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独唱伴月光,唯有孤影共徜徉。】
再之后。小船娘冯慕馨只感觉自己自到了沐安镇,所有的生活便象被打乱了,她在来沐安镇之前的记忆,纯粹得只容得下一个名唤井博阳的清俊男儿,和他对歌女青纹的款款深情。
可是如今青纹钟意的其实是那个多情公子沈桐宇,而这个沈公子,却又对她讲,原来她才是他要捧在掌心指尖如宝贝般呵护的佳人。
自她落水后,沈桐宇便日夜地守在她床畔,为她递茶送水,关怀备至。后来便跟她讲,慕馨,我可到底想起来了,那时你我相遇在江南,你也是这般精灵古怪,娇俏可人的模样。
沈桐宇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隔着重山万水的另一个温柔水乡,她也曾失足落水,他也曾纵身跳下相救。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言语,他都记得分明。以至后来两人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幕幕红尘琐事,皆化为他眉底眼角温热的目光。
可是任凭冯慕馨想破了脑袋,都记不起曾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更勿论相知相爱。
她便无限地苦恼,连照例去给青纹送脂粉的时候都是躲躲闪闪,如做贼似地匆匆将上好的货色塞到青纹的手里,如兔子般一溜烟跑下楼。
远远地便用橹将小船撑走,徒留茜纱窗里那一抹纤细瘦弱的身影,淡淡地盯着她。
青纹如今看她的眼光愈发地阴冷起来,慕馨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可是她愈想却愈替另一个男子不值,到了最后,她便鼓起勇气,将那盒紫茉莉花粉拍在青纹的梳妆台上,直截了当地讲给对方听:“那井公子,可真是情深意重。”
梳妆镜里的美人,却缓缓回过头,径直将茫然的她拉到镜前,打开那粉盒,将她精心合了珍珠、西栗米的花粉一点点抹到她的脸上。她感到青纹冰凉的指尖在自己双颊上轻微摩挲,冷香袭人。镜中的女子在自己耳畔一声长叹。“井博阳自然是情深意重,只是慕馨,你却忘了他的一腔情意,其实从来都是为了你。”
她便愈发地恍惚起来,使劲揉了揉眼,镜中的青纹轻轻拔下发际那一支兰色绢花珠钗,斜斜地插在自己青丝上。
这看似亲昵情深的闺中姐妹之举,在很遥远的记忆里若有若无。
空气中青纹的声音虚无飘渺,也似若有若无:“慕馨,你即有了井博阳爱你,又何苦回来与我抢桐宇呢?”
她傻傻地望着镜中的青纹掩面而泣,又伸手轻解开自己发辫,起一个挽仙双鬟的发式。
青纹说:“慕馨,天下有哪个船娘居然是不会泅水的?”
可是冯慕馨不会,因为她最初的身份,其实根本不是卖胭脂的小船娘啊。
【柳叶裙下躺,貌似心亦伤。与伊共叹晚风凉。】
青纹告诉慕馨的,分明便是另一段往事。往事里原本只有一对相依为命的异姓姐妹,一个抱琵琶吟唱于市井之间,另一个便挽着个装满各色花簪的篮子,大街小巷的吆喝。
慕馨卖的花簪均是她自己亲作,各式闹蛾,步摇,雪柳,玉梅,卖相都很好。她自己也作个样子,总是一袭翠绿色罗裙,挽仙双鬟,发上插着淡兰色的绢花珠钗,在灿烂阳光下熠熠生辉。
后来有一日,来买她花簪的少女妇人,蓦然数量就猛增起来。
她们后来方知,那是因为太湖上新来了一个摇着船卖胭脂的少年郎,他制的胭脂,比一般的色泽不知要光鲜亮丽多少,那叫作井博阳的胭脂郎又道,唯有戴上冯家女孩做的花簪,方才配得上抹了他脂粉的花容月貌。
青纹拖着慕馨的手,缓步走上暖和而窄小的阁楼,扑鼻的香气便迎面而来。躺在地板上的那一个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放的都是慕馨送给她的胭脂粉。
慕馨迷离的目光随着她纤手一个个点过去,恍然如梦,听她在耳畔讲,你可曾记得,井博阳初次送你的珍珠迎蝶粉,便是与这一盒一模一样。还有这款半边娇五寸口脂,是那时冬季,他说你被白雪映得脸色太过于苍白,涂了唇色鲜嫩,更添娇美。
而你,总是什么都听他的。
慕馨听她絮絮地讲,闭上眼去想自己记忆中井博阳的清俊模样,脸庞如刀削般刚毅,唇形淡薄,眼神深邃而忧伤。
这个行事低调内敛的胭脂郎对卖花女的爱意,是如溪水般宛转浅流的。到了最后,便连慕馨的好姐妹歌女青纹都看出来了。
其实青纹的长相,远比慕馨要美艳妩媚,她有时也想,为何这个卖胭脂的英俊少年郎偏偏没瞧上自己。只是她对井博阳微弱的一点爱慕,在后者对慕馨的款款深情下刹那间便冰消瓦解。
更何况,在那段理不清剪还乱的往事中,又出现了第四个人,沈桐宇。
沈桐宇是个正正经经的贵公子哥,他的家族里有人在京城为官,有人在江南行商,他自己便打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名义出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沈桐宇初来此地,便被倜皮俏脱如小鹿的卖花少女冯慕馨吸引住了。可是他却不比稳重深沉的井博阳,他风流倜傥,喜欢将自己置身于姹紫嫣红之间,对每一个女子,都是温存体贴,甜言蜜语。
青纹便是这样渐渐对他动了心。
而沈桐宇对慕馨却又是两样。他爱与这个口齿伶俐的少女斗嘴赌气,那时他正携着众美人泛舟湖上,一船的绿酒红袖,好不惬意。他喝了些酒,那般春风得意地眯着眼睛对正拎着一篮子花簪站在岸上大声吆喝的少女放话:“你若敢跳下这湖,我便将你整篮花簪都买下来。”
他并不知这个总是嘲笑自己是不知人间疾苦纨绔子弟的卖花少女,其实是不懂水性的。
有凉风从窗口吹来,沉浸在浓厚脂粉香中的慕馨蓦然一凛。青纹和沈桐宇告诉她的故事,虽然完全没有干系,却都有着同一个相似的片段。
是了,后来的确是有人纵身跳下湖,将脸色已然发白的她抱上船,他紧紧地搂着她,解开自己的衣袍替她挡住凛洌的凉风,让她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
她曾在恍惚中睁开眼,看到一张清俊硬朗的脸庞。
井博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