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时候，佐伯感到有些头痛。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左手按住额角，却发现完全不能移动。尽量越过固定脖颈的硬塑料看过去，几乎整条左臂都被固定在一支金属槽内，好像也打了石膏。
视线稍微抬起，他又见到自己的左腿被石膏和绷带固定到与床呈30度角的斜坡。
自己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佐伯努力地回想著。只是，头脑中完全没有相关的场景。
与现在时间最接近的记忆就是他陪不二去买摄像镜头。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谈论正热卖的推理小说。喝到口中的橙汁略酸的滋味，还有太阳照在手臂的毒辣热度都可以轻松地回想起来。
如果是在街上的话，很可能是被车撞到吧。说不定，就是因为真的被撞了，所以才会失去被撞那一时刻的记忆。
“小虎？”
“虎次郎！”
不二，还有老妈的声音一同到达耳旁。佐伯想要顺著声音的方向转头，却被脖颈上套著的固定物阻止了行动。
“虎次郎！虎次郎！”老妈用力地抓起他的右手，张大了双眼，只是一直叫他的名字。
“他醒过来了呐，阿姨。”不二也探头过来，笑脸如常：“我去叫医生。”
听到呼叫铃被不二按下时所发出的电子音，佐伯笑著开口：“看起来，不二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
“哎？”老妈跟不二发出疑问的声音，互相看了一眼。
看著他们困惑的样子，佐伯笑著问道：“我出了车祸，才躺在这里的吧？”
“没错。”老妈压压眼角的泪水：“我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差点就被吓死了。”
“不要哭，没事的。”床上不能移动的病人发出劝慰，以对自己推理能力自豪的语调开口：“我真的没事。你们看，即使不记得究竟怎样被撞，但我的大脑还能够得出‘是车祸’的推论嘛。”
“这孩子……”老妈脸上终於露出一点微笑。
那个万年不变笑脸的不二却显得严肃起来。
“小虎，你是说，完全不记得被撞伤之前的事情吗？”
“啊，也不是完全不记得。”佐伯想要伸手挠挠后脑的头发，因发现自己无法移动而愣了一下，随即释怀地微笑起来：“虽然伤成这样，但是也不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醒来之后就忘记自己是谁嘛。我可是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与不二你一起走上街，想挑一件索尼牌子的镜头。路过书店的时候，你还向我推荐推理小说。书名我也记得，是『失窃之屋』，没错吧？”
“……”
不二的表情很怪，介於微笑与严肃之间的神色僵硬地凝在脸上。老妈则略皱了眉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问询求证地看向不二。
“抱歉打扰了。”医生在这个时刻推门而入：“醒来后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疼痛？”
医生先拿出手电筒照射他的瞳孔，使眼珠随著光束移动；然后又将听诊器塞入前胸，令他深呼吸几次。
一系列的检查结束后，佐伯方才有机会回答医生的问题。
“左臂想要移动时，会有轻微的疼痛。头也有些疼。”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谁？”医生向老妈和不二指过去。
“这位是家母，旁边站著的是青梅竹马的不二周助。”或许自己是有点脑震荡吧。佐伯这样推想。所以，医生才要确认自己的智力和记忆力。
“嗯，看起来，除了外伤就没什麽问题了。”医生在病历上快速地写著什麽。
“那个……医生，可不可以问一下。”佐伯有些无奈地问道：“多久才能出院？”
“具体要看恢复情况而定。”医生打量一下之前的病历，稍微想了一下：“最少一个半月。”
“啊，真惨。”佐伯小声抱怨著：“一生一次的高中毕业旅行无法参加了！”


“毕业旅行？”耳尖的不二听到这个词，脸色骤变：“小虎，毕业旅行的日期你还记得麽？”
“怎麽了？不是7月21号麽？大家一起决定的嘛。不过，看样子，到时候我还不能出院……”真是可惜。不过，幸好同行的不二没事，也不至於两个人都错过旅行。
“到时候就拜托不二多拍点照片回来了。”佐伯乐观地说著。
结果，他所需要面对的事实绝对不容乐观。
无论买相机镜头，还是高中毕业，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佐伯现在是暑假中的大一学生。他在与朋友聚会结束回家的途中，被酒后驾驶的司机撞倒。幸好一位邻居在场，及时将他送至医院，并且通知了家人。
他本人则对毕业的那个暑假，以及大一生活的所有过往，没有任何印象。
“这里就是我们的校园。”夏日的阳光中，不二站在一堆现代建筑面前介绍著：“小虎平时都在这里上课。”
“……真利害！”左臂吊在胸前额佐伯不自觉地对教学楼外面所摆设的各色岩石发出赞叹。如果不是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游览，他一定会冲上前去，将每一块都看个清楚的！
啊，差点忘了，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游览』，而是要刺激头脑中对於学校的印象，希望可以通过这个渠道来恢复记忆。
但是，对於佐伯而言，眼前所见到的这些景象，到处都充满了初次观赏的惊奇。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其他的，诸如‘这里感觉有点熟悉’之类的感觉。
“那边的白色建筑是我上课的地方。”不二保持一贯的微笑，继续充当导游：“灰色的建筑群属於工程系，远一点的砖红色高楼是医学系。”
“嗯……”随著介绍而游走的视线落在那一片砖红色之间，银白头发的青年愣愣地盯了一阵，在听到好友小声地询问要不要去宿舍看看的时候，才回过神地挠挠头发，说了声“好的”。
“宿舍距这里只有五分锺的路。暑假的时候几乎没什麽人……”
头脑中不断接纳著全新的信息，佐伯站在被不二称为是“小虎的房间”门口时，头脑中还有些混乱。
“咦？双人间！”发出小小惊叹的佐伯站在两张单人床中间，试著想要分辨出自己的床。结果也只有『正在参观别人的寝室』的感觉。
佐伯看著墙边书柜上层摆列整齐的电影DVD，伸手取下一支。封面上，一对男女坐在湖边裸露的岩石上，在蓝天白云之下幸福地微笑著。很明显的爱情片。
他读出没有翻译标注的英文片名——『Somewhere In Time』。
Somewhere in time…
“我的室友……”
“嗯？”
“我的室友……”佐伯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他重复了一次之前的话，却无法接下去。他感觉自己想要说的一定是重要的话语，但是，那些语言却如夜间的风一般，无法控制般地由掌心逃脱，无法把握。
“忍足侑士。”不二缓慢地发出声音。
“诶？”
“忍足侑士。”不二重复了一次。
“是名字……室友的名字吗？”
“有没有什麽印象？”点头表示佐伯答对的不二轻声问著。
“嗯……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那家夥，但是，什麽都想不起来啊。”有些泄气地将DVD塞回先前的位置，佐伯走向两床之前的窗口。
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楼下笔直的小径，以及两旁翠绿的法国梧桐。绿荫下三三两两地坐著学生。其中也有大胆的情侣，不顾旁人目光地亲吻。
佐伯猛地将视线移开。他只在国中时谈过一次不太成功的短暂恋爱，现在看到别人的亲密接触，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那是著名的『情侣路』。”不二凑过来，笑著说：“小虎有没有与恋人在那里独处的印象呐？”


　　“咦咦？”银发青年脸红起来。说什麽‘恋人’啊？难道他在这一年里交了女朋友？唔，印象中……除了国中时期曾经交往一个月的女同学之外，他再也没有与任何女生过於亲近的记忆。再说，如果真的有女朋友，自己受伤之后，也会应当前来探望的吧。可是，除了家人，不二，还有其他中学时期的朋友之外，就没有人来过了。
“嗨，打搅了。”
三名身材高大的男生堵在寝室门口，站在中间的那位向他们露出傻傻的微笑：“虎次郎看起来有点惨啊。”
“呃……”佐伯伸手挠挠头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你们是……我的朋友吧。真抱歉……”
“啧，果然什麽都不记得了。”左边那位眼神中有些责难的意味。
“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就连——”右边个子偏小，带眼镜的男生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不二，咽咽口水，继续道：“就连你的室友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
“嗯。”
“这样啊……”
“对不起。”低下头道歉，无力感充斥了全身。
“不用这麽客气！”站在中间的男生走入房间，向佐伯肩上用力拍下去：“如果过去记不得，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做朋友吧！反正开学之后，大家也要上同样的课。”
虽然对於佐伯而言，这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异常坚定地相信——他和他们，四个人，绝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不过……
“上课啊……”避开三人投来的热切视线，佐伯的声音不大不小：“我必须重念一年。”
“什麽？你不会把课程什麽的也都给忘了啊？！”拍在肩上的手僵硬起来。
“嗯。”
“不是专业啊，技术啊什麽的，都不会随著记忆流失掉吗？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眼镜男的声音有点颤抖。
小说的力量，亦无法匹敌大脑的奇妙。曾经学习过的专业知识，就像一粒落入大海中的盐一样，寻不到丝毫踪影。
“快乐的事，悲伤的事，都不记得。”不二拉开桌旁的椅子坐下：“遗忘是没有选择的。虽然复读一年有些麻烦，但也获得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吗？”
本当送给佐伯听的安慰话语，讲话的时候不二却凌厉地盯著门口的三人，直到他们频频点头称‘是’才肯移开冰蓝的视线。
“呃……重新开始？”话题的主角摸不到头脑地发愣的时候，房间中便只剩下他和不二两个人。
“他们三个的联络方式在你的电话簿里。因为学同一专业，明年就利用这三名学长帮忙读书好了。”似乎瞬间忘记了方才的话题，不二站起身，开始向外走去：“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多坐一下？”佐伯觉得有什麽事情模糊地横在心头，无法解开，也无法释怀。似乎有什麽更加重要的事情被他忘记了。比忘记课业，忘记朋友，忘记一年时光，更加令他在意的事情……
“……小虎要喝什麽？我去买。”不二站在门口，不回头地问话。
“绿茶就好。”佐伯打量著室内的摆设，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放假，房间两张书桌上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干净。环视一圈，也只有墙边书柜中有些可以翻看的东西。
Somewhere In Time…
影片的名字刀痕一样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使他不自觉地再次立於书柜前，抽出那盒DVD，翻到背面看剧情介绍。
这是一对恋人，经历了两年恋爱时光之后，分别七十年。耋耋老者的女人寻到男人时，对方完全不认得她。而这段爱恋终於被男人深深印在心中的时候，所爱之人却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人世。
原来是悲伤的爱情片啊。犹豫了一下，佐伯将片子塞回书柜。
一定是室友的东西。他肯定地想。因为他看爱情片从来都会迅速入睡嘛。


“这样的你，这样的你……”佐伯低声重复著，站起身想要离开。
“喂，小虎。”忍足脸上变色，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
“别碰我！”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愤怒的恋人，忍足不禁一愣，却因此被甩开。
“你这种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别人的信任！”
耳中嗡嗡地响著，忍足想，自己大概被这不大的叫声震聋了。
隔了两天，开始重新听到各种声音的忍足借著去舅舅开办的医院帮忙散心。路过特护病房的时候，却如雷轰顶地看到仿佛很久没有见面的恋人浑身缠满绷带，喉头插著管子地躺在雪白额病床中。
“请让我进去。”忍足对挡在门口的不二低下头。
“……”不二没讲话，看起来纤细，却因练过网球而强壮的右拳猛地攻击忍足还存有手提包打击淤青的左脸。
他没有试图躲闪。牙齿嗑到口腔内壁。血是腥甜的味道。
“阿姨三分锺后回来。”丢下这句话，不二让开门口的位置，转身坐到走廊的长椅上。
事情为什麽会变成这样的呢？
想拉起对方的手，却没有可以触摸的地方。
“回到我身边。”
忍足听到自己的声音夹杂在机器的蜂鸣中。
“回到我身边……”
“如果，可以回到我身边，无论怎样的痛苦，都会忍耐下去。就算会有迷茫，也不会放你甩手离开……”
结果呢？
不二打电话通知他佐伯失忆的事情，并扬言已经毁掉佐伯所拥有的，有关忍足的一切线索，只要他再也不见佐伯，一切都没问题。
『如果你是真心，就不要再来伤害他。』
不二冷刻的声音由电话那边传过来的时候，忍足决定答应父亲之前提过的留学建议。
可是，毕业后无法按耐地跑回来，仅想要求得佐伯原谅的他，再次见到微笑著的银发青年的时候，已经无法离开。
即使会被佐伯当作陌生的同性恋而厌恶，即使会被不二的怒气斩成碎片，他都不会放手。
这并非通关游戏。
盯著电视黑屏的忍足一扫心中的忧闷，微微笑起来。
“我们走吧。”
似乎正在接受『同居』现实的佐伯站在他面前，银色头发在灯光下反著耀眼的光泽，开朗的眉眼下，红润的唇角向上翘著，而那支并不柔软的手，正毫无保留地伸向自己。
“真好呐。”小声地对自己说著，忍足紧紧地握上去，以不容对方松开的力气。
并非通关游戏；是恋爱。
注：《言幻》可作为背景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