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想要一条碎花的裙子。它应该有蓝得很清澈的底色，有无数细小的花朵，像微笑的星星，像春天的眼睛，还要有大大的裙摆，和温柔的木耳花边。这样的裙子，只静静地看着，便会让人想起暖风里盛开的花田吧。
可是，我始终没能找到这样的碎花裙子。
我静静地趴在透明的橱窗外面，目光在那些缤纷的颜色和时尚的图案里来来往往。最后，我只看见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长长的麻花辫子。
在很久以后的一个梦境里，我看见心爱的碎花裙子，飞扬在遥远的时光深处，如同一只独自飞行的鸟儿。它身后的画面，像是故乡若隐若现的青山，和大雾中闪烁的星光。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夏天的阳光一瞬间照亮了梦的天空。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装，我要趁着暑假，去到大山下的故乡，去寻找我惦念多年的碎花裙子。
在哐当哐当火车前行的声音里，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故乡的模样：悠长悠长的青石板路，和山上来的流水一起，穿行在四四方方古朴的小镇。白墙黑瓦的屋子，沿着石街一直走，一直去向青山的深处。还有穿蓝印花布的姑娘，还有茉莉花的芬芳，还有雨天湿漉漉的歌声，像青藤一样繁茂地生长……还有，亲爱的外婆。

2
黄昏的时候，火车停在了我回忆的边缘。“月亮镇”，三个灰扑扑的字眼，此时，却在我眼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我背着背包，沿着两旁的香樟树慢慢走。晚风轻吹，带来乡间青草的气息。我很想闭上眼睛，让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深深地呼吸。
可没走多久，我心里就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里，没有青石板路，没有白墙黑瓦的房子，也没有流水和花朵。我绕过路的拐角，一个熟悉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林立的高楼，拥挤的道路，穿梭的人流和车流……就像，我来自的那个城市。
这里真的是月亮镇吗？
“没错哦，月亮镇。”“是啊，你不是从月亮镇火车站下来的吗？”“是的，对面就是月亮镇最高的楼哟。”面对我的疑问，路人们慢悠悠答道。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就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终于放下心来。也许，过了这么多年，那个如古典美人般的月亮镇，也渐渐地站在了时尚的风里。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忽然就浮起了淡淡的惆怅。就像一个兴冲冲赶去赴约的人，很无奈地，独自面对着一个空落落的街角。
走着走着，我觉得有些渴了，也有些饿了。背上的背包，像个会长大的小怪物，越来越沉了。然后，我想起了亲爱的外婆。她做的糯米糖藕，飘满了一屋子的清香；她煮的桂花绿豆汤，让每一个夏日都变得无比甜美；每天，我总是像小兔儿似的，连跑带跳地冲出小学校门。因为，我知道，外婆就站在巷口的第一棵银杏树下等我。我永远都记得，她夕阳中的笑容，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温暖绽放的模样……
月亮镇的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我听见来自四面八方喧嚣的声音。那些月光一样宁静的夜晚去哪儿了呢？站在街头的风里，我像一个迷路的小孩，不知所措。
不幸的是，我很快发现，自己真的迷路了。
我慢慢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着，不如先找个旅舍住下，一早再上路吧。我沿着街道一直走，眼睛不时地看向两旁那些明晃晃的招牌。在一片缤纷的颜色里，我看见一个朴素的店名，“小萝的棉布店”，它像是用许多封干了的小野花连缀起来的，那淡淡巧克力般怀旧的色泽，让人想起乡野芬芳的泥土。

3
棉布店？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印象中，它们有着一溜一溜儿的木头排门，浅棕色的木头柜台，刻度细密的木头尺……我望着眼前的店铺，虚掩着的木格子门上垂下纤细的青藤，几朵白色的小花轻轻地开着。我敢肯定，它们不是城市店堂里那些没有生命的摆设，而是真的会呼吸、会生长、也会枯萎的植物，因为它们叶子上清新的光泽，因为空气里隐隐的芬芳。
我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头顶的店名，小萝，一定是个恬静的姑娘吧。她应该有着长长的发辫，月牙儿一样明亮的眼睛，和微风般和煦的笑容……也许，她还和我一样，都喜欢穿长长的碎花裙子呢。
我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小心地推开那扇缀满青藤的门。
在门“吱呀”开启的瞬间，大片明亮的光芒忽然迎面而来，我眯缝着双眼，惊奇地看见，那雪亮的上空，像是飞翔着无数彩色的鸟儿。它们在空中飞翔的姿势可真有趣呵，有的摇摇晃晃，有的蹦蹦跳跳，有的转着圈圈，还有的像一张纸片儿缓缓地飘来飘去。
我慢慢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明，睁大了眼睛，才发现，那无数的“鸟儿”，分明来自我童年里悠长的时光，它们是黑眼睛的绒布小熊，是开在窗前的花朵，是曾经和辫子一起飞舞的红色蝴蝶结，是冬天里温暖的格子围巾，还有，晶莹的玻璃珠子，洁白的蕾丝花边，翻旧了的图画书……它们都长出了小小的翅膀，在那光明的世界里静静地飞。它们的姿势笨拙又可爱。
我一直高高地昂着头，望着它们，笑容满面。我惊喜的目光，在那么多纷飞的翅膀和翅膀之间，跳来跳去。我忍不住甩掉沉重的背包，伸开双手跳起来，我想抓住它们中间的某一个，安静地放在手心里，看看是否依旧一如小时候的模样。可是，无论我怎么窜上跳下，它们都像一群最淘气的小孩子，总是机灵地躲闪着我挥动的双手。我似乎听到它们调皮的轻笑声，细雪一样弥散在清凉的空气里。
奇怪的是，在越来越清晰的笑声里，那些飞翔着的小东西们渐渐模糊了轮廓，变成了一些朦胧的影像，然后，又雾一样地飘向远处……所有的一切，就像一部嘎然而止的幻灯片。

4
“我和你在开玩笑呢。”笑声的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说话声。“这是我的小小魔法哦，可以让你看见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呵呵……”那声音又盈盈地笑开了。莫非她就是小萝姑娘？
我顾不上寻找声音的主人，因为此时，我真正看见了“小萝的棉布店”，它和寻常的棉布店一样，有木头的柜台，有花色繁多的棉布。但不同的是，这里到处都是木头做成的，木头的柜台和桌椅，木头的水杯和壁画，就连插在木头瓶子里的花朵，也是木头花——喏，就是我们小时候用卷笔刀卷出的一串串小花呀。屋子的中间，还长着一棵好大好大的树，那些色彩斑斓的棉布，就像盛夏的果实，在一个一个茂密的枝头，明媚着，灿烂着。
“嘻嘻，看呆了吧。你尽管看吧，看中了哪一匹布，就和我说。不过——”那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变得神秘兮兮，“你可千万不能用手碰呀。”
我有点儿失望，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这个森林小屋般的棉布店也不能免俗。
现在，我不用昂起头就能看见所有的棉布，它们连同青翠的树枝，像深深鞠躬似的，一同垂下来，迎风飘扬。是啊，从哪里来的风呢？温润，和煦，像是来自最恬静的岁月深处。风轻扬起我的发梢，长长的白色裙摆，还有嘴角忍也忍不住的笑容。因为，此时此刻，我似乎不像是在一个做买卖的店铺中，而是行走在郊外深浓的春天里。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好看的布匹呢？那些天真的图案、缤纷的颜色和温柔的纹理，给我不间断的惊喜。它们连缀出的美丽，一直一直翻越了我想像的边界。洁白的小茉莉盛开在墨绿的底纹上，金色的木马在碧蓝的天空飞驰，卷曲的藤蔓爬满了城堡灰色的墙，七星瓢虫落在公主的裙摆上，扎蝴蝶结的小鹿，会微笑的星星，飞翔的草帽……还有那些很简洁的涂鸦，圆点呀，线条呀，色块呀，组合在一起，却总是让我的眼睛和心，在一瞬间明亮起来。
更让我无法想像的是，这里的每一匹布都有个温暖的名字，“时光原野”，“幸福深处”，“旋转木马”，还有“月亮发髻上的花儿”，“等待豌豆公主”，还有“四月三日早晨的空气”，“小熊不去幼儿园”，呵呵，这名字可真逗啊，我又一次笑出声来。
“这里的棉布很好看吧，你慢慢挑吧。”那个几乎被我遗忘的声音，又在某个角落里响起。真是个奇怪的人呀，她在忙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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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你瞧，我说不让你碰那布的，你偏要碰，伤心了吧。”那个清脆的声音，像是来自几个世纪以前。是店主小萝姑娘？
我胡乱地抹了下脸上的泪水，又使劲揉了揉眼睛。面前，分明依旧是那深沉的蓝印花布，莹润的小花像散落在海上的月光。难道，这里的棉布，都是被施了魔法的么？
正当我心里充满疑惑的时候，只听得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大树后头传来，然后，地上映现出一个黑黑的挪动着的影子。那模样，就像传说中的小妖怪！
待到脚步声近了，原来是一只小兔子。哦不，是兔奶奶吧。她头戴一只浅蓝色的小圆帽子，两只长耳朵从帽檐下探了出来。那圆圆的老花眼镜后面是一双眯眯笑的眼睛。它身着宽大的深蓝格子围裙，脚穿一双笨重的木屐，手里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木杯子，“哒、哒、哒”地过来了。
它微笑着点点头，示意我在木桌旁坐下。我也微微笑着向它问好。它把木杯放下，一阵清甜的味道迎面而来，那是花朵的芬芳。有着好看暗纹的木杯子里，正漂浮着细碎的茉莉花呢。
“真香啊！”我轻轻叹道，慢慢地呡了一口，茶水是恰到好处的温度。那清香，仿佛春天原野上的歌声，把我整个人，连同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悄然唤醒了。
“这是用月亮镇上开得最早的茉莉花做成的，茶里面是有早春的风声的。”兔奶奶的说话声，像极了那个一直清脆着的声音。
“你是？”我讶异地抬起头来。
“我是这个店的主人小萝啊。”兔奶奶也坐了下来。
“小萝？我还以为是个年轻姑娘呐。”我小声嘀咕着。
“小萝一直是我的名字呀。名字就像是一个人的眼睛、嘴巴，是要跟随一辈子的。”兔奶奶依旧好脾气地微笑着。
“嗯，就像一些美好的记忆，也是要跟随一辈子的啊。”我说。在茉莉花茶袅袅的香气里，我们说起了月亮镇的往事。
“记得到了采茶的季节，整个镇上飘满了茶香。”
“是啊，那时候，月亮镇就是一杯很芳香的茶哦。”
“我最爱听镇上学校里的风琴声了，我常常躲在教室外面听。有一回，黄昏来了，天下起雨来，那风琴声也像被雨水漂洗过似的，闪着柔和温暖的光芒……”小萝的眼睛里都是幸福的光采。我静静地听着，想起当年学校里那唯一的一架风琴，想起它年复一年歌唱的模样。
“还记得月亮镇小学对面的银杏树吗？”小萝忽然问。怎么能忘记呢？
“到了秋天的时候，那一树一树金灿灿的叶子，在风里舞动，从巷口一直到路的尽头，真让人想起那些美好的地方，比如，天堂。”我眯起眼睛，悠然神往。
“可惜啊，后来为了把道路变宽，那些银杏树都被迁走了……”小萝说着说着，就变成了长长的叹息。我们一时间都沉默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茉莉花茶。

7
“咚咚咚”，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我们的沉默。门外该是浓重的夜色了吧。这么晚，是谁，来到小萝的棉布店呢？
“哒、哒哒、哒”，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见一群小兔子蜂拥进了棉布店。它们有的穿着红色的细格子衬衫，有的穿着藏青的背带裤，有的穿着白色的T恤……它们叽叽喳喳地喊着“小萝奶奶”。
“小萝奶奶，您要的棉布我们给您送来啦。”我听见其间一个响亮的声音。
我这才看见它们身后的大箩筐，里面全是新鲜的棉布。我说新鲜，是因为它们的布纹闪烁着明净的光泽，还有，它们竟然散发着不同的淡淡的香气呢。如果闭上眼睛，我会觉得面前就是一箩筐刚刚摘下的带露水的野草花。一群小兔像来时那样匆匆地离去了。小萝奶奶架着老花镜开始整理布匹。“这些啊，都是客人们的特别订单。”
“特别订单？”我也凑上去欣赏着那些好看的棉布。
“她们呐，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棉布，因为那些花纹呀，颜色呀，还有光泽，都是从她们心里长出来的……”小萝奶奶絮絮叨叨着。
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能在您这里预定棉布吗？”我很期待地望着她。

8
后来的事我就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是在清晨的阳光里醒来的。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着，干干净净的天花板和地面，井井有条的摆设，我似乎是在一个旅社里。桌上的便签纸证实了我的猜测，上面分明写：月亮镇旅社。
我靠在窗前，望着楼下的庭院。很意外地发现，这里有青石的照壁，有曲折的回廊，有蜿蜒的流水，而我的窗子，是那种雕刻精致的格子花窗。它们簇新的样子告诉我，这是一座仿古的庭院呢。我望望天，那里是透亮的蓝色，就像我记忆中最初的模样。一两只白色的飞鸟，正从那蓝色里无声地滑过……
这时，我的心里忽然闪现出小萝的棉布店。那些飞舞的童年时光，那清香的茉莉花茶，那些有着美丽名字的布匹，那朴素深沉的蓝印花布，莹润的小花像散落在海上的月光。还有，兔奶奶“哒哒哒”的木屐声，深夜一群小兔子的敲门声……那些细碎的片断，在我心里不间断地翻拍着。在迷离的夏日阳光里，它们似乎离我很近，又似乎只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幻影，或是，梦境？
站在月亮镇的街头，熙攘的人声再一次告诉我，那个曾经伫立在茉莉花香中的小镇，已经消失在时光的尽头——
就像外婆，早已长眠在大山的深处。我看见，那里，依旧是花草烂漫。这一次，我没有落泪。我抱着膝盖，坐在花草丛中，静静地和外婆说着我们的悄悄话，说着那些说也说不完的月亮镇的岁月。

10
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这样的文字，“香豌豆花的花语是温柔的回忆”。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忽然就变成了被风吹过的水面。
而此时的窗外，来自月亮镇上的碎花裙子，正在又一季初夏的阳光里飞舞。它那明净的颜色，在那么多个夏天以后，依旧鲜亮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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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额-0-……儿童文学以前有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