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略显狭隘的空间充满了各式说得出及说不出名称的仪器，闪烁的电子光芒为原本没有什么光源的房间增添了些许亮度。
　　红发在黯淡的光线下呈现出干涸的血色，有着石榴般色泽的瞳凝视着萤幕，「关于其它被验体方面，现在... ...」制式化的语调回荡在室内，掩过机器微弱的运转声。
　　「就已经说了对淼有兴趣嘛!那些的结果都一样、都不有趣!」随手换过画面，有着三对翅翼的男子发出了像小孩子一样任性的抱怨。
　　不同强度的光自各个角落传来，在他脸上制圌造出不同阴影。随意地拨一拨那一头耀眼的金发，在转换几次不顺心后，他用湖泊绿的眼眸示意部下。
　　「是的。」毫无情感起伏的话语就如同那双暗色的瞳眸没有任何波动。
　　他不需要自我。熟练地调出上司所需要的画面后，他便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是的，只要这样就好——他只需要待在自己的位子上、做好该扮演的角色就好。
　　右手边安了一顶玻璃钟罩的仪器里有着四处飘移、散发幽幽光芒的物体。
　　是等待降生的灵魂，也是一个又一个注定悲哀的生命。
　　就像自己眼前萤幕上所罗列的、自圌杀者的照片。
　　不过有时候会出现特例，像是上司现在正在「观察」的对象。
　　那是一名少圌女。


　　她的记忆始于玻璃钟罩。
　　冰冷的仪器光自外折射圌进来，依稀能辨识前方那灿金的发色，除此之外再也看不清楚，房内的各式器械似乎是仅有的光源。
　　有趣。
　　似乎有人说了这句话。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在往下坠落。
　　对不起。
　　恍惚中又有人说了这句，明明对这声音没有记忆、她却还是觉得这不像那个人会说的话。
　　简单的话语带着诚心的歉意，这不像没有感情的那人会说的。
　　那人是谁?
　　带着疑惑，她坠落到现在所存的世界上。

　　尽管只有薄薄的晨曦从窗外透进，还是让刚睡醒的媛涵不禁眯细了双眼。
　　几点?
　　她抬头看向光源，发现江文心就站在窗边、似乎是在看着外面的景色。
　　白色的病袍、清秀的脸庞、澄澈的双眸，还有那由光所编织的、宛若翅翼的金色投影，增添了少圌女与这世间毫不相称的气息。
　　异样的恐惧涌上心头，手心沁出冷汗、嘴唇微微颤圌抖，好不容易才发出点声音:「不、不要… …」，蚊蚋般的呐喊自口圌中溢出，虽不明显、但对方还是回头了。
　　「怎么了?」文心牵着点滴架走回床边，明明睡得很平稳、一点也不像作圌恶圌梦阿… …
　　「不可以!」一看见对方，江媛涵抓着她的手叫: 「不可以!窗户旁边、不行!」
　　她很害怕，前夜、她差点就失去了姊妹。
　　稍微冷静了之后媛涵才发现她抓的是受伤的那只手，紧张的捧在手心里，频频问道「会不会痛」，还连声抱歉。
　　自始至终，江文心都维持同一种表情。


　　「我才不要!我不要啦!我不需要『姊圌姊』!」稚龄的孩子不断哭闹，家长除了安抚也别无他法。
　　「乖... ...不哭不哭喔~等一下人家来你不要吵唷~」话音甫落，钥匙转动的铿锵声响起。
　　大门开启，脖子还扎着纱布的女孩走了进来，跟在之后的是自己的父亲。
　　江媛涵对于女孩的第一眼印象是干净——尽管她身上其实带着多处伤痕，但是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就像不属于这世界… …她也不清楚该如何形容。
　　「好了、因为文心大你三个月，所以是姊圌姊喔!来，跟姊圌姊打招呼。」母亲推了推自己、然后对文心笑了笑「她可能有点害羞… …」
　　「我讨厌你!」扮了鬼脸以后，媛涵头也不回地冲到房间、推了椅子跟大型的熊布偶挡住房门。
　　「我也讨厌爸爸跟妈妈… …」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圌上，女孩缩起身圌子。
　　他们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但是她很清楚、非常清楚，所谓来路不明的小孩是… …
　　带着未干的泪痕，她就这样睡了。

　　那个家吵嚷不休。
　　不、那算是「家」吗?
　　看着脚前的酒瓶碎片，她仍是不带表情。
　　应该称之为「爸爸」的男人吐着酒气、揪住应该被叫做「妈妈」的人的头发，另一人也不甘示弱地挣扎，口圌中不断喊出的粗鄙话语总是换来施圌暴者更加愤怒的拳头。
　　这个地方总是吵嚷不休。
　　她默默地拾起地上的碎片，但这动作触动了男人。
　　他将女人掷到地上——一声闷圌哼后，她晕了过去——面对瞪圆的双目女孩仍无表情，「你这是看不起我吗?」穿着拖鞋的脚直接踏上她细瘦的手臂、手掌上扎满了玻璃碎片，「说到底还不都是你跟那女的——」
　　电铃圌声突兀地响起。
　　「啧!」一脚踢翻女孩，男子前去打开对讲机，对讲机上显示的、是几个身穿制圌服的身影。

　　检圌查完伤口的状况后，医生告诉她:可以先出院了，只是要记得回来复诊。
　　媛涵前往学校后，江文心联络对方母亲替她办圌理出院。
　　「我下午想去学校。」她这么说。
　　「我建议你在家休息一段时间，这阵子我们会安排转校。」她法圌律上的亲属停顿了一下说，「不论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们都是家人，希望你不要做些让人伤心的事，我们… …很愿意倾听你的烦恼、你的想法，只要你愿意的话。」
　　家人吗?
　　方向盘一转，车子在公寓前停下。
　　这里不是江媛涵的家，但江文心却异常熟悉。
——毕竟、是一家人啊… …


　　这不算稀奇，应该说新闻常有这类消息。
　　但她不知道会发生在自己家中。
　　婴啼声充满了室内，她跟其他人一起往声音的来源奔去。
　　她的女儿看着地上的婴孩不知所措，父亲马上就是一个耳光。
　　「好了!别打了!」拉住自己的丈夫，她看向那已经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小小的手不安地在空中抓取着。
　　轻轻地、她抱起那个不被家中其他人认可的婴儿。
　　「毕竟、是一家人啊… …」

　　她知道，自己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那些生她的人都不曾存在，有的、只有外婆而已。　　那是她唯一的家人。
　　杨雯欣是未婚妈妈生出的孩子，勉强奉子成婚的父母对她毫不理睬、抚养的差事落在外婆身上。
　　三岁时，外婆就去世了。
　　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下小孩的人，以法圌律为借口、将她塞给了原本的父母。
　　于是，身圌体开始出现各式的创伤，有时是烟疤、有时是割伤，瘀青之类的更不用说。
　　两年后，她被社工带走。
　　警圌局中不断争吵、推诿责任的父母，让她感到烦躁。
　　「如果没有我，会比较好吗?」说话的同时，她拿着笔筒里的剪刀往脖子刺下。
　　就算她不存在，这两个人也不会知错——这点她清楚，但是… …这无聊的世界、她真的不想待了。

　　「你… …不愿意称呼我们为家人，是因为她吗?」在附近找了间咖啡厅坐下，对方开口问道。
　　文心没有回答，江伯母也就当她默认了。
　　跟服圌务生点了两杯饮料，她提出第二个疑问: 「你的… …本名是杨雯欣，为什么要改成文章的文跟心理的心呢?」
　　「雯欣是外婆取的，所以死掉了。」江文心沉静的道出答圌案，「会换成那两个字是因为我当时认得的中文也不多。」
　　「那个时候、爸爸… …我先生在执勤务时突然打电圌话来说『有个五岁的小孩子拿剪刀自圌杀』… …真是令我不敢相信，你那时也不过才五岁啊。 」
　　「可能… …不止，我是指记忆方面而言。」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前，她先走出了店内。

　　她的记忆始于玻璃钟罩，在那之前的毫无印象。
　　但是那句道歉的话语，她直觉地认为不像声音的主人会说的话，感觉上那人应该更加冰冷才是。
　　当她因颈部的伤而被送往医院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不要死
　　脑中瞬间塞圌入诸多资讯，让她在恍惚中明白了某件事——那个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放学后赶到医院的江媛涵扑了个空。
　　打给母亲后才放心下来。
　　阖上手圌机，她想到自己最初十分讨厌那个姊妹，甚至跟父母闹脾气。
　　也许是看太多电视吧?以为那样不知从何处来的孩子会夺去家中的安宁。
——你身上那么多伤口，一定是不听话吧?只有不听话的孩子才会被打。
　　直到长大成熟，她才理解那些话多么伤人，这或许也是自己拼命想补偿对方的原因之一。　　 但、最主要还是… …
　　「… …总觉得无法放下她不管吧?」
　　所以她才以姐姐的身分自居——虽然实际上文心还大自己三个月。
　　一起生活的这十年，媛涵很少看过对方的其他表情，随着年龄的成长、面摊指数也跟着递增上去，完全看不圌穿她内心的想法。
　　但是她的眼睛隐约可以透露圌出什么——澄澈的、仿若不存于世的——如果人真的有所谓的轮回，那么小文来自于哪里呢?
　　尽管成绩优异，但对周遭人的所作所为却时常感到疑惑不解，仿佛洞悉一切的的双眸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之所以看来澄澈，其实是… …
　　「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感情、没有一切。
　　知识空荡荡的存在于脑海中，对于感知方面的解释来自辞典中的浅拙文圌字。
　　媛涵希望能以姐姐的角色教圌导她更多——当然不是指学习方面而言。
　　手圌机铃圌声再度响起。

　　在一片血污之中，那双手抱起了不停哭号的自己，她认为那是她一生中仅有的温暖救赎。
　　跟普通人不同，她的记忆从出生前就已经开始。
　　江文心刻意挑选非当地人不会熟悉的巷道，绕了一段路回到原本的公寓前、按下某家的电铃。
　　『喂?是谁?找哪位?』对讲机中传来混杂着电子音的声音。
　　「不应该存在的人。」她这么说道。

　　「你说过的… …」沉稳、冷静、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该扮演的角色——到底该扮演什么角色、他在那瞬间几乎忘记了，「你说很有趣，所以要观察、现在… …现在为什么——为什么又对她下了『死』的暗示!」
　　那名少圌女总是可以牵动他内心的某一部分，让他失去应有的冷静。
　　原本、已经死亡的心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是胸口现在却充满了许多他无法形容的东西。
　　唇角勾起了完美的弧度，「你现在是在对我表示不满吗?」
　　原本因愤怒而转为暗沉的石榴色双眸也逐渐恢复原本平静无波的状态，「不… …我是… …」，是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一般人很容易理解「愤怒」，但是焱并不一样，从很久之前——不知道是多久——他就被剥夺了情感、成为一具有生命的空壳。
　　知识空荡荡的存在于脑海中，对于感知方面的解释来自那些浅拙文圌字所表达的平面意象。　　鲜红的眼眸看起来异常深沉，那是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才会如此空洞又深邃。
　　此刻的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茫然，他从来未拥有过这些感觉，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胆敢这样与上司冲圌突。
　　「没事的话回去吧~你这样揪着我也不太好呢?」突然间绽开的灿烂笑容让焱不知所措，这种无邪的样子反而是极度生气的前兆，他放开对方的衣领、整整衣装的下摆后，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尽可能的、不要再离开了。

　　虽然对方知道她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但还是心存疑虑的开了门。
　　「江、江学姊!」
　　正要推开铁门的文心被突然喊住，她侧过身看着年龄应该跟她差不多的少年。
　　少年带着粗框的眼镜，个子也较同年的男生矮了些，看来畏畏缩缩的、是很典型容易被欺负的样子。
　　「阿、那个… …学姊应​​该不清楚，我、我是以前… …你应该不记得… …」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最后说到「你不记得」几字时又低着头，一副沮丧的样子。
　　江文心只撇了一眼，「张鹰。」，她看过的东西都不会忘记。
　　「啊?… …那个、很好笑吧?明明完全不适合这名字。」
　　张鹰说明了来意，他在电视上看见江文心自圌杀的新闻——虽然新闻没报导出姓名、但同校的他仔细一找还是知道、更何况这个人对他来说是一种近似崇拜的存在。
　　从入学开始他就饱受欺负，因为他比别人还要矮小许多、个性又怯懦，在某次他又被围着勒索时，路过的江文心直接跩着他的手臂跑出还来不及反应的同学之间、一直到学校处室前，虽然江文心仍是一贯的无口面摊，但张鹰还是把他当成「救命女英雄」之类的角色，也私下打听一些事情、或是在教室外晃来晃去。
　　就是不敢亲自去找她搭话。
　　「我知道圌学姊也是被排挤之类的、也遇到过很过分的事情… …看到电视后、又跟同学确认了一下，知道那是学姊你，我想如果这是学姊都待不下去的悲惨世界，那我也不要——」
　　「那些人还有再纠缠你吗?」
　　愣了一下，少年低首道：「没、没有了… …」
　　被江文心拖着跑的时候恰巧被自己的班导碰见，于是停下来的她把张鹰放着后、没说话就走了，由于老圌师不断的询问他被抓着跑的原因，他才结巴的把事情说了出来。
　　之后那些人就被训了一遍，通常只是被叫去约谈一次并不会改善情况多少，但是那几个同学却很奇怪的就此安分了、原因不明。
　　所以张鹰现在过着相当和平的校园生活。
　　「但是… …」似乎还是很想跟的少年期盼的看着文心，希望她能答应让自己一起去。
　　江文心打开大门、示意对方跟上，张鹰就像是被主人允许可以出去散步的小狗一样开心。
——究竟左右着人的是神所托付的命运、还是本身的意志?
　　「你的命运明明早已被改变了阿… …」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