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双世劫洗姻缘乱(2)
戏班今日才到这繁都华城,长途跋涉从西域赶到此地,身心俱疲却还要日日地开演。唱完杨贵妃杏花熏人醉,又演祝英台化蝶双翩跹。但终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王孙公子们日夜捧场,虽总说些什么“戏班不比秦楚地,美人却胜俗柳花”一般轻浮的话,但金银钱财却是毫不吝啬地掷了进来。
她病了好些时日,大病初愈自是无心无力登台。台上那名戏子唱的曲儿是她填的词,那样的华词,配上这清调,整首曲子妩媚又凉薄。只是那戏子声线颇为清亮,再如何婉转也吟不出那番柔情来。
她在台下看着,忽然听闻身边的看客不冷不淡地开口,语气中颇为遗憾:如此暖日香词,凄寒曲调,如今这么一唱,却是灵越有余,风情未足。
她一愣,转头去看那个如玉般温润的男子。
他却接着道: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她不服,第二日便拖着刚刚大好的身子,换上戏服,娉婷着出场。
她的声音轻柔空灵,上一秒似是在流云飞絮中飘渺,下一秒却低回婉转似是繁花锦绣。高昂处欲升未升轻巧飘移,低处浅声轻吟如同呓语微漾。台上人未痴,台下人自醉。
曲毕一张望,他正噙笑看着。她默默退下,心中莫名悸动。
此后每日,他都来看戏。若是有她的演出,便会凝神细听,唇边往往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若是无她的演出,他便低下头细细茗茶。有一次她忍不住,装作漫不经心地再次坐在他身旁,他却抬起头来温和一笑:你今日怎的不唱戏了?
她讶然:你知道我?
他却笑:自然。那时坐在我身旁的人第二日便登台唱戏,想来与你也有几分相像。
她低下头,心中情愫满载。她低声道:那便是我。
戏班子在城中只待了三个月,他几乎日日都来听戏。她将随戏班回西域,只是心中不舍,想为他在唱几首好曲,可是却连日不见他来。于是她整日坐在门边,遥遥望去。
最后一日,她才望见他步履凌乱地走来,心中一阵欣喜,却在看到他憔悴的面容时心中一惊。她迎了上去,故作愉悦地说:你这几日怎么的不来了,害得我无聊。
他抬起头惨然一笑:以后**日都来。
她低下头去,声音极低:过了今日我便要随戏班子回去了…
他眼光忽地阴冷得可怕,伸手抓过她的手腕,恶狠狠道:为何你们都不是自由之身!为何你们都要走!一个两个!一个两个都是如此负情负心!
他说完后呆愣了一刻,自觉失言。他放开她的手,失魂落魄地离开,背影极是萧条。她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手腕上的刺痛如此清晰。
她在月下呆立了一个晚上,亦思考了一个晚上。
晨光微露,戏班子里的人便开始收拾好物什准备回到那黄沙落日圆的西域去。她怀着一颗柔情蜜意却又忐忑不安的心,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积蓄付诸一空,从班头那儿赎回了自己幼时不得已签下的卖身之契。
自由之身,何其矜贵。
她打听到他的住所,清晨气寒,她却在他的门口静立了两三个时辰。直到他推门而出。他的面容清减不少,眼底肃杀更甚,望见她时微微诧异。
你怎的在这?
我向班头赎了身,如今我是自由之身,可日日唱曲给你听了。
我可有任何让姑娘赎身之词之举?
没有……
那姑娘何必如此执着。
我…我别无他意,只是不想辜负公子一番心意。
他望着她,眼中并无波澜,半晌才生硬说道:我对姑娘并无情意。 他顿一顿,又说:姑娘还是早些回戏班去吧,不然在此地长住也可。几日后是我大婚之日,若姑娘赏脸也可去上一去。
说罢再不看她一眼,兀自离去。
她呆立于原地,满心刺痛。在路人怪异的眼光之下,她蓦地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
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那时她觉得是一句轻蔑之词,如今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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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万顷,连绵多里。莲花与莲叶相映成趣,露珠从锦缎般的莲花瓣上滑下,在碧叶上汇成一股清流,足有二人高三十人环臂的莲花中,有一女子卧于其中那个。如何冰肌玉骨且不说,那发色竟是赤红比炽的。
法音自莲花中坐起,身上薄纱不抵寒意,自觉清冷非常。
远处有一镂金精雕的白玉门,门后云雾缭绕成一片模糊,遥遥可见门后数里云雾中隐约有一座玉璧金宫,朦朦胧胧堪比蜃楼。乍听近在耳边的鹤唳,再细细回想却如同在天边似的。
一只雪白的鸟儿鸣声清脆,飞驰而来。法音伸手捏住它的翅膀,它便立刻化成一张梨色纸笺。
双世劫洗姻缘乱,深山苦修待来朝。
法音低声念了一遍,不觉苦笑。将纸笺一扔,它便立刻化作先前那鸟儿飞远了。
法音足尖一点,化作一阵赤色烟雾离去。她离开后,那株巨莲颜色渐渐黯淡,最后凝成一座莲花石雕。周围莲花碧叶望不到边,却几乎都是生冷的石壁。
天宫仙境虽好,但总免不了高处不胜寒。更何况,还有人等她归去。
悉墨山比天上要温暖的多,四季长盛梨花,淡者与天同色,艳者妖丽得像是要开到衰败。漫天梨花下,那个男子一袭月白色袍子,纤尘不染;面容清冷孤傲,相貌却美绝。
他膝上卧一把古琴,指触琴弦却无声。
法音足尖点在湿土上的几片梨花残瓣,漫天梨花翩跹,映得她额间花钿靡丽绯绝。她踩着满地落花走上前,张了张嘴,却只能说:“师兄,我回来了…”
他点头,淡淡笑道:“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