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姜家迎娶新姨娘那日，乔平正捧着一袭绛朱色旗袍，剑眉轻蹙，回头对恭敬站立身后的小学徒道，这两道盘纽起得高了，不成。
身后的学徒点头如蒜，飞也似的跑去改。
乔平最初的身份，也不过是个裁缝，却因了这一手精湛的手艺，名动苏州。
便也被人尊尊敬敬称一声师父，实则也不到而立之年，声名却早已传遍苏州朱门闺阁，他亲制的旗袍，便是那些淑妇女贵妇拿来炫耀的资本。
苏州的乔平师父，只缝制旗袍。
手艺人混到这份上，实属不易，乔平却不快乐，却不知为何不快乐。
那日他偏过头，看到姜家的新妇于花轿中不安分的卷帘而望，精致的眉目望着他浅笑。
他剑眉蹙得更深，不自觉去瞧那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姜家的少爷姜云生。
果然如传闻中一表人才，清秀俊朗，只是那一双眼，却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死气沉沉。
并不见半分喜气。
乔平有些怔怔，姜云生此人，自己仿佛似曾相识。
想到头疼，却依旧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微一沉吟，便不再去看热闹，转身进店，耳畔听得学徒在旁窃窃私语。
又羡又妒地道，姜云生又娶这么貌美的妾，也不知他消不消受得起。
他轻道一声，别人家闲事少管，便挥袖走了进去。
远远的，有两道如矩目光，如针尖麦芒般盯着他背影。
他并未瞧见。


２
姜云生在苏州是另一个传奇。
姜家原是北平的大户，富甲一方。却于两年前，一场天火，突如其来，断送了姜家上下十几口的性命。
独余少爷姜云生，将家产全部移到江南苏城，离开了北平这块伤心地。一切重新开始。
年轻的少爷姜云生，硬是将自家的生意打点得红红火火。
立业再成家，生意入了轨，便风风光光的将新娘娶进门。
却是妾，于是有人道，姜家的正牌少奶奶，其实早于两年前被天火吞噬，芳华早逝。
真是没福份。
姜云生已是第二次纳妾，第一个姨娘，甫进门两个月，便染了重病，不治而亡。
姜家的两个小妾，都是在乔平这里做的旗袍，两个姨娘皆是苦寒人家的女儿，嫁了姜家的门，便如暴发大户，披金戴银，环佩叮铛的来到店里，指明了要乔平量身定做。
乔平对这两个小妾，皆无好感，相似的面目，相似的媚俗，还没进门，举手投足间便摆足了姨太太的架势。
一双眼含情带怨，或明或暗的看着他，笑得有些暧昧。
乔平年轻英俊，清秀雅然，在闺阁中的声名，不光来自于他精湛的手艺。
他却厌恶，量身定尺寸，也皆由学徒代劳，不动声色的远远躲开来。
他的心里，另自有个人。


3
那个人，在他的心里，倾国倾城。
乔平早过了娶妻之年，却谢绝了苏城的大小媒婆。
只因心中，一直有一道绰绰约约的影子，眉目如画，语笑嫣然。
于是乔平，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心一意的做他的旗袍。
乔平做旗袍，还有他自定的规矩，一定要用最好的缎子，亲自挑选的花样，每一身旗袍即使同款，也不同花色。细微至一个盘扣，也是极其讲究，定要细细的挑选，决不容许有一点唐突之处。
最精妙之处，在于他手下的每一款旗袍，皆有个名字，是他亲取，从古诗词中化来。
姜家两个姨太太的旗袍，皆是上好的丝绸。第一款，宽袖半开琵琶襟，石榴红色，银色镶边，上绘千褶牡丹，奢华富贵，名为美人如花隔云端。另一款，长袖直襟，丹碧素色，紫金色镶边，双条纱纹，双盘扣上却绘着双燕鸣春枝，精巧别致。名为天南地北双飞客。
两款名字，皆恰到好处，又别具情趣。这样的才情，居然是出自一个年轻的栽缝，着实是让人惊叹。
连姜云生也亲自到访，微笑着说我新娶的姨太太对先生的旗袍爱不释手，还要多谢你了。
乔平有点发愣，然后谦虚的低声说一句，不敢当。
突然不敢抬头，觉得姜云生的目光如电，让他忐忑不安。
有一丝错觉，眼前那个清秀俊朗的少爷，眼里似乎有着恨意。
他的心为之一冷。


5
姜云生到访的第二日，乔平夜不能寐，眼前晃过姜云生的那双让他寒骨悚然的眼，却又幻为另一双。
含情带怨，分明是美人目。
他叹口气，起身，披上短褂，在寂静的街上溜达，夜凉如水，更夫清脆的打更声，划过长空，乔平打了个哆嗦。
走至黑暗处，花影婆娑，却突然听得有一女子长叹声传来。
“乔平，你好狠的心。”
他傻在原地。
却只见到一女子背影，俏生生站于黑暗处，声音如泣如诉，直刺入他的心扉。
那女子道乔平，你当年弃我而去，让我命丧火中，你难道就不曾良心不安？
乔平怔住，颤声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那女子冷笑，乔平，人道你失忆，忘却前事，我道你是装的。
原来却是果真。
然而，你做下了这等罪孽，姜家十几条人命，岂是你一个失忆，便能了结。
姜家？乔平如着雷轰，他自失忆来，脑海中只余一道女子身影，却不知到底是何人。
见到姜云生，虽觉得熟悉又恐惧，却始终记不起，关于前尘往事的一点一滴。
你到底是何人？
那女子便如深夜鬼魅，在他耳畔长啸。
我是琴茗，姜家的少奶奶丁琴茗。
然而姜家的少奶奶，不是早已死了吗？
乔平双手抱头，只觉自己整个人象要爆裂开来，她是人是鬼，而自己，又是谁。
一无所知。他发出嘶心裂肺的喊叫，跌倒在地，看到那天上明月，只觉皎如飞镜，绿烟灭尽，眼花缭乱。
闭上眼，晕倒在地。


６
乔平醒来时，已是隔日清晨，东方已渐白，他躺在自己的卧室中，学徒们围成一圈。
他只觉自己似做了个恶梦，半梦半醒间，听得有学徒在窃窃道：姜家新娶的姨娘，昨夜又暴亡了。
他单手抓住被单，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姜家连死两个妾，任姜家再财势雄厚，到底也把**署惊动，一干巡捕整日在姜家出没，上从少爷姜云生，下至烧水的老妈子。
个个盘问。
姜云生极度的配合，耐心又谦和，令下人端茶递水，两个姨娘的饮合起居，所穿用之物，尽悉详告。
他道，两个姨娘在入门前，皆去乔平那里做过旗袍，而且，极其喜欢。
成日穿着，舍不得脱下。
警署署长眯起眼，旗袍，沉声道，拿来看看。
两件旗袍，光鲜华丽的捧在众人面前。
果然是好料子，好做工，苏城乔师父的名头，实非虚名。
署长细细抚摸旗袍，忽地深吸口气。他道，这是什么香味
两个时辰后，乔平被带到巡捕房，他望着出自自己手下的两件旗袍，茫然若失。
耳畔听得**署长在冷笑，乔师父，姜家与你有什么仇，你居然要连害他家两条人命。
他更为茫然，然后看到一只手，将那件石榴红色的琵琶襟旗袍掷到他面前。
两件旗袍的料子，都散发着异午，这种香味经过查实，很明显便是一种能致人于死地的剧毒。乔平，你与姜家到底有什么过节？
　　乔平闭上眼，昨夜那如鬼般的女子在他旁边低语。
乔平，你好狠的心。

７
他失声尖叫，他想起来，丁琴茗，果然是他的表姐，自幼与北平富商姜家订了亲，嫁的是姜家独子，姜云生。
姜家少爷，也算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与琴茗表姐很是相配。可他的表姐，与他青梅竹马，却是心心念念的想嫁与他。
他出身寒微，除了一手制旗袍手艺，别无他才。琴茗却独爱他。于是，
于是，你便与琴茗相约私奔，却未成，你便纵火烧了姜家大宅。
少爷姜云生，着浅灰色马褂迈步而进，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蠕动着嘴唇的乔平。
这双眼，让他那样的熟悉，百般的恨，化成钢刀利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眼中团团怒火，将眼前这个仇人，烧在恢烬。
灰飞烟灭。
乔灭一阵晕眩，脑海中如走马灯般，画面闪烁，他终于记起，那一日，他的表姐琴茗，清妆淡抹，收拾了金银和细软，一身轻装，拉着他的手。
声泪俱下的恳求。
带我走，乔平。
她说带我走。
他闭上双目，琴茗百般哀求的神情，字字句句，涌上心头，可为何他却一点记不起，自己居然做过那样的恶行。
有脚步走近他，姜云生咬牙切齿的笑，他道乔平，你当年一把火，姜家十几口人，我的父母妻子妹妹，皆丧于你手。今日终于有报应。
他的妹妹？
对，姜云生有个妹妹，他还依稀记得，名字，唤作云香。


９
姜云生到底没忍住，三日后，私自去了牢房，看到憔悴不堪的乔平，清秀的脸庞如一夜间经受了沧海桑田。
如老了十岁。
他两眼望着姜家的少爷，苦笑，姜云生，你的小妾非我所杀，是你嫁祸。
姜云生冷哼一声，深吸口气，对着眼前的裁缝咬牙切齿，莫怪我，乔平，你既然两年前种下了恶因，便应料到今日的恶果。
你的表姐贪图钱财，嫁入姜家，却又对你念念不亡，你们即要私奔，我也不会阻止。可你们又何必要放火。
那两个小妾，也与琴茗一般，眼中唯有姜家钱财，却又贪图俊俏裁缝的好相貌。
都该杀。
他的牙缝冷冷崩出这三个字，眼光如锐利的刀，闪着寒意。他家中经此剧变，一颗心早磨得硬如砺石。
你们这些人，全都该杀。
乔平叹口气，颓丧般慢慢坐在地上，他终于已想起前尘往事。
那把火并非他所放，是琴茗，气急败坏的姜家少奶奶。只因为，他对琴茗说，对不住，我不能跟你走。
因为我的心里，自有个人。
他抬起头，眼光在姜云生俊郎秀气的脸庞上停留，缓缓叹口气，姜少爷，其实我所爱的，一直是你的妹妹云香。
他终于记起，在他心中，那个眉目如画，语笑嫣然的女子。
是姜云香。
与姜家少爷云生有着相似的容貌，却是极温和的神情，每每见到他，总是稍稍低下头，如一只小兔子般，羞涩的笑。
他便这样渐渐爱上她，却不敢让她知道。
只因他与云香两人的身份地位，有如天壤之别。


９
那段时日，过得凄苦又幸福。
姜家小姐于他而言，便如同天上明月，不可采摘。他一介裁缝，除却每日埋头针线绸布之间，空闲之余，便苦读诗词。
云香自幼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便只有痴心妄想，企图让自己以为读了这些诗词，便也能稍稍配得上她。
却只字不敢提，将一腔相思之情，埋于心里，只是满眼望去，书本之上的那些前人诗词，阙阙皆是相思，阙阙皆为云香而作。
只是表姐琴茗，却到底不死心，定要与他私奔而去，他不肯，与琴茗起了争执。
那日的表姐琴茗，怒火攻心，口口声声质问他心里是否有了别的女子。
他不答，偏过头去，一双失意的眼，却瞧在妒火中烧的琴茗眼中。
姜家大少奶奶琴茗，如疯了般面目狰狞，不顾他的拼命相阻，点起一把火，将整个姜家大宅，置于万劫不复。
那把火，葬送了姜家大宅十几口性命，包括乔平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
姜云香。
他死里逃生，却记忆尽失。来到江南小城，一心一意缝制旗袍，每一款皆用了巧妙的诗词。
姜家的两款旗袍的名字，分别取自李白的长相思，和元好问的摸鱼儿。
两阙词，皆是相思。
原来他尽管记忆尽失，对心底里那个女子的相思，却暗藏于心，再从心底蔓延开，化于指间，通过一针一线，将相思之意，缝于每一件旗袍。
件件皆是相思衣。

１０
时至今日，乔平终于记起，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名唤云香，然而，却早已化为一道屈死的芳魂。
连尸骨都不曾收得，从此只能魂牵梦萦，黄泉碧落，人鬼相隔。
乔平无力的倒在地上，失声痛哭，如万念俱灰的老人般，旁若无人的低语。
他道一切都怪我，其实我早该搬出姜家大宅，只因我的心里，却一直念着云香。
他道倘若我早离开姜家，琴茗也不会对我痴缠，那场惨剧也就不会发生。
云香也不至于无辜送了性命。
只恨时光，却不能重来。
他自然没察觉，姜家少爷姜云生，早已行尸走肉般走出牢房，抬起头，两行清泪划过脸庞。
他瘦弱的肩轻轻耸动，如女子一般哭泣。
他泪如雨下，再也不肯去隐藏那个已藏了两年的秘密。
她是云香，乔平相思了两年的姜云香，两年前葬身火中的，是她的同胞哥哥。
一模一样的容颜。
那一夜，也是她装成琴茗去与乔平说话，她一直以为，乔平爱的是琴茗。
今日才得知原来乔平的心里，却一直爱的是自己。
正如乔平自然也并不知，她这个藏于深闺的姜家小姐，也早悄悄爱上他。
只是这个姜家小姐，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如小兔般羞涩的少女，她的双手，沾满了血。
姜云香止住泪，深吸口气，跨步走向**总署，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去巡捕房自首那两条人命是她所为。
她回过头，依依不舍再望一眼牢房中的乔平，对不住，待来世，我定当也要穿上你亲制的旗袍。
风风光光的嫁给你。


妮妮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