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你个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你知不知道你要偷的是最隐蔽的财宝，因为它的名字叫时间啊！”
“啊？什么？”克兰莉雅突然大喊吓了我一大跳，因为我正思考“能若无其事喝下硫酸的家伙不是魔物的概率”这事关我以后人身安全的重大问题。
不过目前那个疑似魔物的家伙正恬静地抱膝坐着，快熄灭的火光在克兰莉雅的脸上如微弱游丝般闪动，我惊讶的发现她的脸上除了发呆，傻笑之外还有其它的表情。
那是让心黯然的忧伤。
“你要偷取的是时间，那个一直流动的时间，那个证明我们存在也证明我们终结的时间，那个带着忘却诅咒，却抹煞不了伤口的时间！那个看到我们的悲伤，却不许我们后悔的时间！”克兰莉雅用戴着铁手套的右手狠砸了地面一下，飞起一片黄澄澄的金暮兰碎花。
“克兰莉雅……”我实在缺乏应付这种事的经验，该怎么办？去拉她手一下吗？不过她很快恢复到抱膝坐着的姿势，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呵呵呵，尼禄你个大笨蛋，我们是时间中的可怜生物，跟时间外的神和天使什么的不一样呢，我们创造了年月日，创造了时分秒，你却要把自己戴上的枷锁取下来，真好玩，呜呵呵呵……”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是吗？很好笑吧，巫师本来就是用梦想的美丽外衣包裹疯狂，世人眼中异端的存在。我自己都很想笑了。呵呵呵，草原的夜风把克兰莉雅的笑声吹进我的耳朵，忧伤的笑，苦涩的笑，嗯，那是熟悉的笑。我自己也这样笑过吧，在燃烧的村庄前，燃烧的天空下，燃烧的人群中，我也这样笑着。我的师父老妈，有两个可爱虎牙的安蒂……都表情安详的睡着，火苗在他们身上舞动着，似乎要永恒，无限的舞动下去。
该死，你是吟游诗人吗？那么容易被人带起小鬼式的感伤？
“……尼禄，尼禄，尼禄！”
“啊？！”
“刚刚有点喝醉了，真对不起，我……”
篝火早已熄了，属于午夜的静谧之月碰撞在在克兰莉雅的银色胸甲上，使她周身泛起轻纱般的淡雅光芒。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我却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刚才想起那些早已尘封的小事，而是我忽然发现，眼前包裹着沉重铠甲的少女是如此美丽却又如此瘦弱，心底泛起的悲悯，让我一时失去了言语。
少女侧身躺下，轻声打破持续许久的沉默。
“睡吧，尼禄，明天赶赶路就可以到了。”
2
头好晕，头好晕。
没想到魔法传送会有那么强的后遗症，我看着克兰莉雅由一个变成两个，周围还出现了许多星星。
“好难受……这儿就是地狱吗？”我一边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一边看向四周，这片广阔的空间没有太阳，却不是漆黑一片，面积超乎想象的岩浆敲打岩石唱着粗犷的歌，向周遭投射出一块块血色光芒，让人感到灵魂出窍的恐慌。
“对，这儿就是地狱，朔风吹袭的末端，永恒燃烧的彼方，人类的绝望之乡。”
克兰莉雅露出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让我很好笑，看着吧，今天第一巫师要在这混乱之地，实践魔法的意志！在恐怖之王迪亚波罗眼皮下偷取名为时间的财宝！呜，我激动得要哭了。可是，在英雄迈出正义第一步这个光荣的时刻，我的左脚为什么能踩到右脚上？还准确跌倒在路面碎石最多的部分？
“好痛……这是地狱的诅咒吗？”
“来到地狱门口害怕到被自己绊倒，尼禄你也算是巫师中的奇葩了。”
“哪里看出我害怕了！明明是头晕的缘故啊！那个，骑士不是有‘背负行动不便者之重’的美德吗？现在我头晕到快死掉了，我是不会拒绝美丽高雅的骑士背我的哦。”
“想得美，我只会踹你一脚让你恢复正常吧。”
好吧，我干脆地躺倒在地上，克兰莉雅没有踹我，她轻叹一声，对我伸出手。
“快点啦！”
晕到无法站立的人肯定比牛还重吧？不过克兰莉雅却很轻松地把我拉了起来。恩，毕竟对方是以增强肌肉这种动物性的目标进行训练，不知温柔体贴为何物的骑士……但她掏出手帕为我擦脸是怎么回事？克兰莉雅带着深深的忧虑望着我，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我自己擦就好了。”
“你看得到你摔的一脸尘土么，笨蛋尼禄，一定很难受吧，那个作为入口的传送门根本不是给人类使用之物啊。”
“是啊，所以晕到产生幻听了呢，我居然听到那个叫克兰莉雅的家伙那么温柔的说话，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导致老年痴呆吧！哈哈！”
“笨蛋！”克兰莉雅突然猛地扔下手帕，用盖过岩浆咆哮的声音大喊：“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跟你说了不明白，亲眼带你看了不明白！这儿根本不是人类能踏足的土地，你以为能在这找到什么？只有憎恨！破坏！死亡！你快走啊！”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克兰莉雅，她水蓝色的双眸噙满了因激动流出的泪水，她在担心我吗？
突然前方传来低沉的声音，“这儿只有憎恨和死亡吗？那么我算什么存在呢？”
“谁？”
克兰莉雅慌忙抽出了剑，那应该是人类的声音，不过根据传说，地狱的恶魔会为了诱惑人类而努力学习第二语言，所以我还是紧张地开始记忆法术。克兰莉雅召出一团圣光大喊：“出来！不要让我用主的光芒逼你现身，它会让你成为灰烬的！”
“成为灰烬吗？可那个白头发的人类离圣光那么近，好像一副没什么事的懒散模样呢？”
“……”克兰莉雅一副吃东西被噎到的样子，惊恐地看向我，我懒散吗？太小看人了吧！
“不可原谅，居然敢侮辱亡灵巫师的战斗意志！克兰莉雅不要拦着我啦！我要在周围散布永久便秘诅咒，脸上生痔疮诅咒，放屁臭味增强诅咒！”
克兰莉雅露出要疯掉的表情，对方明显有些慌乱，“亡灵巫师研究出了那么令人不快的法术吗？好吧……”
一阵耀眼的金色光芒后，面前冒出一个白袍银甲，长着一双翅膀的男子，每只翅膀大概有我十只手臂那么长。克兰莉雅和我都是一脸惊讶，我轻声对她说：“幸好是在地狱，要不我还以为碰到天使了呢。”
克兰莉雅用看白痴的眼神白了我一眼，然后半跪在地上。
“圣骑士克兰莉雅·杰西嘉，参见吾主的使者，以逐退幽影之光辉黎明祝福您。”
“此身名为西洛，以愉悦身心之温暖黄昏护佑你，天选者。”那个自称西洛的家伙歪着头看向我，“那边的人类，我主最宠爱的幼子，不介绍一下吗？”
“啊，叫我尼禄就好，以洁白整齐之翅膀羽毛夸奖你……”他好像真的是天使，不过不像书中说的那样高大威武，他跟我一般高，金色长发扎着马尾，中性的脸上是一双带着深深忧郁的黑眼睛，恩，是个帅气的家伙。不过身材削瘦的他背着一把跟他差不多高的巨剑，实在是很不协调。
“好，那么打招呼到此为止。”他点了点头，然后用很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请问有带葡萄酒吗？虽然不先关注你们为何来此很失礼，但自从我在地狱守望以来，已有一千三百年未闻那魂牵梦绕的清香了。”
“啊，有的……”克兰莉雅有些慌张地拿出她装酒的银水壶，还有剩下的肉干和水果。叫西洛的天使虽然还是一脸严肃，但忧郁的双眼明显变成很有精神的样子，“太好了，”他指向一处空地，“饥饿是敌人，请跟我一起进食，两位光靠炙热的爱情就想战胜地狱的坎坷是不行的呢。”
炙热的爱情？我和克兰莉雅惊恐地望着西洛，他睁大眼疑惑地说：“不对吗？抱歉，我没想到年少的两位已经是那种超越爱情彼此扶持，孕育了健康美丽下一代的关系。”
“使者大人！”克兰莉雅发出痛苦地大喊，“我们只是主仆……”
西洛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凝重，“主仆来到地狱？太糟糕了！爱是主赐予人类对抗恶魔7武器中的最强存在，要想平安离开，两位赶快开始培养感情比较好。你叫尼禄吗？恋爱的秘诀首先是男孩子要主动牵着女孩子的手，不要像个傻瓜一样呆站在——”
“啊！”我忙把食物和酒塞给他，“比起那个您还是赶快品尝一千三百年未尝到的美味吧！”
“好，不客气了。”
我出神地看着西洛，一个带着郑重表情消灭食物的天使，绝对是世上罕见的奇观。很快西洛咽下最后一口酒，他带着沉醉的表情回味了几秒，然后吁了一口气，笑着对我说：“幸福的体验，那么人类啊，你用恶毒的诅咒逼迫我现身，希望得到什么帮助呢？”


好吧，我挠挠头，“首先天使出现在地狱的理由是？”
“我的职阶为‘监视者’，隐藏于地狱幽影中，以锐眼观察宁静下的暗涌。”
切，不就是个间谍吗？看来是个能力有限的家伙。
“其实也不用帮忙啦，我来这逛逛就走的。”
“什么！你们不是以消灭恐怖之王为己任的英雄吗？”
“不是……”西洛突然大喊吓了我一跳，“我是来这儿找东西的。”
“东西？”
“对，”我深吸一口气，“我来这寻找‘永生’。”
西洛没有如我所想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平静地对我说：“永生？指升入天堂成为我主身边的英灵吗？”
“不是，”我指着西洛，“我想成为跟你一样‘不朽’的存在。”
“为什么？”西洛托着脸摆出疑惑的样子,“巫师是变化的奴隶，喜欢让恒定的能量紊乱，你也是为了那什么都想改变看看的好奇心吗？”
“不是，仅仅是厌恶死亡这个撒卡兰姆给与人类的诅咒而已，”脑海中突然翻涌的记忆让我紧咬牙关，“死亡是一切可能的不可能，是对一切的否定。”
“诅咒？我主最宠爱的幼子啊，你可知道他给与你们的都是祝福，出生与死亡如同河流的源头与尽头，你们是这世上拥有自己专属的轨迹，真正‘活着’的存在啊！”
“可是我想跟你一样永恒。”
“那你有永远呆在地狱的觉悟吗？”
“这跟永生有关么……”
“有呀，那就是主给与我的轨迹，我没有创造轨迹的权利。”
“我跟你所谓的轨迹有区别吗……”
“有啊，天使的是圆圈，在一个地方循环着，而你们是线段，指向了不同的‘自我’。”
“啊！总之我想‘不朽’地在人间生活着，而且我有个完美的计划了！”
“你想变成钻石吗？这种变态行为的成功率为0。”
“钻石？变态？”
“钻石不是‘在人间’而且‘不朽’吗？但这种级数的变换形态魔法不是人类能掌握的。”
“是指变换形态么……”我捶了捶被搅晕的头，“克兰莉雅,天使都很喜欢摧残人类的梦想吗？”克兰莉雅没有回答，我朝她看去，发现她紧咬着嘴唇，闭着眼抱膝坐着，我惊恐地想到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没说话。
“克兰莉雅！喂！你没事吗？”
“唉？”她揉了揉双眼，“啊，没事，刚刚做了些关于过去的梦，你们聊完了吗？”
“梦？”西洛表情认真地看着克兰莉雅，“天选者的梦不应该是‘唯一’的吗？”
“请放心，不过是一个无名少女的幻梦，”克兰莉雅眼神迷蒙地盯着手中握着的剑，“毕竟，我回来了啊……”
“但我不认为你现在的状态是得到‘神启’的样子，”西洛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或许你回来只是这个人类巫师给了你借口……”
“啰嗦！”克兰莉雅狠狠砸下剑，抱着头大喊：“我不要别人管！你们都走！走啊！”
在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不过此时我更在意克兰莉雅眼角的泪珠。
哭是很难受的吧,，克兰莉雅为什么要哭呢？今天哭了两次，昨天一次……
该死，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这些了？
可是又能做什么呢？我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然后脑海便是一片虚空色的茫然了。
呵呵，果然是笨蛋巫师没错。只能这样傻看着她么？
西洛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传来一阵浓烈的硫磺味，“酒香果然是世间最厉害的诱惑。”他叹了口气，拔出身后的巨剑。我转过身，发现身后乱石中躲着两个有我三倍那么高，长着一对尖角的家伙，铁红色的皮肤紧包着蠢蠢欲动的肌肉，两只肉翼扇出一股刺鼻的硫磺臭，他们面部表情很扭曲，似乎正为极差的个人卫生而导致的偷袭未遂恼怒不已。
“这两个脸长得像被野猪亲过的家伙是什么啊？”
“地狱的大恶魔，你怎么一点紧张感也没有？这可是比我厉害的存在哦。”
“哈哈，我耳中现在可全是心跳啊！”不过与其说我紧张，不如说我激动，因发现猎物的狂喜而冲击着全身每一根血管的激动。
大恶魔，同样‘不朽’的存在。
我调整着纷乱的呼吸，“克兰莉雅，你稍微吸引下，我释放‘骨牢’——”


“尼禄，我的终点到了呢，”克兰莉雅轻声打断我的话，看向我的眼眸如大海般深沉，“西洛大人，请，请一定让这个人平安离开……”她脚下出现针状的金色光芒，拔剑向前冲去。
“克兰莉雅，你——啊！”我抓着她肩头的右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血渍在亚麻手套上大片蔓延开来。
“反弹伤害的‘荆棘’？这对战友不是无效么？”西洛惊疑地看着我的手，“天选者你要干什么？”
啪！耳边只听见犹如陶器碎裂的响声，大恶魔的巨大砍刀砸在克兰莉雅的左肩上，一道裂纹从肩甲扩散开，从中涌出一股鲜血，砍中她的恶魔胸口，也爆开一朵血花。
克兰莉雅如同木偶般挥着剑，并不躲闪飞舞的刀刃，她不断被狠狠击中胸口，后背，腹部，重重摔倒在地，然后又爬起来，她每一次摔倒，恶魔身上也会多一个巨大的伤口。
“天选者！你要辜负泰瑞尔大人的梦想吗？”西洛飞向克兰莉雅想把她拉回，却被一阵金光掼倒在地。
克兰莉雅会死的！她的银色铠甲被染成可怖的血红，惊讶和恐惧彻底把我冻结。
“快帮忙啊！就算是‘荆棘’的反弹，天选者也耗不过恶魔不朽的生命啊！”
对，还有魔法——我的神，我的信念，我活下来的武器。骨牙、毒爆、骨矛……我不停地念诵着咒语，眼睛紧盯着染满鲜血的少女，不过很快，滑落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第一巫师的魔法只在恶魔身上划开微小的伤痕。
因为恶魔是‘不朽’的啊！我揪住自己发疼的胸口看着克兰莉雅失神的双眸，怎么办，该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吗？
刀尖刺入少女的腹部，从背后突出，然后是一声闷哼。
这是克兰莉雅唯一发出的悲鸣。
救她！再念一个咒语！可从喉咙挤出的却是一片破碎的声音，“不可以，不可以死……”
不可以，你这个笨蛋，和你来地狱可不是为了看到你这副样子!一阵强烈的眩晕让我跪倒在地，可恶，已经到极限了吗？
已听不懂自己最后下意识的呢喃了，真累，好想睡……
我看见燃烧的红色火光，妈妈飘在火光上空，表情很安详。
呐，妈妈，为什么要学习魔法？
因为那是可以得到梦想的枕头呀。
啊！我的梦想是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哈哈，实现梦想得努力学习到最高级数才行，加油噢尼禄！
恩！妈妈，我向她奔去。
来吧，快来吧，她也向我伸出手。
我看到她拉住我的手，我触到了一片虚空，我摔倒在一片大得荒唐的火焰中。
噢，想起来了，妈妈已经死掉了啊，不能再拉着我，不能再给我烧饭，不能再狠狠训斥我了。死亡就是这么黑这么恐怖，一点都不好。
可尼禄你为何流下泪水？你不是让自己忘记这些了么？
妈妈，救救我的朋友！救她！死亡太可怕了，就算我掌握了禁忌的亡灵法术也无法对抗它！救她救她救她……
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没有人说话！
我坠入一片混沌之中。
３
好难受，好疼，就像无数冰针刺入血管一样，是精神损耗过度了么？
“克兰莉雅！”我睁开眼，眼前是西洛混杂着担忧、紧张和兴奋的奇怪脸庞。
“你没事太好了！虽然不先关心你的身体很失礼，但请问你最后吞噬掉不朽恶魔灵魂的法术，是亡灵法术中级数最高的‘白骨之魂’吗？”
“嗯。”我点点头，最后肯定是那个咒语，因为我看到了妈妈的魂魄。妈妈，安蒂，金……他们其实一直存在我灵魂深处，随时准备帮我战斗。但我从不使用白骨之魂，不是因为它高额的魔力损耗，只是我想忘记，忘记他们，忘记过去。
“太、太好了！”西洛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请等着，承载希望的英雄！”然后身形消失在虚空之中，不过我没心思管他了，因为他宽大的翅膀消失后，我看到右边跪坐着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
“克兰——”喉咙很丢脸地哽住，是身体没恢复的缘故吗？我长舒一口气，克兰莉雅双眼周围是一圈红肿的痕迹，但好像没受伤的样子，她外边只穿着染了斑驳血迹的浅灰色长裙，覆盖在上面的铠甲应该全碎了吧。


“我很好，西洛大人治疗了我的伤口，倒是你这笨蛋……你这笨蛋巫师！知不知道精神过度损耗等于撕掉自己的灵魂啊！”克兰莉雅擦了擦双眼，身上发出幽蓝的光，“别动，我再用‘冥思’帮你回复下魔力。”
一股暖流注入我的身体，这是什么？好温暖，好温柔，是克兰莉雅为我做的吗？等等，我还是徘徊在虚渺的梦境里吗？
心脏剧烈跳动着，我猛地坐了起来，紧紧抓住克兰莉雅的双手。
“你、你、你干嘛啊？快好好躺着！”克兰莉雅脸上浮起两抹蔷薇色，拼命想把手抽回去。
这是真的，不是梦。她手心真实的温暖，顷刻变成我眼中的炙热，“克兰莉雅，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克兰莉雅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骑士故事里被囚禁的公主那样不安地低下头，语无伦次地说：“哈，我没什么啦，我自己无所谓，痛无所谓，死无所谓……尼禄也要无所谓才好，你不是不喜欢老被我抢吃的，午夜被我抢毛毯，梦想老被我说教……”
“那些才是无所谓！我现在担心你啊！”我松开克兰莉雅的手大喊，眼眶难以忍受的炙热化为几滴泪珠啪啦落地。“笨、笨蛋！不要哭丧着脸，难看死了！笨蛋笨蛋笨蛋！”克兰莉雅一边捶着我的肩膀一边骂我，声音却慢慢变成温润的鼻音，最后是大声地抽泣，“尼禄自己没事就好了，何必为了我弄到快死掉！我才是本来就想死的，你现在像个小鬼一样哭哭啼啼的，要我怎么办？”
“你才是没头脑的小鬼！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死掉真是件很恐怖的事！”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中，“你知道吗？我6岁的时候，许多穿了和你一样铠甲的坏蛋，冲到我们村来，说我们是异端分子，还放了好大的火！我被妈妈压着，开始好热好吵，可她后来逐渐冰冷，大家也不哭了……”
“尼禄……”
“人总有一天会死！你有这恐惧的体悟吗？我用村里人的遗体研究禁忌的死灵法术，可越接近死亡，越像是窥探深不见底的黑暗，无论我多么努力，他们就是不起来，不跟我说话……人类为什么要死啊！”
克兰莉雅扶着我颤抖的肩膀似乎想安慰我，可自己滴落在我手背上的泪珠却越来越多，“那如果不是人类……死掉就无所谓了吧？”
“不是人类？”
“知道为什么我能带你来这吗？因为我曾经来过，那时奉主的旨意征讨恐怖之王，最后却只有我活了下来。噢不，是全死掉了，师父死了，队长死了，我死了……天使泰瑞尔牺牲掉自己‘梦想’的力量让我复活，他说我有获得‘神启’打败邪恶的能力，我就是他的梦……尼禄，知道什么是‘天选者’吗？它就是一个梦想一个人类静止的影子，不会老不会死，只有梦升起的地方才是它的终结之乡。”
这、这是真的吗？我惊讶地望着克兰莉雅，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尼禄，死亡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标志我们的过去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的过去就不再让人害怕，不再让人心痛了。死掉以后，那个做着英雄梦的无知少女就不存在了，那些让人哀伤的记忆也不存在了。”克兰莉雅睁开眼看着我，眼里已不再有泪水，只有深深的寥落，“复活后，我唯一做的事就是在‘醉卧之龙’不停地喝酒，人们都认为我是怪物，两年来只有你这笨蛋肯跟我搭话……尼禄，死亡不可怕，孤独才是最苦的猛药啊！”
她再次闭上眼，似乎很冷的样子蜷缩成一团坐着，“可只要死掉就好了呀，孤独也不会复活来折磨我了。在地狱重生的我只有在地狱才能得到永恒的休息，你给了我回来的理由，最后却要阻止我吗？”
我想我必须像一颗树一样，慢慢地才能吸收掉克兰莉雅的故事，她似乎很累的样子，紧紧靠着我。我们背靠着背，不知过了多久。
“那个，克兰莉雅……我们是朋友吗？”我突然脱口而出。
克兰莉雅似乎很惊讶地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真傻，你这个傻瓜，你还在奢求什么吗？不要，不要回答我！我如同即将被宣判的犯人般焦灼起来。这时，身后却传来少女的轻柔嗓音。
“相处只有短短一月，而且你还老干傻事，但你是16年来让我收获最多欢笑的人，”她深吸一口气，用发誓般的认真口吻说：“虽然是很肤浅的理由，但是尼禄早已是我值得用心守护的朋友。”


“呼，太好了！”我喘气有那么大声吗？心头泛起的热流又转移到眼角，我低下头，“太好了，克兰莉雅，我好高兴……我、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哦，你是我6岁以来唯一和我说最多话的人，我不喜欢一个人，我喜欢和别人说话……”
我闭上眼，脑海里是草原星夜下那个忧伤的少女，“克兰莉雅，那个，朋友是什么呢？”
“嗯……我想想，我好久没有朋友了。”
“我也是，有点忘了，但我依稀记得朋友不就是互相为对方着想吗？我不想看到克兰莉雅现在的样子，那梦想不能实现，深深忧伤的绝望样子。”
“梦想吗……”
“会觉得世界黯淡无光，难道不是自己先把眼睛闭上了吗？以前我和你一样没有人陪我，可我想只要我活得够长的话一定能遇到朋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遇到你了吗？以前你要怎么样都没关系，可是你现在有我了呀！巫师是偷取神之财宝的小偷，你不想寂寞的梦想，我一定也可以偷到的！”心中一瞬间涌出的冲动，让我狠狠砸下拳头，“什么神，天使，恶魔，魔王，想要阻止我偷取财宝的话，再给我长一千万双眼睛吧！”我指向旁边恶魔的尸体，“你看，我那个‘永生’的梦不是被我偷到了吗？我会用不朽恶魔炼成灵魂容器的，这样我就不会死，可以一直和你说话了，我一定会偷到你的梦想的，相信我，好吗？”
我转过身，抓着克兰莉雅的肩头看着她，那一刻，我发现，支配我感情的，不是哀伤，不是激动，更不是无力的感觉，而仅仅是眼前少女那双美丽的水蓝色眼眸。
“而且我不要……”
胸口突然疼痛起来。
“我不要克兰莉雅死掉！”
克兰莉雅怔怔地望着我，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着，突然她似乎放下什么重担似的，肩膀软软地松垮下来。“尼禄，我答应你……”克兰莉雅微笑着，眼角却渗出了泪珠，她一边笑着一边哭着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呐，没办法了，谁叫我现在要照顾一个笨蛋巫师朋友，魔法用得稀里糊涂，睡觉乱蹬被子，做饭差劲胃口却像猪，又是个用头发吸引无知少女的变态，笨成这样子还喜欢乱操心别人，总之很让人担忧的家伙……”
“我才是找了个笨蛋仆人呢，爱罗嗦，天然呆，还是个大酒鬼！”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握住克兰莉雅的手，陪着她哭着笑着。
“很温暖的场面，但在燃烧的地狱里毫无意义。”
“谁？”克兰莉雅迅速拔剑而起，我头脑中还是挥之不去的眩晕，勉强站起身，看到一个身形完全裹在黑袍中的家伙，如同一片梦中才能见到的虚无幽暗，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我们。
“英雄，我已打开5个封印，召唤恐怖之王迪亚波罗到此，请施展法术，让邪恶伏诛！”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西洛那张突然出现洋溢着狂热的脸，恐怖之王，开玩笑吧？你认为我会像书中那些英雄喊着口号傻乎乎地冲向邪神吗？我明显只会像英雄背后的小兵那样一边喊着‘呃，我舌头骨折了！’一边假摔好不！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黑袍人长袍飘舞起来，一股强烈的气息让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扼住咽喉的彻底绝望，死亡将临的无限恐慌。
“一个虚弱的对手。”黑袍人从岩石上一跃而下，“不过也是正常反应，毕竟我也是神，但我不施恩，不救赎，只是传播恐怖，只是消灭，化为空白。”
“肮脏的魔王！怎敢与我主并称！”克兰莉雅居然能在如此压抑的气息中站立着。黑袍人落在地上，化为一只长着骨刺的巨大野兽，赤红的皮肤如同刚沐浴鲜血一般，泛黄的双目射出两股能冻结灵魂的寒光。
真的是迪亚波罗，带来恐惧的魔王。
“撒卡兰姆那蠢货跟我一样的，”迪亚波罗的声音如同有质感一般，刮得我皮肤生痛，“作为神我们都会强迫人类崇拜自己……或许是因为太寂寞了，或许是因为太爱人类了。”
“切，你爱人类？”克兰莉雅一个圣光弹飞出，圣光还未挨近邪神，便如同高温蒸发般消失在空中。
“我真的很爱人类，”迪亚波罗挥了挥巨爪，一道骨刺陡然从地下生出，刺穿了克兰莉雅的右臂，“只不过我爱的方式有点特别，我认为人类为了生存而努力发出的喘息，面对死亡时灵魂炸裂的脆响，才是最美的乐章。”


魔神，恐怖，死亡……我凝视着克兰莉雅衣袖上逐渐蔓延的血迹，一股情绪冲上了头部。耳边听到了太阳穴的响声，但思绪却明晰起来，死亡是可怕的事，我不会让它发生在我最重要的朋友身上。
我在脑海中记忆‘白骨之魂’的咒语，我口中吐出的却是一口温热的鲜血。
“尼禄！”克兰莉雅惊叫着把我扶在臂弯中，西洛一把抓起我领口大喊：“怎么，怎么可能！精神还没恢复么！”
我看着西洛因愤怒扭曲的脸，意识逐渐远去，可耳边嗫嚅的低语却让我如被重锤敲击般醒来,“西洛大人，请带这个掌握最高级数魔法，有资格成为你‘梦想’的人类离开，我虽然受伤，但仍能成为他的盾牌……”
“不可以克兰莉雅！我只有——”我的嘴被克兰莉雅微笑着用手指捂住，她的双眸如浮动着波光的海洋，“笨蛋，我可不是为了自杀啦，我是为了你哦！”她紧握着剑转过身去，“帮我偷梦想的尼禄，你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梦想了呢，那时确实是个爱哭的软弱小女孩，我以成为圣骑士为目标，就是梦想能像他们一样，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而坚强起来。”
耳边响起迪亚波罗的咆哮，西洛扑动翅膀的声音，我被他抓在手里，从空中惊恐地搜寻着地面，却只看到一片火的海洋。
没有她，找不到她。
“我，我只有你啊……”我喃喃吐出刚刚被她捂住的话，泪水从鼻尖滴落而下。
我只有你啊，我唯一的朋友，唯一能说话的人。此刻我才发现，无论是无法交流的空虚，还是对死亡的恐惧，都比不过失去她带来的冰凉。
突然，一道白色的光芒闯入了我的视线，两道、三道……无数光芒穿过头顶浓重的黑暗，射向火海，在地上汇成一个巨大的光斑，光斑中是一个娇小的身影。
“克兰莉雅！”
“光啊！”克兰莉雅紧握着剑发出呼唤，天际降下的光芒如丝线般纷纷缠绕在她的剑上。
“吾名为光，吾职为剑，孤身一人，流离转徙。”她握着光剑低吟，声音沉静得不像身处烈火雄雄的无间炼狱。
“常居身心战栗之夜，无所畏惧，亦无一知己。”她背后生出一对光翼，迪亚波罗咆哮着挥出巨爪，却硬生生阻在空中，仿佛碰到一层无形的障壁。
“然吾生之意义，即以热血化驱散黑暗冰寒之力。”恍如开始举行神圣的祭典，雄浑的钟声和天籁般的圣唱相继响起。
“所以我祈祷，以此身为祭，降下神圣天启！”光粒如被狂风卷起的雪花，在克兰莉雅周围飘舞着，我望着挥着双翼发出威严呼喝的少女，这是她吗？
“我，想守护重要的人呢！”脑海中响起熟悉温柔的低语，一道比太阳还耀眼的白色光芒，如天堂坠下的巨剑，向恐怖之王砸去，我捂上耳朵，隔绝掉那能撕裂鼓膜的恶魔哀嚎。
“牺牲，人类的7武器之一，天选者凭借它获得神启，释放了‘天堂之拳’么？”西洛惊异地自言自语，赢了吗？我屏着呼吸看着地面逐渐消失的尘埃，却看见迪亚波罗满身伤痕仍站立着，脚下踩着披散着长发的少女。
所谓绝望，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渺小的希望在最后一秒被击碎。一股脊髓发出的寒意扩散到全身，我声嘶力竭地对西洛咆哮着，“放我下去！”
“请不要让天选者和你我歼灭邪恶的共同梦想落空！”西洛叹了口气，“我会带你逃离，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梦想，你，就是‘天选者’。”
“那给天使来一脚还能当天选者吗？”
“咦？”西洛疑惑地看着我，我猛地朝他胸口踹了一脚，腾空，坠地，耳边响起骨头的碎裂声，看来释放‘骨甲’这种级数的魔法还是没问题的。我抬起头，可还没看到那个让我牵挂的身影，眼前便蒙蔽了一抹暗影，‘微灵暗视’！对诅咒再熟悉不过的我现在才发现，这个只会让人双目暂时失明的法术，还能让人心底泛起比黑暗还稠密的恐惧。
“笨……笨蛋尼禄……你干什么啊……”“克兰莉雅！”我朝那个虚弱的声音爬着，摸索着，摸到的却是比岩石还硬的皮肤和皮革般的肉翼，是之前杀死的大恶魔么？
“瞎了眼的小偷，还能偷取神的性命吗？”迪亚波罗发出粗重的喘息。


“你对亡灵巫师的了解太差劲了，其实存在一个范围性的低级法术，但威力会随你付出的代价而改变。”大恶魔尸体冰冷的触感让我焦灼的心彻底冷静下来，“我付出的代价名为‘不朽’。”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念出了那个咒语。
“尸爆术。”
４
克兰莉雅拉着我的手穿过传送门，远处的鸟鸣首先传入耳际，视力也慢慢在晨曦的微光中恢复过来。“能活着出来真是太好了！”我深吸一口，把地狱的混浊换成清新的空气。
“可惜白冒险一趟了呢，你最后不该炸裂你永生的容器，不过当时的情况么……”
“我可完全没有怅然若失的感觉，”我看着若有所思的克兰莉雅，“而且我已经找到永生了。”
“啊？哪里呀？”
“嗯，”我挠挠头，“怎么说呢？西洛不是说人类有生死还有什么专属轨迹吗？当时我想野猪也有，这样我们跟野猪有什么区别吗？”
“哈哈，野猪一样的人类应该濒临灭绝到只有你了吧。”
“……总之，后来你倒在邪神脚下,西洛却说什么为了我跟他共同打败邪恶的梦要带我逃走，可是，”我握紧克兰莉雅的双手，“可是我当时根本没有什么其它的想法，我心里全部是身处危险的你。”
“哦……”克兰莉雅低下头盯着靴子，我发现她发呆的样子其实很可爱。
“所以那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也有自己的永恒，不朽的天使不在乎同伴的生死，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内心全是一样的梦想。但克兰莉雅要是死了，我心中的克兰莉雅一定会天天骂我笨蛋吧！其实死亡应该是我们跟神交换‘自我’的一个约定，因为这份约定，我们加倍努力工作，好好过日子，并在心中在乎着彼此，就像那些星星一样。”我望向天空将要消失的残星，“渺小而且终将消逝的我们努力记住重要之人的光芒，然后混合在自己的光里，投影给活着的其它人，我守护着别人，别人也延续着我，这才是我们独有的‘永恒’吧。”
“嗯，我主对我们真的很宠爱呢。”克兰莉雅顺着我的视线仰望天空，晨风拂动着她的长发和裙角，也吹出了我憋在心中的话语。
“那个，克兰莉雅，我们一起去被邪恶笼罩的北方大陆冒险吧！去制造一个传奇，让人们记住我们，让我们成为诗人的歌，永恒下去吧。”
“嗯。”
“那……我‘纯洁至极的爱恋’还足够雇佣你吧。”
“嗯。”
“我、我想一直跟你说话，一直跟你旅行……”接触皮肤的早晨空气很湿润，可我的脸颊却发烫起来。
克兰莉雅沉默半晌，咬着牙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希望小偷能偷到虚幻的影子啊……”
我惊异地望着她，她闭上双眼，脸上滚落下两行眼泪。
“恐怖之王死了，泰瑞尔大人的梦想实现了，所以我、我也要消失了……”克兰莉雅大声哭泣着跪坐在地，“笨蛋尼禄最后为什么要那么温柔的说话，明明想微笑着跟你告别的啊……”
“啊？消失？不要！什么啊！”心中突然的惊痛让我紧紧拥住克兰莉雅，怀里是少女真实的体温，可她颤抖的身体却提醒我她并没有在说笑。我的泪水不停滴落在她的长发上，“不要走！克兰莉雅，我爱你，我爱你啊！什么梦想实现了，你的梦想还没实现啊！”
“谢谢，谢谢你愿意爱我，真的好幸福……”克兰莉雅用脸在我胸口上摩蹭着抹去泪珠，然后捧起我的双颊，拼命挤出了微笑，她水蓝色的双眸在睫毛的阴影下闪着星宿般的光芒，仿佛人一走神，就会被吸进去一般。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真像一幅画，周围晨曦的薄暮，沾了露珠的雪割草，以及傻傻看着她的我，都不过是用来衬托少女美丽的画框罢了。
“或许我的梦想，从遇到尼禄开始，就一直在实现着……”（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