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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河童》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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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绘河童


1楼2012-04-21 21:01回复
    水虎① (请读作kappa)
    ① 原文作河童,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两栖动物,面似虎,身上有鳞,形如四五岁的儿童。


    2楼2012-04-21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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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5 03: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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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旁人一样背起背囊,从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打算攀登穗高山。
      你们也知道,要上穗高山,只有沿着梓川逆流而上。我以前还攀登过枪岳峰呢,穗高山自不
      在话下了。所以我连个向导也没带,就向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爬去。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
      —然而这雾总也不见消散,反而浓起来了。我走了一个来钟头,一度曾打算折回到上高地的
      温泉旅馆去。可是折回上高地,好歹也得等到雾散了才成。雾却一个劲儿地变得越来越浓。
      管他呢,于脆爬上去吧。——我这么想道。于是,为了沿梓川峡谷行进,就从矮竹林穿过
      去。
        然而,遮在我眼前的依然是浓雾。当然,从雾中有时也依稀可见粗粗的山毛榉和垂着葱
      绿叶子的枞树枝。放牧的牛马也曾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但是这些都刚一露面,就又隐到蒙蒙
      的雾中去了。不久,腿酸了,肚子也饿了——而且被雾沾湿了的登山服和绒毯等也沉重得厉
      害。我终于屈服了,就顺着岩石迸激出来的水声向梓川峡谷走下去。
        我在水边的岩石上坐下来,马上准备用饭。打开牛肉罐头啦,用枯枝堆成篝火啦,干这
      类事儿就耽搁了十来分钟。总是跟人作对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消散了。我边啃面包,边看
      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一点二十分。使我更为吃惊的是,手表的圆玻璃面上映着一个可怕的
      面孔。我吓了一跳,回头望去。于是——我生平头一回看见了水虎这玩意儿。我身后的岩石
      上有一只水虎,跟画上的毫无二致。它抱着白桦树干,手搭凉棚,好奇地俯视着我。
        我怔住了,一时一动也不能动。水虎好像也吃了一惊,连遮在眼睛上的手都没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我一跃而起,扑向站在岩石上的水虎。这时,水虎却跑开了。不,多半是逃掉
      了,因为它把身子一闪,马上就无影无踪了。我越发吃惊,四下里打量着竹林。原来水虎做
      出一副要逃走的架势,在相隔两三米的地方回过头来看着我呢。这倒没什么奇怪,出奇的倒
      是水虎身上的颜色。从岩石上看我的时候,水虎浑身灰不溜秋的,现在却遍体发绿了。我大
      喝一声:“畜生!”再度纵身向水虎扑过去。水虎当然跑掉了。于是,我穿过竹林,越过岩
      石,拼死拼活地追了半个来钟头。
        水虎跑得赛过猴子。我一个劲儿地追它,好几回都差点儿找不到它了。我还屡屡踩滑了
      脚,跌了跤。幸亏当水虎跑到一棵扎煞着粗壮桠杈的大橡树下时,有一头在那儿放牧的牛挡
      住了它的去路——而且又是一头犄角挺粗、眼睛布满了血丝的公牛。水虎一瞥见这头公牛,
      就惊叫起来,像翻筋斗似的窜进高高的竹丛里去了。我心想:这下子可好啦,就立刻跟着跳
      进去。想不到那里有个洞穴。我的指尖刚刚触着水虎那滑溜溜的脊梁,就一下子倒栽进黑魆
      魆的深渊里。我们人类就连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也会转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我感到愕然的同
      时,想起上高地的温泉旅馆旁边有一座“水虎桥”。后来——后来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
      只感到眼冒金星,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


      4楼2012-04-21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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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我仰面朝天躺着,一大群水虎簇拥在我周围。有一只水虎
        在厚厚的嘴唇上戴着夹鼻眼镜,跪在我身边,将听诊器放在我的胸脯上。那只水虎看见我睁
        开了眼睛,就打手势要我“安静一下”,并向后边的水虎打招呼道:“Quax,quax!”两只
        水虎不知打哪儿抬来了一副担架。我被抬上担架,周围拥着一大群水虎。我们静悄悄地前进
        了几百米。两旁的街道,和银座街毫无二致。成行的山毛榉村后面,也排列着窗上装了遮阳
        幕的形形色色的店铺,好几辆汽车在林**上疾驰。
          担架不久就拐进一条窄胡同,我被抬进一座房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戴夹鼻眼镜
        的水虎——叫作查喀的医生的家。查喀让我睡在一张整洁舒适的床铺上,给我喝了杯透明的
        药水。我睡在床上,听任查喀摆布。说实在的,我浑身的关节都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查喀每天必定来诊视我两三回。我最初看到的那只水虎——叫作巴咯的渔夫,大约三天
        来一趟。水虎对人类的情况远比我们对它们的情况熟悉得多。这恐怕是由于水虎捕获的人类
        要比我们人类捕获的水虎多得多的缘故。说是捕获也许不恰当,但我们人类在我之前也经常
        到水虎国来过,而且一辈子住在水虎国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呢?因为在这里,我们单凭自
        己不是水虎而是人类这个特权就可以不劳而食。据巴咯说,有个年轻的修路工人偶尔来到这
        里,娶了个雌水虎为妻,终老此地。说起来,这个雌水虎不但是本国长得最美的一个,她哄
        弄丈夫(修路工人)的手腕也格外高明。


        5楼2012-04-21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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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约莫一个星期,根据这个国度的法律,我作为“特别保护民”,在查喀隔壁住了
          下来。我的房子虽小,却建筑得很精致。当然,论文明,这个国度和我们人类的国家——
          至少和日本没有多大差别。临街的客厅角落里摆着一架小小的钢琴。墙上还挂着镶了镜框
          的蚀刻什么的。不过房子面积的大小以及桌椅的尺寸,都跟水虎的身材相称,好像跑进了
          儿童的房间似的。这是惟一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傍晚我都邀请查喀和巴咯到我这个房间来,跟他们学习水虎的语言。还不仅是它们
          。由于大家都对我这个特别保护民怀着好奇心,连每天把查喀叫去为他量血压的玻璃公司老
          板嘎尔都到这个房间来过。可是起初半个月光景跟我最要好的还是那个渔夫巴咯。
            一个暖洋洋的傍晚,我和渔夫巴咯在这个房间里隔着桌子对面坐着。巴咯不知怎的,突
          然默不作声了,圆睁着那双大眼睛,凝视我。我当然感到莫名其妙,就问道:“Quax,Bag,
          quo quel quan?”翻译过来就是:“喂,巴咯,怎么啦?”巴咯不但不答理我,还突然站起
          来,伸出舌头,就像青蛙跳跃似的,表示要扑过来的样子。我越发害怕了,悄悄地从椅子上
          站起身,打算一个箭步蹿到门外去。幸而医生查喀刚好来到了。
            “喂,巴咯,你干吗?”查喀戴着夹鼻眼镜,狠狠地瞪着巴咯说。
            巴咯看来是惶恐了,好几次用手摸摸脑袋,向查喀道歉:“实在对不起。让这位老爷害
          怕挺有趣儿的,我就上了劲,逗他来着。老爷请你原谅吧。”


          6楼2012-04-21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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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讲下去以前,得先说明一下水虎是什么玩意儿。水虎究竟存不存在,至今还有疑问。
            但对我本人来说,既然跟它们一道住过,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那么它又是什么样的动物呢
            ?脑袋上有短毛自不用说了,手脚上有蹼这一点,也跟《水虎考略》上所记载的大体一致。
            它有一米来高。照查喀医生说,体重有二三十磅——偶尔也有五十几磅的大水虎。脑袋顶上
            回进去椭圆形的一块,似乎随着年龄越来越硬。年老的巴咯头顶上的凹处,摸上去跟年轻的
            查喀完全两样。最奇怪的要算是水虎的肤色了。水虎不像我们人类这样有固定的肤色,而总
            是随着周围的环境而变——比方说,呆在草里,就变成草绿色;来到岩石上,就变成岩石那
            样的灰色了。当然,不仅是水虎,变色龙也是这样的。或许在皮肤组织方面,水虎有跟变色
            龙相近似的地方也未可知。我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想起了民俗学上记载着西国的水虎是
            绿色的,东北的水虎是红色的。我还想起当我追赶巴咯,他突然消失了踪迹的那一次。而且
            水虎的皮肤下面大概脂肪挺厚,尽管这个地底下的国度气温较低(平均在华氏五十度上
            下),它们却不知道穿衣服。不用说,每只水虎都戴眼镜,携带纸烟盒和钱包什么的。水虎
            就跟袋鼠一样,腹部有个袋子,所以携带这些东西没什么不方便。我觉得可笑的只是它们连
            腰身都不遮一下。有一次我问巴咯为什么有这样的习惯,巴咯就仰面朝天,咯咯地笑个不
            停,回敬我道:“我觉得你遮掩起来倒是怪可笑的呢。”


            7楼2012-04-21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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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咯听罢,怪难为情地挠挠脑袋。在场的产婆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入老婆的下身,注射了
              一种液体。老婆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同时,原来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氢气的气球似的瘪下
              去了。
                水虎娃娃有本事作出这样的答复。因此,刚一落地,当然就能够走路说话。据查喀说,
              有个娃娃出生二十六天就作了关于有没有神的讲演。不过,听说那个孩子到第二个月就死
              了。谈到分娩,我顺便告诉你们我来到这个国度后的第三个月偶然在某个街头看到的一大张
              招贴吧。招贴下半截画着十二三只水虎——有吹号的,有执剑的。上半截密密麻麻写着水虎
              使用的宛如时钟的发条般的螺旋文字。翻译出来,意思大致是这样的(也许有些小错,反正
              我是把跟我一道走的、叫作拉卟的水虎——一个学生——大声念出的话逐句记在本子上
              的):
              募集遗传义勇队——
                健全的雌雄水虎们!
                为了消灭恶性遗传,
                去和不健全的雌雄水虎结婚吧!
                那时候我当然也对拉卟说,这种事是办不到的。于是不仅拉卟,所有聚在招贴附近的水
              虎都咯咯笑开了。
                “办不到?但是听你说起来,我总觉得你们也跟我们一样办着呢。你以为少爷爱上女用
              人,小姐爱上司机,是为了什么?那都是不自觉地在消灭恶性遗传呢。首先,跟你前些日子
              谈到的人类的义勇队比起来——为了争夺一条铁路就互相残杀的义勇队——我觉得我们的义
              勇队要高尚多啦。”
                拉卟一本正经地说着,他那便便大腹却不断地起伏着;好像觉得挺可笑似的。我可顾不
              得突,急忙要去抓一只水虎。因为我发觉,他乘我不留心,偷去了我的钢笔。然而水虎的皮
              肤滑,我们轻易抓不住。那只水虎从我手里溜出去,撒腿就跑。他那蚊子般的瘦躯几乎趴在
              地下了。


              9楼2012-04-21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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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名叫拉卟的水虎对我的照顾并不亚于巴咯,尤其不能忘怀的是它把我介绍给了叫作
                托喀的水虎。托喀是水虎当中的诗人。诗人留长发,在这一点上跟我们人类一样。我为了解
                闷,常常到托喀家去玩。托喀那窄小的房间里总是摆着一排盆栽的高山植物,他写诗抽烟,
                过得挺惬意。房间的角落里,一只雌水虎(托喀提倡自由恋爱,所以不娶妻)在织毛活什么
                的。托喀一看到我,就笑眯眯地说(当然,水虎笑起来并不好看,至少我起初毋宁觉得怪可
                怕的):“啊,来得好,请坐。”
                  托喀喜欢谈论水虎的生活和艺术。照他看来,再也没有比水虎的正常生活更荒唐的了。
                父母儿女、夫妇、兄弟姐妹在一道过,全都是以互相折磨为唯一的乐趣。尤其是家族制度,
                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有一次,托喀指着窗外,啐道:“你看这有多么愚蠢!”窗外的马路
                上,一只年轻的水虎把七八只雌的和雄的水虎——其中两个像是他的父母——统统挂在他脖
                子的前前后后,累得他奄奄一息地走着。我对这个年轻水虎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到钦佩,就反
                而大为赞扬。
                  “嗬,你就是当这个国家的公民也够格了……说起来,你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当然回答说:“Qua。”(在水虎的语言里,这表示:“是的。”)
                  “那么你不惜为一百个庸碌之辈而牺牲一个天才喽。”
                  “你又提倡什么主义呢?有人说,托喀先生信奉的是无政府主义……”
                  “我吗?我是超人(直译出来就是超水虎)。”托喀趾高气扬地断然说。
                  这位托喀在艺术上也有独特的见解。照他的说法,艺术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为艺术而
                艺术。因而艺术家首先必须是凌驾于善恶的超人。这当然不一定仅仅是托喀的意见,跟托喀
                一伙的诗人们好像差不多都抱有同样的看法。我就常常跟托喀一道去超人俱乐部玩。聚集在
                那里的有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以及其他艺术的业余爱好
                者,都是超人。他们总是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快活地交谈着。有时还得意洋洋地彼此显示超
                人的本领。例如某个雌性小说家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给大家看。然而喝到第六十瓶
                的时候,她就滚到桌子底下,当即呜呼哀哉了。


                10楼2012-04-21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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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5 02: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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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月明之夜,我和诗人托喀挽着臂,从超人俱乐部走了回来。托喀郁闷得一反常
                  态,一言不发。过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有灯光的小窗口,屋内有夫妇般的雌雄两只水虎,
                  和三只小水虎一起围桌而坐,在吃晚饭呢。
                    托喀叹了口气,突然对我说:“我以超人的恋爱家自居,可是看到那种家庭的情景,
                  还是不禁感到羡慕呢。”
                    “然而,你不觉得无论如何这也是矛盾的吗?”
                    托喀却在月光下交抱着胳膊,隔着小窗定睛看着那五只水虎安详地共进晚餐的桌子。
                  过了片刻,他回答道:“不管怎么说,那里的炒鸡蛋总比恋爱要对身体有益啊。”

                    说实在的,水虎的恋爱跟我们人类的恋爱大相径庭。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水虎,
                  就不择手段地来提他。最老实的雌水虎也不顾一切地追求雄水虎。我就看到过一只雌水虎
                  疯狂地追雄水虎。不仅如此,小雌水虎自不用说,就连她的父母兄弟都一道来追。雄水虎
                  才叫可怜呢,它拼死拼活地逃,就算幸而没有捉到,也得病倒两三个月。有一回我在家里
                  读托喀的诗集。这时候那个叫作拉卟的学生跑进来了。拉卟翻个跟头进来,就倒在床上,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啦!我终于给抱住啦!”
                    我马上丢开诗集,倒锁上了门。从锁匙孔里偷偷地往外一看,脸上涂着硫磺粉的小个
                  子雌水虎还在门口徘徊着呢。从那一天起,拉卟在我床上睡了几个星期,而且他的嘴已经
                  完全烂掉了。


                  11楼2012-04-21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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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雄水虎也拼命追逐雌水虎。其实是雌水虎勾引雄的来追她。我就看到过雄水虎像
                    疯子似的追雌水虎。雌水虎故意忽儿逃,忽儿停下来,或是趴在地下。而且到了情绪最高的
                    时候,雌水虎就装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让对方抓住她。我看到的雄水虎抱住
                    雌的,就地打一会儿滚。当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后悔的神
                    情,总之是一副可怜得难以形容的样子。这还算好的呢。我还看到过一只小小的雄水虎在追
                    逐雌水虎。雌水虎照例是富于诱惑性地逃着。这当儿,一只大个子雄水虎打着响鼻从对面的
                    街上走来了。雌水虎偶然瞥见了这只雄水虎,就尖声叫道:“不得了!救命啊!那只小水虎
                    要杀我哩!”当然,大水虎马上捉住小水虎,把他在马路当中按倒。小水虎那带着蹼的手在
                    空中抓挠了两三下,终于咽了气。这时候,雌水虎已经笑眯眯地紧紧抱住了大水虎的脖
                    子。
                      我认识的雄水虎毫无例外地都被雌水虎追逐过。连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给
                    捉住了两三回。叫作马咯的哲学家(他是诗人托喀的邻居)却一次也没给捉到过。原因之一
                    是马咯长得其丑无比。还有一个原因是马咯不大上街,总呆在家里。我也时常到马咯家去聊
                    天。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间里点上七彩玻璃灯,伏在高脚桌子上死命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我
                    跟马咯谈论过一回水虎的恋爱。
                      “为什么政府对雌水虎追逐雄水虎这事不严加取缔呢?”
                      “一个原因是在官吏当中雌水虎少。雌水虎比雄水虎的嫉妒心强。只要雌水虎的官吏增
                    加了,雄水虎被追逐的情况一定会减少。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因为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水
                    虎追逐雄水虎。”
                      “这么说来,最幸福的莫过于像你这样过日子喽。”
                      马咯离开椅子,握住我的双手,叹着气说:“你不是我们水虎,自然不明白。可有时候
                    我也希望让那可怕的雌水虎来追逐我一下呢。”


                    12楼2012-04-21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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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经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去参加音乐会。至今不能忘怀的是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会场
                      跟日本没有什么区别,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只水虎都手拿节目单,聚精会神地
                      倾听着。第三次赴音乐会的时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水虎而外,还有哲学
                      家马咯。我们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结束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水虎潇潇洒洒地抱
                      着琴谱走上了舞台。正如节目单所介绍的,这是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其实用
                      不着看节目单:库拉巴喀是托喀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认得他):“Lied-Craback”
                      ①(这个国度的节目单几乎都是用德文写的)。
                      ① 德文:“歌曲——库拉巴喀”。
                        在热烈的掌声中,库拉巴喀向我们略施一礼,安详地走向钢琴,然后就漫不经心地弹起
                      他自己作词并谱曲的抒情诗来了。照托喀说来,库拉巴喀是这个国度所产生的空前绝后的天
                      才音乐家。我不但对库拉巴喀的音乐,而且对他的余技——抒情诗也感兴趣,因此就洗耳恭
                      听钢琴那宛转悦耳的旋律。托喀和马咯恐怕比我还要陶醉。只有托喀的那只美丽的(至少水
                      虎们是这样认为)雌水虎却紧紧攥着节目单,常常焦躁地吐出长舌头。照马咯说来,十来年
                      前她曾想捉库拉巴喀而没有捉住,所以至今还把这位音乐家看作眼中钉呢。


                      13楼2012-04-21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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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拉巴喀全神贯注、铿然有力地弹着钢琴。突然一声“禁止演奏”像雷鸣般地响彻会场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回过头去。毫无疑问,是坐在最后一排、比其他水虎高出一头的**
                        喊的。我掉过头的时候,**依然稳坐着,比刚才还大声地喊道:“禁止演奏!”然
                        后……
                          然后就是一场大混战。“**不讲理!”“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混蛋!”
                        “畜生!”“滚出去!”“决不让步!”——群声鼎沸,椅子倒了,节目单满天飞;不知是
                        谁,连空汽水瓶、石头块儿和啃了一半的黄瓜也都扔了过来。我怔住了,想问问托喀究竟是
                        怎么回事。托喀似乎也激动了,他站在椅子上,不断地叫嚷:“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
                        去!”托喀的那只雌水虎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忘记了对音乐家的宿怨,也喊起:“**不讲
                        理!”激动得简直跟托喀不相上下。我只好问马咯:“怎么啦?”
                          “呃?在我们这个国家,这是常事。本来绘画啦,文艺什么的……”每逢飞过什么东西
                        来的时候,马咯就把脖子一缩,然后依然镇静地说下去,“绘画啦,文艺什么的,究竟要表
                        达什么,谁都一目了然。所以这个国家虽然对书籍发行或者绘画展览从来不禁止,可是对音
                        乐却要禁演。因为唯独音乐这玩意儿,不管是多么伤风败俗的曲子,没有耳朵的水虎是不懂
                        得的。”
                          “可是**有耳朵吗?”
                          “唉,这就难说啦。多半是听着刚才那个曲调的时候,使他联想起跟老婆一道睡觉时心
                        脏的跳动吧。”


                        14楼2012-04-21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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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当儿,乱子越闹越大了。库拉巴喀依然面对钢琴坐在那里,气派十足地掉过头来
                          看着我们。不管他的气派多么足,也不得不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
                          钟他就得变换一下姿势。不过他还大致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那对眯缝眼儿炯炯发着光。
                          我——为了避开风险,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促使我热衷于和马咯继续交谈下去:“这
                          样的检查不是太野蛮了吗?”
                            “哪儿的话,这要比任何一个国家的检查都来得文明呢。就拿某某来说,一个来月以
                          前……”
                            刚说到这里,恰好一只空瓶子掼到马咯的脑袋上了。他仅仅喊了声“Quack”(这只是个
                          感叹词)就晕过去了。

                            说也奇怪,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抱有好感。嘎尔是首屈一指的资本家。在这个国家的
                          水虎当中,就数嘎尔的肚皮大。他在长得像荔枝的老婆和状似黄瓜的孩子簇拥之下,坐在扶
                          手椅上;几乎是幸福的化身。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经常带我到嘎尔家去吃晚饭。我还带着
                          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与他和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各种工厂,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印制书籍
                          的工厂。我跟一位年轻的水虎工程师一道走进工厂,看到靠水力发电转动的大机器时,对水
                          虎国机器工业的进步惊叹不已。听说这里一年印刷七百万部书。使我惊讶的不是书的部数,
                          倒是制造过程的简便省力。因为这个国家出书,只消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进机器的
                          漏斗形洞口里就行了。这些原料进入机器后不到五分钟,就变成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
                          六开等各种版式的书籍。我瞧着就像瀑布似的从机器里倾泻出各种各样的书籍。我问那位挺
                          着胸脯的水虎工程师这种灰色粉末是什么。他站在黑亮亮的机器前,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这个吗?这是驴的脑浆。只消把它烘干后制成粉末就成。时价是每吨两三分钱。”


                          15楼2012-04-21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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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种工业上的奇迹不仅出现在书籍制造公司,而且也出现在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
                            制造公司。据嘎尔说,这个国家平均每个月发明七八百种新机器,什么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
                            规模生产出来,从而被解雇的水虎职工也不下四五万只。然而在这个国家每天早晨读报,从
                            来没见过“**”一词。我感到纳闷,有一次应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道到嘎尔家吃晚饭的时
                            候,就问起这是怎么回事。
                              “都给吃掉啦!”嘎尔饭后叼着雪茄烟,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听懂“都给吃掉啦”指的是什么。戴着夹鼻眼镜的查喀大概觉察到我还在闷葫芦
                            里,就从旁解释道:“把这些水虎职工都宰掉了,肉就当作食品。请你看这份报纸。这个月
                            刚好解雇了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只,肉价也就随着下跌了。”
                              “难道你们的职工就一声不响地等着给杀掉吗?”
                              “闹也没用,因为有‘职工屠宰法’嘛,”站在一株盆栽杨梅前面的怒容满面的培卟
                            说。
                              我当然感到恼火。可是东道主嘎尔自不用说,连培卟和查喀似乎也都把这看作是天经地
                            义的事。
                              查喀边笑边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也就是说,由国家出面来解除饿死和自杀的麻烦。
                            只让他们闻闻毒气就行了,并不怎么痛苦。”
                              “可是所说的吃他们的肉……”
                              “别开玩笑啦。马咯听了,一定会大笑呢。在你们国家,工人阶级的闺女不也在当妓女
                            吗?吃水虎职工的肉使你感到愤慨,这是感伤主义。”
                              嘎尔听我们这么交谈着,就劝我吃放在近处桌子上的那盘夹心面包,他毫不在意地说:
                            “怎样?尝一块吧?这也是用水虎职工的肉做的。”
                              我当然窘住了。岂但如此,在培卟和查喀的笑声中,我蹿出了嘎尔家的客厅。那刚好是
                            个阴霾的夜晚,房屋上空连点星光也没有。我在一团漆黑中回到住所,一路上不停地呕吐,
                            透过黑暗看上去,吐出的东西白花花的。


                            16楼2012-04-21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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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5 02:4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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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无疑是一只和蔼可亲的水虎。我经常跟嘎尔一道到他参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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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多。而且嘎尔的话尽管没有哲学家马咯的言谈那样深奥,却使我窥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广阔的世界。嘎尔总是边用纯金的羹匙搅和着咖啡,边快快活活地漫谈。
                                在一个雾很浓的夜晚,我隔着插满冬蔷薇的花瓶,在听嘎尔聊天。记得那是一间分离派
                              ①风格的房间,整个房间不用说,连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嘎尔比平时还要神气,满面
                              春风地谈着执政党——Quorax党内阁的事。喀拉克斯不过是个毫无涵义的感叹词,只能译作
                              “哎呀”。总之,这是标榜着首先为“全体水虎谋福利”的政党。
                              ① 分离派是一种反学院派的美术流派,1897年创始于维也纳。
                                “领导喀拉克斯党的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麦不是曾说过‘诚实是最妥善的外交政
                              策’吗?然而啰培把诚实也运用到内政方面……”
                                “可是啰培的演说……”
                                “喏,你听我说。那当然是一派谎言。但人人都知道他讲的是瞎话。所以归根结蒂就等
                              于是说真话了。你把它一概说成是假话,那不过是你个人的偏见。我要谈的是啰培的事。啰
                              培领导着喀拉克斯党,而操纵啰培的是Pou-Fou日报(“卟 弗”一词也是毫无涵义的感叹
                              词。硬要译出来,就只能译作“啊”)的社长哙哙。但哙哙也还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支配他
                              的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17楼2012-04-21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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