,泫然流涕焉……”黄宗羲《弘光实录钞》记弘光朝阮大铖授意名捕沈寿民,言从贼陈名夏逃匿其家,沈氏变姓名入金华山中。清人记此事,每着力渲染沈寿民严拒陈名夏的荐举(对使焚书云云),但这事件背后的故事,想必曲折得多。本书第六章第二节说到宁完我劾陈名夏“倡乱”,陈名夏对宁氏举报其主张“留发、复衣冠”供认不讳。陈寅恪对此分析道:“夫百史辩宁完我所诘各款皆虚,独于最无物证,可以脱免之有关复明制度之一款,则认为真实。是其志在复明,欲以此心告诸天下后世,殊可哀矣”(《柳如是别传》第1162页。按百史即陈名夏)。
            这不消说只是一种猜测,却不失为有趣的猜测。
            奇怪的倒是清人较之明遗民,持论更苛,对贰臣更不齿。《小腆纪传》记杜壑,曰:“钱谦益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补遗》卷4杜壑传,第798页),陈寅恪已辨其非(参看《柳如是别传》第1083-1084页)。由上文可知,杜氏即果然将钱谦益拒之门外,也必另有缘故;即果然鄙其人,所鄙也未见得在其失节(关于钱、杜纠葛,《潜邱副记》卷5 《又与戴唐器》似透露了若干消息)。至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朱鹤龄《愚庵小集》条,曰朱氏“与钱谦益为同郡,初亦以其词场宿老,颇与倡酬。既而见其首鼠两端,居心反覆,薄其为人,遂与之绝”,亦想当然尔。上述朱鹤龄致吴梅村书,即作于钱氏故世之后,尽管据陈寅惟说,其另有用意(参看《柳如是别传》第994 页),毕竟是一种公开的表态。杜溶、朱鹤龄本人不讳,后人(清人)却以为有必要为之“湔洗”,亦一有趣的现象。


          8楼2006-12-12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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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式耜 非翟


            10楼2006-12-13 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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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你用的不是拼音输入法:)


              12楼2006-12-13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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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1.128.234.*
                这好象是赵元老师的东西吧


                13楼2008-01-13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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