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阿
“‘欲知泰阿，观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晋郑王闻而求之，不得，兴师围楚之城，三年不解。仓谷粟索，库无兵革。左右群臣、贤士，莫能禁止。于是楚王闻之，引泰阿之剑，登城而麾之。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
“嚣风浩荡三千里，一夜孤城作沙尘；月下兵甲锻纹黯，白骨森森见刀痕……”
喑哑的吆声，凄重的笳子，一断一续回荡在四野。犯了调的氐歌不知发自何人，许是赶羊归帐的牧老，许是恻恻夜哭的魑魅。山坳连着山坳，全无二致地低矮荒凉，瑟缩在无边的瀚海里，犹如重围之中下马求降的孤将。天阴得很重，云脚几乎垂上零星几棵栎树的枝头；沉寂不多时的血腥味在寒冷与黑暗中渐渐活泛，比其余的一切更令人窒息。
青安城，便在这寒冷、黑暗与血腥中，岿然屹立。
它很老了，从不曾繁华，一砖一石四平八稳地堆砌在戈壁上，孑然而坦然。城壕早在数百年前便已干涸成了沙沟，瓮城上的女墙在嘶鸣的风中一寸寸剥落着坯土。城门是紧闭的，门楼上看不见一个放哨的卒子。
“好一座孤城。”
说话的是位须发全白的老者，裹着一身耐不得严寒的蓑子，正站在城外最近的一座山头向青安张望；眉髯均是极长，脸色却如生铁一般，倒衬得面目有些模糊。
言毕，他转向一旁。
“是孤城。”有人缓缓应道。“艾国的最后一座城。”
“青安一陷，天下便再没有艾国。”
“蓬国有先军八万，驰援一十三万；兵强马壮，士气抖擞，粮草辎重后备周全，似无攻而不克之理。”
“你可是艾国人？”
“学生少时客居而已。”
“依你之见，泰阿可会出现在青安？”
“……呵。”
见他笑而不语，老者遂扬起一双长眉。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走罢。”
那人却没有动。
他是个年轻人。年轻，而且温文，矜贵得与脚下的秃峦格格不入。仿佛有一流的笔触勾勒出他的俊秀清雅，却被蹩脚的画师照搬进这片黄埃散漫寸草不生的荒原。
夜色深沉，胡笳诡诞。贫瘠却辽阔的荒漠大地隐隐向上蒸腾着硝烟，山峦之下的青安城崔嵬而寥落，凄凉岑寂得如同鬼域。
素纶，锦衣，白羽氅。
他像是这鬼域之中的一道仙影。
“师父先去也好，莫误了寻剑的行程。”
老者微一动容。
“你不走？”
“我再等等。”
“等什么？青安城破？”
他笑，眼中有光华掠过。
“青安城不会破。”
“大旗滚滚翻浪涌，檄卒叫阵在军前；铜壳战鼓蒙皮紧，轰雷一震碎肝胆……”
氐歌急转悲壮，愈行愈远；当是时，古朽的城门徐徐洞开。
守城兵士迅疾而有秩地出城，先是步卒，后是轻骑，重铠武卒与劲装死士押尾。城头上倏尔冒出两排弓兵弩手，箭楼里的机括吱呀响得整齐；轰隆隆的声音闷雷也似，巨大的滚石被人连番推上鹊台。
铁靴践起烟尘，呼声划破寒空。中天里，扑簌簌的鹞子住了翅膀，打那半昏黄的月亮前头翱过，一个愣怔，直勾勾栽向地上。
不多时，青安城外，三军列阵，兵戈肃静。
“恭请雍州侯点兵——”
一人高呼。
“恭请雍州侯点兵——”
众人高呼。
有人举起锃亮的枪戟，有人擂出动地的鼙鼓。兵数不广，堪堪万余，已然声势如虹。
“……是他。”
山峦之上，有人目不转睛。
“他？”
为师者两眼微瞑，却有精光。
漆黑的城门深处依稀传来马嘶，须臾，一匹通体油亮的黑色骢驹，星火般驰跃而出。
马背上有位骑手，长剑在握，甲胄加身。
“他是青安的旗帜，是艾国的魂。”看那年轻人的神情，像是在叙说一件颇堪怀念的往事。“他不倒下，青安便不会陷落；他不身死，艾国便不会灭亡。”
“他可是艾国最骁勇的战士？”
“他不是。”
“他可通晓鬼神之道，能令风云变色、地动山摇？”
“他不能。”
“他可有三寸不烂之舌，两军交战，杀伐皆在顷刻，也能巧言令色力挽狂澜？”
“他没有。”
老者漫不经心将竹蓑一抖：“那你缘何信他？”
言语间，天有落雪。
雍州地处北塞，青安城更在雍州西北，一年之中倒有五六个月的天寒地冻。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算算节令，便是南国也该到了衾里添棉的时候。北塞寒苦，草木凋零蔽尽，越发显得稀疏荒凉。
年轻人抬手，雪片稳稳飘入掌中。
“我与他，有三面之缘。”
老者闻之含笑。
“——也不太多。”
却见那骑手勒住缰绳，独伫于三军之前。翻身下马，按剑举步。
——那边山上，等闲工夫，雪已砌满年轻人的眉角肩头。
第一回，见在艾国国都漓阳城的十里长街。
那日，奉诏西征的大军班师回朝，国人比肩接踵争相逢迎；先君亲下坐辇，徒步出宫为王师接风洗尘。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此战得以大胜，全要倚仗年方十六的公子国光。他布略周详、用兵如神，更兼身先士卒，直教三军将士与之生死同心。一身的刀口枪创，便是一身的功勋威望；虽是庶出幼子，德才如是，艾王百年之后，安知他不能继承大统，一成霸业？
他便在繁如潮涌人群中见到了他。他骑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身上重铠已除，只着一件银灰色的软甲。从他的面庞上依稀看得出曾经俊逸非常的痕迹，尽管已被劲风和沙尘打磨得粗粝，又有着人神不可近身的庄严冷肃。凶悍的戎族在他颈上留下五六寸长的刀痕，借着明朗的天光，暗红的疮痂隐约可见。
国人夹道欢呼，漓阳城笼罩在盛大的荣光里。他则于人潮之中笑得格外恬淡疏离，只因自己并非艾人，与这荣光本无瓜葛。
为士者，志在天下。天下之大，岂止两隅；一局成败，何喜之有？
——不经意间，和那马上的人对视。
那人的目光深沉如海，眼中濯然无波。
——功勋赫赫威名昭彰的诸侯公子，如今凯旋而归，岂不正该春风得意，怎会让自己置身于喧嚣之外？
他笑得更深，看他打自己身前行过。深沉如海的目光将他牢牢望进眼中，再留下一个清傲的背影。
马蹄本不疾。
一顾更短。
“‘欲知泰阿，观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晋郑王闻而求之，不得，兴师围楚之城，三年不解。仓谷粟索，库无兵革。左右群臣、贤士，莫能禁止。于是楚王闻之，引泰阿之剑，登城而麾之。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
“嚣风浩荡三千里，一夜孤城作沙尘；月下兵甲锻纹黯，白骨森森见刀痕……”
喑哑的吆声，凄重的笳子，一断一续回荡在四野。犯了调的氐歌不知发自何人，许是赶羊归帐的牧老，许是恻恻夜哭的魑魅。山坳连着山坳，全无二致地低矮荒凉，瑟缩在无边的瀚海里，犹如重围之中下马求降的孤将。天阴得很重，云脚几乎垂上零星几棵栎树的枝头；沉寂不多时的血腥味在寒冷与黑暗中渐渐活泛，比其余的一切更令人窒息。
青安城，便在这寒冷、黑暗与血腥中，岿然屹立。
它很老了，从不曾繁华，一砖一石四平八稳地堆砌在戈壁上，孑然而坦然。城壕早在数百年前便已干涸成了沙沟，瓮城上的女墙在嘶鸣的风中一寸寸剥落着坯土。城门是紧闭的，门楼上看不见一个放哨的卒子。
“好一座孤城。”
说话的是位须发全白的老者，裹着一身耐不得严寒的蓑子，正站在城外最近的一座山头向青安张望；眉髯均是极长，脸色却如生铁一般，倒衬得面目有些模糊。
言毕，他转向一旁。
“是孤城。”有人缓缓应道。“艾国的最后一座城。”
“青安一陷，天下便再没有艾国。”
“蓬国有先军八万，驰援一十三万；兵强马壮，士气抖擞，粮草辎重后备周全，似无攻而不克之理。”
“你可是艾国人？”
“学生少时客居而已。”
“依你之见，泰阿可会出现在青安？”
“……呵。”
见他笑而不语，老者遂扬起一双长眉。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走罢。”
那人却没有动。
他是个年轻人。年轻，而且温文，矜贵得与脚下的秃峦格格不入。仿佛有一流的笔触勾勒出他的俊秀清雅，却被蹩脚的画师照搬进这片黄埃散漫寸草不生的荒原。
夜色深沉，胡笳诡诞。贫瘠却辽阔的荒漠大地隐隐向上蒸腾着硝烟，山峦之下的青安城崔嵬而寥落，凄凉岑寂得如同鬼域。
素纶，锦衣，白羽氅。
他像是这鬼域之中的一道仙影。
“师父先去也好，莫误了寻剑的行程。”
老者微一动容。
“你不走？”
“我再等等。”
“等什么？青安城破？”
他笑，眼中有光华掠过。
“青安城不会破。”
“大旗滚滚翻浪涌，檄卒叫阵在军前；铜壳战鼓蒙皮紧，轰雷一震碎肝胆……”
氐歌急转悲壮，愈行愈远；当是时，古朽的城门徐徐洞开。
守城兵士迅疾而有秩地出城，先是步卒，后是轻骑，重铠武卒与劲装死士押尾。城头上倏尔冒出两排弓兵弩手，箭楼里的机括吱呀响得整齐；轰隆隆的声音闷雷也似，巨大的滚石被人连番推上鹊台。
铁靴践起烟尘，呼声划破寒空。中天里，扑簌簌的鹞子住了翅膀，打那半昏黄的月亮前头翱过，一个愣怔，直勾勾栽向地上。
不多时，青安城外，三军列阵，兵戈肃静。
“恭请雍州侯点兵——”
一人高呼。
“恭请雍州侯点兵——”
众人高呼。
有人举起锃亮的枪戟，有人擂出动地的鼙鼓。兵数不广，堪堪万余，已然声势如虹。
“……是他。”
山峦之上，有人目不转睛。
“他？”
为师者两眼微瞑，却有精光。
漆黑的城门深处依稀传来马嘶，须臾，一匹通体油亮的黑色骢驹，星火般驰跃而出。
马背上有位骑手，长剑在握，甲胄加身。
“他是青安的旗帜，是艾国的魂。”看那年轻人的神情，像是在叙说一件颇堪怀念的往事。“他不倒下，青安便不会陷落；他不身死，艾国便不会灭亡。”
“他可是艾国最骁勇的战士？”
“他不是。”
“他可通晓鬼神之道，能令风云变色、地动山摇？”
“他不能。”
“他可有三寸不烂之舌，两军交战，杀伐皆在顷刻，也能巧言令色力挽狂澜？”
“他没有。”
老者漫不经心将竹蓑一抖：“那你缘何信他？”
言语间，天有落雪。
雍州地处北塞，青安城更在雍州西北，一年之中倒有五六个月的天寒地冻。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算算节令，便是南国也该到了衾里添棉的时候。北塞寒苦，草木凋零蔽尽，越发显得稀疏荒凉。
年轻人抬手，雪片稳稳飘入掌中。
“我与他，有三面之缘。”
老者闻之含笑。
“——也不太多。”
却见那骑手勒住缰绳，独伫于三军之前。翻身下马，按剑举步。
——那边山上，等闲工夫，雪已砌满年轻人的眉角肩头。
第一回，见在艾国国都漓阳城的十里长街。
那日，奉诏西征的大军班师回朝，国人比肩接踵争相逢迎；先君亲下坐辇，徒步出宫为王师接风洗尘。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此战得以大胜，全要倚仗年方十六的公子国光。他布略周详、用兵如神，更兼身先士卒，直教三军将士与之生死同心。一身的刀口枪创，便是一身的功勋威望；虽是庶出幼子，德才如是，艾王百年之后，安知他不能继承大统，一成霸业？
他便在繁如潮涌人群中见到了他。他骑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身上重铠已除，只着一件银灰色的软甲。从他的面庞上依稀看得出曾经俊逸非常的痕迹，尽管已被劲风和沙尘打磨得粗粝，又有着人神不可近身的庄严冷肃。凶悍的戎族在他颈上留下五六寸长的刀痕，借着明朗的天光，暗红的疮痂隐约可见。
国人夹道欢呼，漓阳城笼罩在盛大的荣光里。他则于人潮之中笑得格外恬淡疏离，只因自己并非艾人，与这荣光本无瓜葛。
为士者，志在天下。天下之大，岂止两隅；一局成败，何喜之有？
——不经意间，和那马上的人对视。
那人的目光深沉如海，眼中濯然无波。
——功勋赫赫威名昭彰的诸侯公子，如今凯旋而归，岂不正该春风得意，怎会让自己置身于喧嚣之外？
他笑得更深，看他打自己身前行过。深沉如海的目光将他牢牢望进眼中，再留下一个清傲的背影。
马蹄本不疾。
一顾更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