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法妄言文学已死,对文学的那种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把思想和意义变成语义分析的游戏,虽然时髦一时,颠覆的并非现实的社会,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智力的作秀,留不下经久可看的作品。
人类社会再怎样演变,现代或后现代,人在社会中的种种困境却并未消解,人对自身存在的认知的要求也不会改变。作家这孤独的行者踽踽而行,很难说进步与否,但路总是要继续走下去的,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毫无疑问会持续下去。文学作品的价值在时间的长河中日渐凸现出来。文学虽然也可以说是时代的见证,但是更多的是超越时代的人的生存的见证。
作家不仅仅是他所处的时代的见证人,同时又是一个创造者,他的见证透过一个滤光镜,以审美的眼光进入写作。文学只诉诸审美判断,这种审美判断,由作家带进他的作品,代替是非善恶伦理和政治的价值判断,而这种审美超越现实的功利。作家以凌驾于自我之上的第三只眼,姑且可以把它叫做慧眼,换句话说也就是意识,一种清醒的认识,当然也是主观的,却有一个审美的滤镜。经过这番透视,显现出美与丑,崇高或是诗意,悲剧还是喜剧,滑稽或者怪诞,高尚或卑微,可笑与可憎,从而唤起悲悯与同情,感伤和喜悦,乃至于嘲笑与幽默种种情感。人类的生存条件在不同作家眼里,因人而异,呈现出各式各样的面貌,千变万化。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到卡夫卡的现代寓言和贝克特的荒诞戏剧,也可以写成普鲁斯特的失乐园或艾略特的荒原。这主观的审美又体现为艺术的形式,则全然出于作家的创造,通过主观的滤镜使之得以升华。
文学创作在审美的过程中实现。审美感受因人而异,每个作家都带来他独特的色彩,这当然和作家的出身经历、生活经验、修养、个性与气质,乃至于创作时的心境有关系,凡此种种都倾注到作品中。
作家把这种主观的个人的感受转化为作品,后世的评论往往把它说成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或民族文化的代言人。然而,就作家和作品本身而言,有意味的恰恰不是这类时代的特征或民族的印记。每一个时代的作家留下的作品都是独特的,也是个人的,而且不可以重复。文学作品的产生有很大的偶然性,泛泛的说成是时代的民族文化的产物很不确切,只能说是某一民族某一个时代的一个偶然的特例。一个时代某一国家居然出现了这样的作家和这样的作品,多么幸运,恰恰是一个个孤独的行者,给这个民族这个时代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历代的政权一个接一个湮灭,而时代在历史的长河中渐渐暗淡,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却突显出来,照亮人类的良知。
人类文明有双重的历史,以国家政权更迭为轴心的历史和文化思想史。前者伴随不断的战争,以征服者的武功和统治为辉煌的业绩,秦始皇的陵墓和拿破仑的凯旋门都属于这种文明的遗址。另一种文化思想史则由个人来书写,当其时的作家和思想家并非都有幸能秉笔直书自由表述,稍不当心便得罪权贵,或隐遁,或逃亡,乃至于丧失性命。古往今来作家的命运没有多大的改变,从亚洲的屈原到欧洲的但丁,到现代的乔伊斯和贝克特,他们的祖国当其时尚不具备足够的社会条件认可和接受他们的作品。
作家不必去刻意认同民族国家。地域或文化身份的认同总出于政治的需要,恰如政党的结集,为了把更多的民众拉进某种似乎是共同的利益中去,才制造出种种身份认同。人的地域和文化身份本与身俱来,用不着加以强调,尤其是现今这时代,交通和文化传播如此方便,没有一个知识人不曾接受多种文化的熏陶和影响。作家更不必去充当国家或民族的代言人,不如自认为世界公民,用个人的声音说话,更为真实而实在。
作家留下的作品诚然也会带有某种民族文化传统的痕迹,然而,有意味的恰恰在于他的独特而新颖之处。一个作家如果说不出没人说过的话,表述不出新鲜的感受和思想,只一味认同某一文化传统,弄得像旅游广告,该多么乏味。
不同时代的诗人和作家带来不同的经验,以不同的方式加深和丰富了对人的认知。从古希腊悲剧到中国的唐诗,从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到歌德的《浮士德》乃至曹雪芹的《红楼梦》,他们的审美经验都不重复。出自个人的这些感受虽然用不同的文字写成,竟然超越国界和时代,成了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这也因为人性相通,只要受过起码的教育,人与人都会有互相沟通和感知的能力。作家把他的审美经验转移到他的作品之中,后世的读者在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唤起共鸣,同时还会以自身的经验加以补充,引起联想和思考。于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人留下的作品,居然能传之于后世,既超越国界,超越民族文化,也超越语种,这就是作家不朽的功绩。
作家一旦认识到个人在社会中的困境和自身的局限,有所能,有所不能,做出取舍,独立不移,也就不难在他自己把握的文学创作的领域里去赢得充分的自由。从二十世纪遗留的意识形态的迷雾里出来的作家,再也不必依附政治,而文学究其根本,乃是人的意识对自身存在的确认,本超越现实的功利,且历来如此。
二OO七年七月三十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