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月深人独坐,露重犹不知。
曾有人告诉他,大东山和小东山原本是一对恋人。
王仁甫一直以为,自己或有一天是可以真的忘记的,不需要刻意,也不需要女儿红,于是他一直放纵着自己,在每个早早醒来的清晨,每个迟迟难眠的夜晚,坐在神女河的河滩上,望着破败了多年的渡碑,望着漆黑大东山,望着高耸成一道刺破天宇的剑的补天崖,怔怔地,直到天明,直到神女河的河水上泛出金色的光芒,直到他的小女儿跑过来,跳在他的背上,要他讲大东山和小东山的故事。
——大东山和小东山有什么故事呢?
——大东山和小东山是一对恋人。
——那么大东山和小东山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因为神女河把它们分开了。
……
日子就那样平淡地过去,很多事情就在这样平淡中渐渐地化为了习惯,王仁甫常常觉得当年是一场梦,现在是该醒来了;但是他又常常在某个时候觉得其实现在是一场梦,他还没有醒来。
他到底希望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换个说法,他到底是希望那双笑起来就会弯弯地变成两道月牙的眼睛是真是幻?
没有人仔细地去找寻过答案,又或者是当事人在刻意地回避,所以在偶然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王仁甫总是觉得心里仿佛破了一个洞,于是很多情感便那样遗失了,在岁月中渐渐磨灭。
原来,天底下,到底没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他在一次酒醉后,这样对张善为说着,于是这位一起沦落江湖,又一起顿别江湖的老友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很多事,都不必太计较了。”
王仁甫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只知道,在那个月似狼牙的夜晚,他忽然放声地哭泣。
一如当年的某一个时刻。
那个时候他在谁的怀抱里这样地放肆着悲伤?
王仁甫忘记了。
他只知道,曾经在不知是梦里还是过去的岁月里,他曾经在一个深深的怀抱里沉眠着,心怀异样而不知缘由的忐忑,任自己迷乱在那未知的温柔里,情愿就这样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
季芹曾经问他,补天崖上究竟有什么,为什么每逢月圆,他都一定要披着林瘴河岚,穿过幽深幽深的乱石野径,盘桓于生满了碧绿色的有着剧毒的小蛇的岩壁下,攀上平地拔起般的补天崖,在那上面一住就是好多天。
王仁甫摇摇头,微笑着告诉自己美丽的妻子,补天崖上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他上去,只是为了赏月。
——妹妹,你知道吗?补天崖上的月亮很美的,又圆又大,在那样的月色下,喝一杯女儿红,你说,是不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回答的,季芹听过之后便笑笑,指着他的额头说,你到底长不长得大?然后便满满地打上一壶上好的女儿红,轻轻地放在门口的桌子上。
就算她早已知道,补天崖上月亮其实和小东山的月亮是一样的。
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那上面有王仁甫在醉梦半醒间,唇齿间呢喃着的那个人的痕迹吧……
季芹一向聪明,也一向知道很多事一旦点破了,反而会失去自己想要得到的。
所以,她一直不曾询问,那个名字叫做“绍伟”的人究竟是谁。
她看得出,自己的丈夫其实一直都在避免提起这个名字,但是却一直都不能摆脱,于是煎熬在忘记与回忆之间,恍惚已经多年。
她又怎么能揭开他的伤疤?
她又怎么忍心看着他那样的疼痛?
所以她一直保持着缄默,不肯不敢不愿去触碰王仁甫心中的禁忌;所以在她的橱柜里,一直有着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在她的丈夫想要喝酒的时候,她从不阻拦;所以每逢节日,她都会在桌子上多摆一套碗筷,一开始是四套,后来是五套。
王仁甫也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多摆一套碗筷?
她便笑笑,只说想再多要一个儿女,为王家开枝散叶,绵延香火。
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真的又拥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但是她却依旧没有收起那套碗筷。
只是换一套说辞——张善为孤家寡人一个,谁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跑来蹭饭吃呢?只是多做一个人的分量,就算最后没有人来,也不算是浪费了吧?
王仁甫于是不再询问。
只不过多摆一套碗筷而已,只要季芹开心就好,又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缘由?
于是,他便一直都不知道,在他离开家,在神女河畔流连的时候,季芹都会焚气一束香,静静地祷告,而那盛了满满的饭菜的碗的主人的名字叫做王绍伟。
月圆月缺,聚散离合,竟恍惚,都是前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