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痛
　　　　　　　　　　　　　　　　　　　　　　　　　　　　　　　　　　　　　　文/安谙
　　我以惯有的姿态蜷缩在奔驰的车内一角，耳边还充斥着妈妈啰嗦的话语。呆呆地仰头凝望着窗外的天空，蓝幕布中镶嵌饱满丰润的云。可总有挥之不去的黑点遗留在视线中。
　　我厌恶地抬起手。忽然碰到硬硬的、光滑的东西，才猛然意识到，还隔着玻璃。
　　就像是玻璃瓶里的生活。总以为清晰无误的看到周遭变化的事物并能与之相融，于是满心欢喜地向它奔去，却被透明的障碍一次次撞倒直至头破血流，最后连疼痛感都被僵硬麻木的表情所湮没。
　　无助的手落了下来，随着无助的心。

　　“喂，Dawn问你借镜子。”小水推了推我，小声地说。
　　“搞什么，上课还要臭美。”我左翻右翻，终于从塞满了卷子和练习册的桌肚里翻出了蓝色兔斯基的镜子。
　　“今天的阳光真好。”Dawn接过镜子，眯了眯眼。温润灿烂的阳光透过净透的窗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形成明媚的光泽。
　　手里藏着的书仿佛也有了温度，那些风景，那些鲜活的生命，甚至漂浮的光碎中的尘埃，似乎都从米黄色纸质的缝隙中钻出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窗外吹进的新鲜的风。一切的一切，包括桌上繁复的古文，包括硕大刺眼的倒计时牌，包括伏案疾书或昏昏欲睡的背影，包括沉抑污浊得近乎腐朽的味道，包括面前的语文老师欧阳，都随着风褪去色彩，然后脱水、风干、消失。剩下的只有盛了满脑子的阳光和跳动的风。
　　“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小水用力的掐了我一下，正当我想狠狠翻她白眼时，才发现所有人贫乏的眼神掺杂着刚刚温热的兴奋，聚集到了我身上。Dawn桌上的兔斯基忧郁的看着我，45°的角度借着阳光将我在桌下看杂书的情景暴露无遗。欧阳盯着镜子好久好久，背后是Dawn幸灾乐祸的笑。
　　突然间，欧阳习惯的皱了皱眉，将左手捏的起皱的讲义替换到右手，停顿了几秒，又尴尬的挥挥手：“我们继续吧。”
　　就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阳光依然晒着这发霉的世界。

　　“一颜。”
　　熟稔的声线打破短暂的宁静，我莞尔一笑，抚顺面前小水凌乱的发丝，脸色还是这样苍白，嘴边完美的弧线却恰到好处。
　　多愁善感、安静独立，小水如植物般欣长清新，是我进初中唯一的好友。我们都不喜欢热闹欢嚣之地，不说恭维之话，很多时候维系我们的只有沉默。而她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颜，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去羌塘看夕阳”。我总是开玩笑地说她是个大傻瓜，白日做梦做过了头。然后她问我那你今后想干什么。我想了很久，却仍是茫然的说我也不知道，好好读书，上大学，读研，出国，工作，赚钱。小水怔了怔，大声的对我喊，左一颜，你也就这点出息。
　　小水是个无法企及的人。初三无比紧张的日子里，所有人都拼了命往前面赶，只有她的作业本下还到处摊着羌塘的照片，那些巨大的唐卡，像万花筒一样零碎的景物。
　　“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累了。”
　　小水少有的露出调皮的一笑，接着将盘里鲜艳的西红柿夹到我筷下：“快吃，你最爱的。”
　　什么东西暖暖的在心里融化开，我看着小水认真的表情，噗的一笑，赶紧夹起西红柿。汁水满满酸酸的溢出，甚至浸透了口内溃烂的水泡，轻微的疼痛感浮起。我抿着嘴，勉强的对小水笑。
　　回教室的楼梯口，看到欧阳略驼着背，教育着比他高很多的男生。还是些重复来重复去的话，我总是在想欧阳是不是一台复读机。他还不满三十，却像个啰哩啰唆的老头，纠缠不完。
　　经过的时候，我低着头不想说任何话，小水腼腆的“老师好”，欧阳微微的点点头。我却感到一阵眼光扫过自己，浑身的不自在。
　　小水在学校时孤立桀骜的学生，却主动要求做语文课代表，只是因为老师是欧阳。我百思不得其解，小水怎么会喜欢欧阳？
　　而到底是什么，让我又始终对欧阳老师有反感的情绪呢？是他矮小的身材不显眼的相貌？是他喋喋不休重复无聊乏味的古文？是他始终排斥我的文章不适合应考？甚至是他作为男人却容忍学生的懦弱？
　　直至我走进教室，大脑仍是一片混乱。只见物理老太婆严肃的在讲台前发考卷，才想起晚自习还要考物理。一瞬间，耳边只剩下哗啦啦的纸质声，以最尖锐的姿态冲撞着心脏。

继续哦

　　混混沌沌地在卷子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放学铃紧随打响。麻木的将一本本书塞进已经破旧甚至有裂痕的书包里，喝完杯子里妈妈泡的最后一口蜂蜜水，走出教室。长时间的伏案作业，让脊柱处于弯曲状态，头稍一转动，大幅度的酸痛便汹涌而上。我轻轻的捏着脖子，闭眼放松，在偏僻的路上走着。校门外是唧唧喳喳的家长和尖长的汽车喇叭声。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瞎了。什么也看不到，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回家的车程仿佛成了时间的载体，拉开一场与疲倦的对峙。打开家门，母亲露出憔悴的面容，沧桑的痕迹已爬上她的眼角。她轻轻地笑着指了指桌上的水果和牛奶，问了几句关心的话，便坐到沙发上看起无声电视，陪到我睡觉为止。
　　我坐到书桌前，打开书包露出杂书的边缘，突然鼻子一酸，视线模糊起来。
　　终于熬过了又一个晚上，迷迷糊糊的脱掉外套，一个硕大的纸团顺着帽缘掉了下来。顺着纸痕一层层展开，俨然写着几个歪七歪八的字眼。
　　“兔斯基，晚安。”
　　又是Dawn的杰作，我仿佛突然被惊醒，像个被骗的天真小孩跺着脚。
　　生活就如在醉生梦死中度过。只有在黑到底的深夜中，我才能感到片刻的宁静和轻松。在密不可窥的角落里，仿佛有浅浅的阳光渗透缝隙，如游鱼般滑到我的手中，越来越多，密密匝匝，接着黑色被分割的支离破碎，最后一点一点消散，被彻底吞噬。我躺在光线交织的阴影里，浑身上下无比的舒畅，仿佛在融化，仿佛在蒸腾。
　　随着闹铃的尖叫，窗外的黑色还未褪渐。我强迫自己挣脱开被窝，朦胧的发现手中还拿着未背完的英语单词表。揉了揉眼，酸涩感传染了每个细胞，连手都疼了起来。

　　“这过的算什么？我直接跳楼算了。”我用劲戳着盘里的西红柿，发泄般的抱怨。
　　小水突然抓住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的抓着。我不了解地望着她，莫名的力量刺破敏感的神经。完好的白米饭的映衬下，小水纤瘦的手臂上几道血痕突兀起来。鲜红慢慢过滤到暗红，微微凸起的肌理看起来是那样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
　　小水触电般的伸回了手，勉强的笑了笑，摇着头直说没事。然后仓皇的低下头只顾吃饭，她一粒米一粒米的嚼着，眼神却游离着。
　　末了，她自言自语的说：“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眼角明显地留着透明的味道。
　　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回教室的半路上，又碰到了欧阳。我低声地嘀咕：“怎么就这么冤家路窄呢？”
　　“李水，到我办公室拿作业。”
　　“嗯。”
　　“对了，你也来一下。”
　　是指我吗？我疑惑的看着欧阳，他愣了愣，然后轻轻的点点头，带着无法抗拒的眼神。
　　黄昏里渐乎鬼魅的色彩涂抹在欧阳并不高大的背影里，他的背稍稍弯曲，黑发中有杂乱的发丝随风飘扬，似是一幅耐人寻味的画面。
　　进了办公室，欧阳将一大沓练习册小心翼翼的抱起，不断的挪移位置，似乎是想让小水最轻程度承受练习册的重量。我久久的盯着他，如同目睹一场神圣的传递。然后，欧阳转过头。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端详他，其实他眉目清秀，还是个孩子样。
　　“左一颜，临近中考，作业多了，你帮帮李水，也做语文课代表吧。”他边说边望了望小水，小水清澈的眼里流出惊异的色彩，可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情感。
　　欧阳浓粗如刀削的黑眉，笃定的样子，我犹豫的点了点头。
　　因为课代表的缘故，我和小水并肩的时光越来越多，和欧阳接触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不知怎的，是小水整日的渲染，还是一度过远的距离，原先那个穷文酸、矮小懦弱的欧阳渐渐远去，他指甲修剪干净而纤长有力的手指，他整齐扣好衣领的清新的白衬衫，他隽秀流畅而字字珠玑的钢笔字，我甚至发现他常常站在走廊里，出神的看着淹没在高楼中的落日。
　　小水总是头头是道的说，欧阳真实的接近透明，像大草原上的一阵自然风，淳朴而笃定。他一丝不苟的批改每一份作业，熬夜的备好每一份课，却定时的在走廊上看城市的日落。别以为他不说你课上看书，他对你的成绩，尤其作文特别重视。我想起某个春和景明的午后，欧阳兴奋的举着卷子夸我文笔好，其实我只是详细的描写了一株蒲公英绒毛飞舞的姿态。
　　那张卷子也被莫名其妙的置入精致的相框里，放在台灯边。每当耗损贻尽时，一抬头，看到清晰的顿笔停措，丰沛的激情又淹没疲倦之躯。


　　重蹈覆辙的日子里，多了一份收作业发作业的差事，自然要烦些。尤其是碰到Dawn的时候。简单的事情总是变得纠结起来，就如透明的青春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无厘头起来、
　　“作业呢？”
　　“给组长了。”
　　“组长说你没交。”
　　“那就是放你桌上了。”
　　“也没啊。”
　　“哦。我也不记得了。好像还在我书包里。”
　　“Dawn……”
　　成长意味着很多不明白，好像马不停蹄的泡泡让人眼花缭乱，还未反应过来，啪的一声就破了。不明白Dawn为什么这么爱和我作对，不明白小水手臂上的血痕为什么越来越多，不明白欧阳在雾气浑浊的教室里仍能一板一眼的坚持上课，不明白为什么晴天减少而雨天莫名增多，不明白脖子为什么疼的已经压迫神经，不明白杯子里为什么总不会少柠檬蜂蜜水，甚至多出一包饼干。
　　许许多多的不明白压在心头，慢慢积蓄这，苦苦等待着一个契机或是出口。


　　天气热起来，连空气都那样烦躁不安。那天，小水没来上学。上课时我总是下意识的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一溜狭长的阳光讲桌面照得发亮，课桌里满满的放着参考书和试卷，却空出一大块位置特意放了张羌塘的照片。有一刻，我仿佛看到小水坐在位置上，专心的看着那张照片，残留的阳光细碎绒毛，洗净的天空没有莹莹和凹痕，巨大工笔画灿烂的唐卡，庄严、肃穆、深邃，小水温柔的抚摸着，侧脸的线条清晰明朗。
　　电扇轰隆的午自习，，欧阳把我叫到了教室外。灼热的太阳烘烤着栏杆，欧阳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面部肌肉细微的颤抖着，忽然我感到一丝不安。
　　“李水自杀身亡了。”
　　刹那，世界仿佛停止转动，一切失去了温度，凝固在一起还原成最初的姿态。暴戾的日光环绕成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光圈，漂浮在欧阳的袖口里。发丝间。
　　我死死地拽着栏杆，不让过分的颤抖继续泛滥。朦胧间，那道道的血痕一下又一下的被决了口，鲜红色汹涌而出，腥味侵蚀了一切。


　　前一天小水又重复一遍：“一颜，我真要去羌塘了。”她淡淡的笑着，这是她惟一一次笑着说这句话。我却愚蠢的认为她只是找个借口发泄出对如此生活的不满，和往常一样用力想给自己力量。
　　小水像是被挤在了逼仄的巷弄中，身边却是涌动的人群。仿佛溺水的孩子，她拼命想要往下流跑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可没有多余的空间容许她这样做。小水一动不动，却被拥挤着向前。手臂、背脊、大腿、心脏，被挤得快要分崩离析，但她无能为力地只能望着未知的前方，忍住泪水。
　　如果在现实面前追寻不到自己的轨道，那么只有在另一个世界实现。
　　小水的轨道是通往羌塘的，那我的轨道又是通往那儿的？

　　那个晚上，我木纳的坐在书桌上，拿着锋利的美工刀轻轻碰触着，光滑而尖锐。母亲走到了我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爱抚的摸着我的头。猛然间，一松手，刀掉落在了光滑的地板上，刺耳清晰的声音，占据了整个心脏。
　　我抱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着。久久酝酿的疼痛终于撕心裂肺的爆破，血淋淋的刀割碎了脆弱的心，洪水般的眼泪流进干涩的嘴里，也流进那个溃烂的水泡。
　　为什么会这样？仿佛死去的不是小水，而是活生生的我。
　　置若惘然中，欧阳仿佛拍着我的肩，像是要哭出来：“一颜，你不要再让李水死第二次。”
　　那年的春天注定要在疼痛中度过。
　　不知是过度的悲伤还是繁重的学业，我常常会感到头昏脑胀，母亲带我到医院一查，才知已得了颈椎病。母亲不再允许我长时间的看书做作业，也不再提起小水的名字，仿佛是个敏感的区域，一旦触碰便疼痛的无可收拾。
　　其实，我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常常脑海里会出现小水和她一堆羌塘的照片。那个时间和空间都可以静止的地方。有时我也问自己，未来到底要干什么。可每次这个问题在母亲温柔的眼神下不了了之。
　　或许眼前，这道数学题更为重要。

　　欧阳很照顾我，叫了个男生帮我搬作业。而他居然是Dawn，他依然爱和我作对，只是收敛了很多。
　　我在欧阳的课上也渐渐收起了杂书，开始认认真真的复习。其实，他讲课一直都富有生机活力，亢奋的声音总是引人入胜，只是我一直在误解，一直在拒绝。偶尔被窗户割据的阳光洒在他扬起的嘴角上，我总会想起他在夕阳下遥望远方的样子。这样好看。潜移默化间，欧阳以全新的形象进入我的内心，像是换了个人。

　　中考前的最后一堂课，我和Dawn一起去搬作业。仿佛有些世界末日的味道，一路上，他未如往常一样开我玩笑或恶作剧，而是安静沉默的，缓缓的渡着步。
　　“一颜。”我停下脚步，吃惊的望着他。他从未这样叫过我。
　　“知道我为什么总和你作对吗”
　　突出的额骨，挺拔的鼻翼，深邃的眼睛，细小微红的痘痘。姿态端然的少年，信誓旦旦的对我说：“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这两个字眼如蚊子嗡嗡的声响钻进耳蜗，微小却无法忽略。兔斯基的镜子、塞着的纸团、失踪的作业……无一件不在释放尖锐的痛楚。
　　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摆在了我面前，我抚摸着它，印象疯狂的叠涌。忽然间我又想起了小水，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欧阳。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内心却隐隐作痛，但清晰地知晓这是拒绝更深伤痛的最好方式。

　　中考第三天，最后一门的铃声终于打响了。笔瞬间掉下，那一刻，我的手在拼命颤抖。
　　走出考场看到了欧阳，他笑了笑，像刚刚下起的小雨。
　　“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为什么总会定时的看夕阳？”
　　“因为喜欢。就像是每天都要备课、上课、批作业一样，成了不可缺少的事。当你看夕阳的时候，就好像回归那片最神圣的土地。你无法比拟那种安宁和淡然。包括这下着的雨。”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小水如此崇拜欧阳了。原来他也这样热爱自然。
　　“你不觉得这样的工作很无聊吗？循环往复，还要忍受像我这样在课上看闲书的学生。”
　　“这就是自然，这就是人生。任何人都免不了靡费于内的困难，任何一样工作到最后都是在重复自我，就像学生，就像老师，甚至旅行者。只要你心中有广阔的天地，再狭小的空间，你也始终存有淡定和乐观。”
　　“那我将来要干什么？”我再次重复了这个问了几千遍的问题。
　　“无论何时何地，坚定一个梦想，相信自己的内心，相信自己的价值。虽然很多时候会有无奈，会有被迫，但千万不要放弃，不要用死亡的方式来逃避这个世界，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不要像李水，她太偏激了。”
　　“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