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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庐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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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


IP属地:上海1楼2006-12-04 13:17回复


     

    人们正在回忆着十五年前的“五四”,人们忽又听说女作家庐隐女士病死在医院里。

    这是一个“偶然”。然而庐隐之所以成其为庐隐,却不是“偶然”的;庐隐与“五四”运动,有“血统”的关系。庐隐,她是被“五四”的怒潮从封建的氛围中掀起来的,觉醒了的一个女性;庐隐,她是“五四”的产儿。正像“五四”是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经济的“产儿”一%


    IP属地:上海2楼2006-12-04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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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庐隐,她是资产阶级性的文化运动“五四”的产儿。五四运动发展到某一阶段,便停滞了,向后退了;庐隐,她的“发展”也是到了某一阶段就停滞。我们现在读庐隐的全部著作,就仿佛再呼吸着“五四”时期的空气,我们看见一些“追求人生意义”的热情的然而空想的青年们在书中苦闷地徘徊,我们又看见一些负荷着几千年传统思想束缚的青年们在书中叫着“自我发展”,可是他们的脆弱的心灵却又动辄多所顾忌。这些青年,是“五四”时期的“时代儿”,庐隐,她带着他们从《海滨故人》到《曼丽》,到《玫瑰的刺》,到《女人的心》,首尾有十三四年之久!在这里,我们就意味着我们所谓“庐隐的停滞”。而因为时代是向前了,所以这“停滞”客观上就成为“后退”,虽然庐隐主观上是挣扎着要向前“追求”的。“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庐隐,她在《玫瑰的刺》里这样说。可是她对于“现在”的认识却很模糊;她在《亡命》里说,“在我心里最大的痛%E


      IP属地:上海3楼2006-12-04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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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是我猜不透人类的心;我所想望的光明,永远只是我自己的想望,不能在第二个人心里掘出和我同样的想望”。这永远是庐隐“自己的想望”,庐隐她不曾明白表现在作品中;也许那篇寓言体的《地上的乐园》就是她的“想望”的象征,然而那只是一篇美丽的空想的“诗”,而且是“神秘”的“诗”。

        读了那篇《地上的乐园》,人们会觉得在这里就伏着庐隐作品中“苦闷人生”的根,也会觉得就在这里也伏着庐隐“发展停滞”的根!

         



         

        庐隐的第一短篇小说集是《海滨故人》。这集子里共收小说十四篇,大约是民国十年到十三年这一时期的作品。这一时期,正是所谓“五四”的全盛时代。庐隐那时正在五四运动的中心——北平、她还在女高师读书。“五四”初期的“学生会时代”,庐隐是一个活动分子。她向“文艺的园地”跨进第一步的时候,她是满身带着“社会运动”的热气的,《海滨故人》集子里前头的七个短篇小说就表示了那时的庐隐很注意题材的社会意义。她在自身以外的广大的社会生活中找题材。

        我们读了庐隐的全部著作,总觉得她的题材的范围很仄狭;她给我们看的,只不过是她自己,她的爱人,她的朋友,——她的作品带着很浓厚的自叙传的性质。但是我们却不能忘记短篇集《海滨故人》中间有七篇是例外。这七篇是她的初期作品,是同在一个时期内写下来的。那时候,庐隐是朝着客观的写实主义走。例如《一封信》写农民的女儿怎样被土财主巧夺为妾,以至惨死;《两个小学生》写军阀政府轰打请愿的小学生;《灵魂可以卖么?》写纱厂女工;《余泪》写一个真正为“和平”而殉道的女教士;即如《月下的回忆》虽然只能说是一篇小品,但作者很沉痛地告诉我们,日本帝国主义怎样用他们的“帝国教育”来麻醉大连的中国儿童,用吗啡来毒害大连的中国成人。是的,那时候向“文艺的园地”跨进第一步的庐隐满身带着“社会运动”的热气!虽然这几篇在思想上和技术上都还幼稚,但“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够注目在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这几篇,虽然幼稚,但证明了庐隐如果继续向此路努力不会没有进步。《两个小学生》就很使人感动。我们看了这两位请愿


        IP属地:上海4楼2006-12-04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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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滨故人》集子里,很多热烈的感情,对于人生的感觉是直接的;在这本集子里,所表现的感情是很深挚的,对于人生的感觉,似乎比较深切些。《海滨故人》集子里很多爆发式的感情,在这本集子里比较的经过一番洗炼工夫。我并不是对这两本集子,有所抑扬,只觉得两本的内容的确不同,最大的原因恐怕是近年来作者生活上有变动,从前是春夏之气,现在不免有初秋的意味。”我们对于瞿先生的意见有同感。《曼丽》集和《海滨故人》集的内容不一样。但是瞿先生着眼在这两本集子里感情表现的方式,我们则着眼在这两本集子里的题材。一位作家在某一时期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在他所处理的题材中也可以部分的看出来。《曼丽》集中除了几篇小品而外,大多数表示了作者颇想脱落那《或人的悲哀》以来那件幻想的sentimental的花衫,而企图重新估定人生的价值。于是在《时代的牺牲者》,在《一幕》,在《憔悴梨花》,这几篇里,庐隐把婚姻问题和男女问题不当作单纯的恋爱问题而当作社会问题提了%


          IP属地:上海7楼2006-12-04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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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后出的短篇集和十年前出世的《海滨故人》的后半部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亚侠,或是丽石,或是露沙,换了一身打扮,在《灵海潮汐》和《玫瑰的刺》里出现;打扮虽然不同,可是我们认得她们是十年前的亚侠她们呀!十年的颠沛生活使得她们的一个“化身”(《胜利以后》的沁芝,见《灵海潮汐》集)说:“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F


            IP属地:上海9楼2006-12-04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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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概?而今总算都得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借以自慰的念头一打消,人生还有什么趣味?从前以为只要得一个有爱情的伴侣,便可以废我们理想的生活,现在尝试的结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实的支配,超越人间的乐趣,只有在星月皎洁的深夜,偶尔与花魂相聚,觉得自身已徜徉四空,优游于天地之间。”(《灵海潮%A


              IP属地:上海10楼2006-12-04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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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汐》页七)这不是《海滨故人》里那种“爆发式的感情”了,但这正是“爆发式的感情”必不可免的辩证法的发展。亚侠她们为了“找求人生意义”而苦闷(虽然她们终于“找得”了人生的意义只是恋爱),但沁芝她们却因为“发见了”人生终究“无意义”而悲哀。十年的时光不是没有痕迹的,亚侠她们老了!

                即使在处理“恋爱问题”的时候,庐隐也更加显明


                IP属地:上海11楼2006-12-04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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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为“精神恋爱”说教了。《父亲》写一个儿子对于和他一般年纪的庶母的爱恋,这爱恋是“精神的”。《恋史》也是这么一种色调。中篇《归雁》也不是例外。虽则《归雁》里的心理描写比较复杂得多,但主人公的故意“放浪”要使她的恋人灰心,这一“手段”出发的根源,还是为的她主张“精神恋爱”而对方则不愿,于是乎主人公不得不用这样的“苦肉计”以求“保%A


                  IP属地:上海12楼2006-12-04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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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她所爱的人,免得他一天一天消沉颓唐起来。

                    《女人的心》的主人公素璞似乎比《归雁》中的主人公“现实”一些,然而她那最后的办法也正和《归雁》里主人公最后的“手段”有点“异曲同工”。《树荫下》的主人公沙冷说:“我是一个最脆弱的人……我尊重情感的伟大,它是超出宇宙一切的束缚的,——然而我一面又反抗感情的命令,我俯首生活于不自然%B


                    IP属地:上海13楼2006-12-04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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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规律下,……行云,你知道我平生最大的苦闷,就是生活于这不可调解的矛盾中呵!”(《玫瑰的刺》页二五一)这一句话,就说尽了庐隐作品中所有的重要人物的性格!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看,我们并不一定要反对一位作家描写了这样的“人物”,然而庐隐给我们看的,未免太多了,多到使我们不能不厌倦。

                       



                       

                      庐隐作品的风格是流利自然。她只是老老实实写下来,从不在形式上炫奇斗巧。她的前期的作品(包括短篇集《海滨故人》及《曼丽》),结构比较散漫:《海滨故人》那样长的短篇作品,故事的结构颇觉杂乱,人物很多,忽而讲到这个,忽然又讲到那个,“控制”不得其法。她的后期的作品如《归雁》和《女人的心》就进步得多了。并且前期作品那些过多的“词藻”也没有了。

                      庐隐未尝以“小品”文出名。可是在我看来,她的几篇小品文如《月下的回忆》和《雷峰塔下》似乎比她的小说更好。那篇“散记”式的《玫瑰的刺》也是清丽可爱的。今年的文坛大%


                      IP属地:上海14楼2006-12-04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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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小品文“值年”的神气,然而庐隐却在此时死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损失。

                        在小品文中,庐隐很天真地把她的“心”给我们看。比我们在她的小说中看她更觉明白。她不掩饰自己的矛盾(她这种又天真又严肃的态度在她的小说中也是一贯,这是她叫人敬重的一点)。现在我们引她那篇《醉后》里的几句话收束这篇短论罢: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着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马拉亚的高峰上,傲然的下视人寰。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

                        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

                        (原载1934年7月1日《文学》3卷1号)


                        IP属地:上海15楼2006-12-04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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