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
1
优第一次遇到U，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普通到隔了几日便很难想起那是星期几，普通到如同万年不变的外卖盒饭的菜式，可如果忽然某天想深究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那顿下肚的是啥。很多很多次，优叼着笔，翻着旧台历，想要画下那个邂逅的圈，却总是无从落笔。
于是，犹豫再三，他还是找出了那张宣传彩页。上面有那位U君的电话号码。
就是这位U君，在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穿着印有“请给我一个拥抱”的白色T恤衫，站在街边发传圌单。脸上挂着易碎的微笑向路人索取拥抱。无数次被报以冷眼，被逃开，甚至被推倒，笑容碎了、掉在地上、捡起来重新沾在脸上，一次又一次迎上来、迎上来......
“摩西摩西？"
“啊喏......”
“对不起我这边不太方便通话，过后打给您......”
电话里隐约传来生日歌和阵阵欢笑声，旁边的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Uruha，你在磨蹭什么，快来许愿吹蜡烛......】
优半张着嘴不知如何应答。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那刻却如鲠在喉，胃袋里像顶了块石头，说不出的窒闷。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自我厌恶罢？他讪讪的想，手一抖直接挂断了。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的。
隔天，U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优愣愣的瞅着来电显示，半晌没敢接。直到他意识到如果再晚一两秒钟大概这辈子都将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无法忘记这位陌生人。
“您好，请问您昨天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抱歉，昨天不方便接听，今天才回电话。”
“没关系，我只是想跟您确定一个日期。这对我很重要。那天在街边收到了您发的的宣传圌单。”
“呃......我发过许多次的......不好意思。您说的是哪一次？”
“GIVE
ME A HUG...”
“啊哈，想起来了！是去年12月1日。”
“您的记性真好。”
“过奖了。那个日子对许多人来说很特殊，所以记得。”
“那么，谢谢。”
“不客气。那么——再见？”
“再见......“
优举着手机，直到对方先行挂断。听筒里面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在并不深的夜里，蜻蜓点水一般触动着他最末梢的听觉神经。
优抬笔在旧台历上画下一个完美的圈。
一夜安眠。

3
三天后。
铁板鱿鱼的触须正在优的嘴边画小圌胡子的时候，优收到了U君的回礼。
同样是一注彩圌票的照片，以彩信形式发过来。
【上次谢谢了。这是回礼。三天后开奖。】
彩圌票竟然还是上次的号码。
真懒。
优莞尔。
随即他注意到，这次和上次又有所同的。
这是一张倍投的彩圌票。左上角标注着小小的【倍2】。
麻辣口味的铁板鱿鱼有点过火，下咽时滑过喉咙，有轻微的不适感。
优记得小时候感冒引起喉咙发炎，对着镜子一手用筷子压住舌头一手用手电筒往里照的时候隐约能看见两枚腺体肿得像核桃。然后就趁着妈妈不注意溜到厨房里把冰箱里的小冰柱掰下来含嘴里。因为妈妈说喉咙发炎不能吃小豆冰棍了，会使病情更严重的。
结果，吃小冰柱的缓释办法同样害处不小。
炎症顺着呼吸道下行转到了肺部，住了一个月医院才康复。
【我不要彩圌票，我想吃小豆冰棍。】
发出短信的优和收到短信的U君均是一阵恶寒。
这不经意间的撒娇卖萌叫人情何以堪。
【中了奖，就买给你:-D】
优犹豫着要不要把【中一次彩圌票】写进他的人生计划里。这和【结识陌生人】或者【吃路边的烧烤】什么的比起来，难度系数高太多了。
幸圌运什么的，也许真的需要依靠鬼神的力量。
听说有个银行职员，为了中彩圌票，挪用了国库里面的钱，用去的金额比一注特等奖的奖金还要多出许多。然而，他却从未中过百元以上的奖金。
住在优家楼下的保险推销员多年前曾经用这样的话忽悠他【您买上几百万的人身保险，您就是一张移动的彩圌票头奖啊】。
【那我还真是生的伟大，死得光荣呢】优当时没好气的反击，当年的他年轻气盛，才不要花那么多钱购圌买以本尊死亡为兑现条件的虚拟商品。
【等您四十岁的时候，您一定会想明白的。】推销员并不恼火，微笑着告辞。
其实根本要不了四十岁，跨过而立没几年的他，突然有那么一天就醒悟了。
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他能给谁留下一些什么，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什么？
这便是那位可敬的推销员，希望他明白的事。
可当优开始认真的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已经不可能再为自己购圌买一份保险了。
在他不幸从东非大裂谷的某座雪崖上坠入山谷的时候算起，他就已经不再具有这个资格。
肋骨折断了两根，但最致命的伤情是折断的肋骨插入了内脏，引起了腹腔内大出圌血。
于是，灵魂在梦里俯瞰裂谷两侧珠串状的湖泊波光粼粼，徜徉于湖光山色之间好不快意，又一头扎进红海探个究竟，身体却躺在在肯尼亚最好医院的病床上接受着开膛破肚的大手术。
红海果然是世界上最深的湖泊啊，优觉得怎么也探不到底。
可是他已离湖面太远太远，远到抬头望去水波杳然，日光渺然。
他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他已到了另外的世界。
可是。他依然能感觉到一点点与现实世界的联系。
他强烈的感到，自己的身体想要去趟洗手间。
于是他的灵魂倏的穿越回自己的身体。
他熬过了危险期。
后来医生告诉他，便意，是人濒死的生理反应之一，神经都失去反射、肌肉松弛之后的结果。
康复回国之后，优重新考虑了保险推销员的建议，决定做一张移动的彩圌票巨奖。
因为申请的保额太高，他不得不接受保险公司要求的全面体检。
然而结果，令他失魂落魄。
在非洲急救时接受的输血，出了问题。
上帝在他跌落山谷的一刻，就决定收他上天堂。
但条件是，先去地狱实习一阵子。
优再次深刻的明白了一件事，人从出生的一刻开始，生命便进入倒数计时。只不过他比别人早些知道自己的沙漏里还有几粒沙。


6
U先醉了，显然不胜酒力，一路踉踉跄跄试图扯住优抢先付账。
优也喝了不少，但酒量明显更胜一筹，此刻他正考虑是不是再要上一瓶把眼前这个张牙舞爪却不得要领的家伙彻底放倒了扛出去比较省事。
清酒的后劲比想象中的要大那么一点，不一会儿，优也觉得有些头晕了，神智却仍旧无比清晰。U逐渐安静下来，眼神盯哪里都是直勾勾的，身体软得像被抽去了骨头，任由优架上自己的车。
“喂，你怎么样？”优把U放在后座上，让他尽量靠着靠背又不至于滑到座位底下，自己坐另外一边。
“你不要结账啊，说好我请的……”优一脸黑线的去挡U伸过来的乱抓的胳膊，这句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果然是烂醉如泥。
“你住哪里，我叫个代驾送你回去吧。”优试图探过身去把U身侧的安全带拉过来扣好，冷不防被U一伸手拽住了领口。
衬衣的第一粒纽扣崩落在不知名的缝隙里，他的脖颈在他面前一览无遗。
透过路灯昏黄的光线，U依稀看到一块暧昧的粉红斑迹。
眼神瞬间从醉鬼的恍惚恢复了医者望闻问切的犀利。
“这是什么？紫癜？”
慌乱间优猛然抓起了U探过来的手，心脏漏跳好几拍。
他知道这样的红迹早晚有一天会爬上他的身体，只是不想，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这个人率先发现。
“哈，我知道啦！这是草莓，是草莓。是你的【那个人】种的，哈哈……”
说毕，恢复醉态的U竟然再没声响，眼皮低垂，睡着了。他全然没有发觉，眼前这个难掩惊恐的人，还抓着他的手，轻轻的颤抖。
手机在衣兜里因为缺电自动关机的声音隐约传来，夜已经深了，优没有办法再去哪里找一个代驾司机，他也不知道眼前熟睡的这位家住哪里。这已经足够了，他对自己说，他不需要找其他的理由，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借着夜的各色微光凝视这个人，抓着他的手，回忆他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醉话，借此丈量自己与这个世界最后、也是最近的距离。


8
医生告诉优，他受了这么重的外伤却没有引起感染，从而得以继续残喘一段时日简直就是奇迹。
住院休养的日子里，优一遍又一遍的翻看自己的人生愿望记事本，那些完成的、没有完成的，模糊的、具体的，宏伟的、微不足道的愿望。
隐隐的悔。
那么多只言片语，全部都不曾加上主语。
要登上某座山，要跨过哪片海……
年少时的稚圌嫩梦想呵，一一完成之后才遗憾的发觉，他是多么的后悔，没有赋予那些短语一个主语——我们。
他回想起U醉酒之后喋喋不休话——要和那个人一起毕业，和那个人一起留在这个城市，和那个人结婚，和那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于是，就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如果，U没有遇到他的那个人，如果自己也没有染病，这一系列的相遇会不会成为一段感情的开始。
可惜，建立在这么多假设之上的猜测太过奢侈，却偏偏那么炽烈。
优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去免费美国接受免费的试验性治疗。出院时，他随手在医院的意见簿上留下了这样的句子，虽然他并不期待有朝一日成为白衣天使的U君能够看到。
亲爱的U，早知我会如此爱你，我就不会对你一见钟情。
《枉》
-fin-

喜欢这个文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