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星期后我能一瘸一拐走路了。米诺斯的脸伤也愈合得七七八八,除掉纱布绷带那天他心情极好,最终答应了带我去山外的城镇晃晃。
那里当然已没有人,死尸气味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浓重。他熟门熟路走在前面,也不顾我脆弱的步行速度。我走了一段时间,摸摸墙壁,进废屋转一圈再出来,后来脚疼得厉害就在焦黑废墟上坐下盯着天看。期间有几架看不清标识的飞机嗖嗖掠了过去,没有停留的。这里毕竟太小,且空城本就是它的战略预期。我抬着头尽力回想不久前死在这里的同伴和敌人,直到米诺斯抱着摞碗碟和零碎东西走回来。
“哦,你反倒没有露出那种表情……没错,之前我也带着你亲爱的‘长官’来过。发现自己吃过死人的遗物他似乎极想用那拳头让我也永远倒下,也不想想那伤势……不,现在也做不到的。当然了,他的肉搏差劲极了……但你能想象吗,他回去以后就开始发脾气闹绝食?在这个情况下绝食!……最后不声不响倒地烧了几天才把体力和抵触情绪都耗光了。虽然现在也——你并不是没看到今天你提出要跟着一起来时他的眼神。”
我冲他笑,这不难。自从存活下来我就没想过撒手人寰,所以结成同盟而已,对我们三人中任何两个的关系我原先都是这样认为的。米诺斯独行时会去一整天,或两三天。我随行则通常是半天,下午回来能看到刚睡醒的雅柏菲卡肿着眼睛在椰树巨大的叶子里穿梭,有时还会蹦跳两下。他跟我伤的一样是腿,给过我一些他自己并不遵从的有益建议,不太记得自己也刚摆脱卧床期。
不久前我们经历了一次食物危机。物资消耗比想象得快,捕鱼也不乐观。晚餐桌上米诺斯置身事外般轻松提起这情况。半晌雅柏菲卡语气平板道那些,是西谷椰子树。米诺斯闻言盯了他半刻,他挑衅般直直回盯,最终是米诺斯咧了咧嘴角移开了视线。第二天雅柏菲卡就着手调查椰树干内的淀粉量,好像这在他脑内已预演过很久。他对植物的了解确实泛而深。那几天米诺斯经常站在阴影里看着。如果问,他恐怕会答是为了保存体力,休息时他喜欢观赏美丽的东西。有时雅柏菲卡会忽然一动不动就那样扶着树干站很久。米诺斯通常也在那里站着看很久,同样一动不动。
……而我,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总引发糟糕的回忆,所以每当他们两个进入雕塑状态我就会走开。食物危机解决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很有点渔夫的天赋。有天夜里雅柏菲卡端着灯进来,看着桌上摇晃的橘色火光,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时我忽然不由自主想,毕竟我们还是活下来了。当时米诺斯斜倚着墙打盹,雅柏菲卡像在发呆,我蜷进避风的角落揉眼睛,很容易产生的错觉:好像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能无限绵延到时间尽头一般。
第二天一想又觉得荒谬。我是连确定所有战友都已阵亡时都没流过眼泪的。
初夏,雅柏菲卡不再在树林里游荡。他弄到了些毛茉莉的种子,整天蹲在房前空地上鼓捣不停,对其余事漠不关心。有时我认为他可能一直比起生物更喜欢与永恒沉默的存在相处,有时又觉得可能自从我伤口结痂、我对他的意义就已褪去。我想自己没有产生被遗弃的小狗之类的沮丧伤痛之情,尽管他有时甚至显得疑惑为何有个陌生人喊他回去吃晚饭。习惯的力量是可敬的,尤其在一个生存已是胜利的年代,它已是最温柔的保护。但即便我早已清楚这点,也在他肩上栖着一只猫头鹰回来时惊得几分钟说不出话。
……噢,我感到惊讶是为他竟打算在这样的情况豢养生物,远超过这只鸟是怎样神奇出现的。这可能过于明显以致形成了反感氛围,他拧起眉头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正不出声承受着一些伤害。我更加惶恐而不知所措,所幸米诺斯在进屋十秒内迅速掌握了事态。随后他就笑出声来,顺手把啃了一半的野果投给那用喙梳理片羽的大鸟。
“如果这是几个月前,你大概已经被赶到墙角一顿暴打。”他弯下身愉快地用手指逗猫头鹰来咬,“这不是你们衣服上永远都有的从属印记——象征大地爱与和平的团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