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她一生去抗争 
 
　　读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举目皆是这样的词句：“心愤怨、自悲嗟、衔悲蓄恨、我最苦、益凄楚、空断肠、气将咽、泪成血、彻心髓、号失声、肝肠绞刺、叹息欲绝……”饱受命运凌虐，血泪是她仅剩的武器。 
　　在她之前的秦末，还有个叫孟姜的年轻女子用血泪为武器哭倒了八百里长城，这是中国民间传说所描述的一场伟大的“性别与政治”的战争，而且是女性一方为数不多的胜利中最辉煌的一次。 
　　眼泪这种液体一定程度上拥有海的特质：味咸涩，来势汹涌且永不枯竭，它是最纯粹最温柔也是最刚猛最狂野的力量。 
　　孟姜女作为哭泣的女神，创造了足以与女娲、精卫相媲美的功绩，唤起人们对远古女性神祇的遥远缅想。有理由相信在远古神话中曾经有过众多的女性神祇，她们的地位和权威被日后的男性神祇所窃据和驱逐。 
　　但从孟姜女至蔡文姬，女性的神威依然存在，女性的愤怒惊天动地。一部《胡笳十八拍》始于“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终于“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那种不羁而雄浑的气魄，如滚滚怒涛般不可遏抑的悲愤，绞肠滴血般的痛苦，把天地神祇都诅咒了。 
 
 　　她一生，童年流放，少年漂泊，一生三嫁，结局落寞，“女性的辉煌与难堪冰雕玉琢我一万次，一万次只有一次诞生一次死亡。”她的情感层次与深度已不是简单的悲欢两字所能概括的。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终其一生，文姬在进行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第一次婚姻 结婚两载好梦碎 
　　文姬的初恋开始于圉镇的铁底河边。故里人传说，卫仲道到圉镇求学，铁底河边初遇蔡文姬，向文姬问路，两人相识相恋直至结婚。 
　　有理由相信文姬的第一次婚姻是幸福的，虽然它十分短暂。前人有赋：“在华年之二八……当三春之嘉月，时将归于所天。”公元192年，文姬初嫁十六，是在春天。这一年夏天她的父亲因政治原因被王允囚杀，母亲从死。 
　　文姬嫁得挺远——河东郡城地处内蒙高原，黄河于此直泻南流，又猛地改向急转，滚滚东去的转弯窝里，位于今山西定县西北。西、南、东三面环黄河，北面是开阔的陆地。卫仲道诗礼传家，两人又年貌相当，婚姻生活应该是美满的。 
　　公元194年是一个灰暗的年份。各路军阀混战，关西军阀马腾和韩遂与董卓旧部开战；冀州的袁绍与幽州的公孙瓒的部将或战或和；拥兵一方的曹操先将袁术击逃至九江，再攻打青州、徐州的陶谦与刘备，还分兵战吕布于濮阳……战事频仍，生灵涂炭。 
　　中原地区又发生了蝗灾和旱灾，可怕的人吃人现象也出现了。卫仲道是死于饥、病还是战乱？不得而知。 
　　文姬的第一次婚姻结束了。因为没有孩子，她回了娘家。 
　　河南大学的刘坤太教授说，古代要比现代开放，汉代女子没有从一而终的观念，那个时代对性也没有那么多束缚，当时甚至还有女子休夫的现象。 
　　刘坤太教授说，直到宋朝还没有那么严酷的观念。王安石儿子死了，他曾亲自给儿媳找婆家。 
　　回到圉镇的文姬，时光的流逝慢慢抚平了心灵的创伤。而青春本身具有强大的修复能力，她仍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希望。 
　　她不知道，更大的灾难等待着她。

第二次婚姻 错把恩爱当恶辱 
　　
　　公元48年，匈奴分裂为南北二部。南匈奴与汉修好，汉朝命南匈奴入居塞内，在内蒙古准噶尔旗设单于庭（行政中心）。汉朝派中郎将带兵留驻西河保护，免受北匈奴袭击，同时也在监视南匈奴，南匈奴单于每年遣送侍子入京城“奉奏”（做人质）。 
　　此后南匈奴在大多数时间里与汉朝相安无事，但时有反复，时叛时降。叛时南下中原大肆劫掠，降时则又节节南移。 
　　公元195年，南匈奴军队到达圉镇。“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这段生活彻底改变了文姬的命运，中间会有许多跌宕起伏的故事，正史上是一片空白，留给后人无数疑问。 
　　其一，文姬是不是左贤王王妃？这是后世意图增添文姬的光彩和尊严？还是确有这种可能？ 
　　河大历史文化学院程遂营博士说，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当时汉朝与匈奴已有文化交流，汉朝有些知识分子还投奔南匈奴效力。蔡邕父女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南匈奴对其应有所耳闻。文姬又是大家闺秀，风采气度十分脱俗。 
　　我相信左贤王爱文姬，他纳文姬为王妃便是明证。而文姬面对这爱如何自处？ 
　　1000多字的《胡笳十八拍》，一是倾诉对故乡的思念，二是抒发惜别孩子的悲怨。至于和左贤王的情感，她没有提。春秋时楚文王灭了息国，把息夫人据为己有，息侯则当了楚都的守门卒。三年里息夫人替楚文王生了两个孩子却不讲一句话。女人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有力的表达，文姬作为一个饱读诗书、娴于文墨的女子，失语于和左贤王的情感，因为她无力面对这种情感。 
　　文姬说，胡人宠爱我生了两个孩子，我养育他们不感到羞耻，但可怜他们在蛮荒之地生长，想起这个也是非常哀伤。养育是母亲的天性，她声言对养育胡儿不感到羞耻，潜意识里她是对自己生胡儿感到羞耻。胡人是异族，“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与他们成婚生子，在她心中成为一个人格国格双重“失节”的疙瘩，她不能去想。

第三次婚姻 磕磕碰碰到百年 
　　

　　公元208年，文姬归汉。时年31岁。 
　　史书中寥寥数语：“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董祀。” 
　　一行字决定了文姬的后半生命运。董祀为屯田都尉，也称典农都尉，负责统领屯田农户耕种庄稼，相当于县令。其上有典农中郎将与典农校尉，相当于郡守。 
　　董祀进入文姬的生命之中，曹操则从根本上改变并决定了文姬后半生命运。 
　　嫁董祀当是曹操的“行政命令”，这时的文姬不可能有自主婚姻的可能。作为两个政权间的一项交易，大人物丰碑上的一粒石子，文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从文姬个人而言，归汉时她年过三十，在心理和生理年龄都步入中年，孩子是她永远的牵挂，她长久生活在回忆之中，应是不愿嫁。 
　　文姬是个二嫁夫人，饱经离乱、神思恍惚，董祀娶她也不会心甘情愿。郭沫若的剧本将董祀改成文姬青梅竹马的恋人，爱她一生不渝，这种美好的一厢情愿情感上缺了层次，反不如真实的情形来得生动——旷世才女被嫌弃，令人不平而又无奈。 
　　董祀最终与文姬修好，缘于一场生死之灾。 
　　董祀某次犯法当死，文姬蓬乱着头发光着脚跑去求见曹操。当时曹操正大宴宾朋，听得文姬求见，兴奋地说：“我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女才子，她就是刚刚完成其父遗著续写（《续汉书》）的蔡文姬。”众人早听闻文姬之名，当文姬以这种形象出现，众人都大吃一惊。还好，文姬此时依然言辞清辩，一番悲凄之语，众人为之动容。曹操大起悲悯之情，叹口气说：“我对这事的处理，本可再冷静些。只是文状已经发出去了，没办法了。” 
　　文姬说：“明公厩中有良马万匹，帐下虎士成林，却为何吝啬一匹快马、一名士兵去追回文状，而不肯救垂死之人一命呢？”曹操被她的话感动，饶恕了董祀。 
 　 此生死之灾，董祀因恩生情，两人偕老终身还是很有可能。 
　　文姬死后葬在西安城东南蓝田县三里镇乡蔡王庄村。墓封土高约7米，林木葱郁。蔡王庄村就是守墓人一代代繁衍生息而成为村庄的。1991年此处建立蔡文姬纪念馆，馆内陈列着蔡文姬所著《悲愤诗》和琴曲歌辞《胡笳十八拍》及《后汉书》中的《董祀传》等。 
　　终其一生，文姬深怀隐痛。

千秋蔡女竟归来 
 
　　《隋书·经籍志》载，梁代有蔡文姬的文集行世。文集中除《悲愤诗》、《胡笳十八拍》外应该还有别的诗文。这本文集失传，同时失传的还有另两个同代女子的作品——徐淑和孔氏。但《胡笳十八拍》被民间音乐家抄习传唱，得以保留下来。 
　　唐《法书要录》中说，蔡邕的字是神人传授的，传给文姬，再由文姬传给钟繇，钟繇传给卫夫人，卫夫人传给王羲之……这个说法大部分都不可信，但文姬能书却是自汉以降世所公认的，其墨迹在唐代还有流传。 
　　胡笳是匈奴的吹管乐器，其声呜咽，哀怨动人。《胡笳十八拍》就是由十八首歌组成的声乐套曲，古琴伴唱。以胡笳为名是曲音融入胡笳的哀声之故。与伯牙的《高山流水》、嵇康的《广陵散》等曲并称为中国古代十大名曲。唐代黄庭坚以擅弹此曲著称，唐李颀有诗“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宋文天祥被俘后，琴师汪天亮去狱中探望，曾弹此曲，以寄忧国之情，当时闻者无不神伤。该曲的最早传谱是明朝的《神奇秘谱》，现在我们能听到的有两个版本，古琴版和琵琶版，后者流传更广。 
　　文姬应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集文学家、书法家、音乐家身份于一体的女性。不幸的是她仅有少数作品传世，幸运的是她传世的作品都是其创作中的“华彩乐章”。《胡笳十八拍》、《悲愤诗》均作于其生命中最跌宕起伏的时期，那样的激情点燃对人的生命只能有一次。此后无论生活有过多么宏大的斑斓景致，再不会有这种激情点燃。这是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岁月的流逝也无从改变。 
　　所有的一切都让位于那次激情点燃——作为一个坚如磐石的记忆，作为对往昔岁月的有力勾引，它们使她永不厌倦，太多的东西，值得她用毕生去追寻。 
　　事物的价值，不在于让我们获得了什么，而在于我们为她付出了多少代价，最强烈的记忆则像一种创伤！ 
文姬归汉 
　　曹操有雄才大略，“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不仅是一位天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有很好的音乐修养，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他一手“操作”的“文姬归汉”的外交活动，是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其间有曹操个人的情感因素。曹操被地方官举为“孝廉”入朝为官时，年方20岁，深为蔡邕的才学折服。爱屋及乌，曹操对文姬“记忆超群、善辨音律”之名也不陌生。蔡邕生前的许多著作和未完成的《汉书》，在李榷之乱的长安大火中，几乎毁弃殆尽。这使曹操深感遗憾，而文姬是最有可能复原蔡邕原稿的人。 
　　三曹倡导建安文学，曹操尊崇有成就的女子，并希望借此笼络人心，加强自己文化领袖的地位。曹操的《短歌行》发出豪言：“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还想借此达到一定的政治目的。程遂营博士说，当时北方政治稳定，经济发展。而南匈奴相对弱势。“文姬归汉”是能令曹操震慑匈奴显示自己强大的一次外交活动。 
　　“文姬归汉”六年之后，即公元216年，南匈奴单于呼厨泉朝汉，被曹操留置于邺城，遣右贤王去卑回到匈奴，分其众为五部，各立其贵人为帅，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在曹操的操纵下，南匈奴等于向中原归化。前推六年，曹操当时对匈奴也已经拥有强大的威慑力。而且曹操赎回文姬，是下了本钱的，“白璧一双，黄金千两”。屯田都尉董祀和屯田司马周近为正副使，与匈奴的交涉虽不动声色、言词客气却不容拒绝。以曹操的尊贵骄傲，他不会以“大兵压境”进行语言恐吓，但此次外交如果失利，曹操势必“先礼后兵”，匈奴除归还文姬外别无选择。 
 　那么文姬有选择的可能吗？她也没有。匈奴是不敢留她，而她对故国的思念、对父亲未竟事业的自觉责任，都促使她回家去。聪明如她，对南匈奴与汉朝两方的微妙心理洞若烛火，“要我回去”到“我要回去”，理智上文姬并无挣扎，但从情感上她却面临着一场灾难，孩子是南匈奴的王子，南匈奴不会让她带走，当时情况下，生离便是死别。 


女承父业 
　　

　　归汉途中是文姬精神上出现极大危机的时候。 
　　郭沫若写于1959年的五幕历史剧《蔡文姬》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文姬在长安父亲墓前独白：父亲，大家都睡定了，我现在又来看你了。你怕会责备我吧？曹丞相苦心孤诣地赎取我回来，应该是天大的喜事。但我真不应该呵，我总一心想念着我留在南匈奴的儿女。……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呵，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能睡。像这样，我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呵，我辜负了曹丞相，我辜负了你啦，爹爹！（跪下）曹丞相要我学那班昭，让我回来继承父亲的遗业，帮助撰述《续汉书》。但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我有什么本领能够做到班昭？我有什么力量能够撰述《续汉书》呢？呵，父亲，请你谴责我吧！谴责我吧！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呵？…… 
　　倦极，倒在墓前，昏厥。 
　　抄完冗长的道白，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郭沫若视《蔡文姬》为一生中的得意之作，甚至说“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蔡文姬“曾如此拨动了郭沫若的心弦，因为他自己也曾出国十年，没有这个切身的经历，他就不会如此深切地体味蔡文姬的哀伤，他也需要倾诉他心灵中的隐痛，写出他魂魄中的微颤”。 
　　文姬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回来毫无意义。真正的痛苦无从超越，没有什么能够引渡她。 
　　但是文姬终究是文姬，作为旷世才女，她生来就能够把飘落下来的每一片秋叶都写成一首长诗，有多少飘零的树叶带走了她来不及诉说的思想呀。她要言说，《胡笳十八拍》证明了她曾经拥有，也证明了她已经永远失去的东西。延续父亲的工作是证明父亲曾经拥有，但文姬不会让这些永远失去。 
　　据《后汉书》记载，曹操曾对蔡文姬说：“听说你家有许多古书文集，还记得吗？”蔡文姬说：“先父给我留下四千多本书，因为战乱，流离失所，已经没有什么书保存下来了，现在我还能背诵记忆的有四百多篇。”曹操说：“我派十个人，把你记的抄下来。”蔡文姬说：“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请求您给我准备纸笔，楷书或者行书听从您的吩咐。”于是把记忆背诵的书籍写成书，送给曹操，文章没有遗漏和错误的。 
　　公元218年的一个秋日，文姬已归汉八年。在邺城曹操府第的松涛馆，四壁堆满图书，壁间悬有蔡邕像及焦尾琴。文姬席地而坐，伏案疾书，背出父亲藏书中的四百多篇文章，为《续汉书》的撰述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材料。 
　　她完成了工作，未曾完成的是对自我痛苦的超越。她嫁了董祀，经过患难后两人也琴瑟相得。“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生命中最深刻的体验必定也是最无奈的，大苦难永远藏在沉默的深渊里。 （全文完）

另：


熹平石经：也称《石经》．汉灵帝嘉平四年（公元175年），蔡邕等建议在太学建立正定的六经标准文字，以免贻识后学，为此而立。传为蔡邕所书。碑石共46个，太学旧址在今洛阳市，碑立太学门前。几经动乱，原碑早已无存。自宋以来，常有残石出上，据说现已集存80OO多字，字体方正，结构谨严，是当时通行的标准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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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封邑，溢彩春秋。隋文九年，始有常州。
人杰地灵，百川结流。风景无双，江东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