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原市的魔法少女,是和别处不同的:四色战队:黄毛学姐,红毛杏子,黑毛晓炎,还有蓝毛的我,都是当街突然变身,结界里预备着魔女使魔什么的,可以随时打杀。做魔法少女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一两个小时,杀一杀魔女,——这是一年前的事,现在每个魔女都会伴着使魔了,——学姐杏子靠结界边站着,打了使魔喝了红茶吃着苹果休息;倘肯多花一小时,便可以遇到魔女,如果打败了魔女,那就能得到哀叹之种,但现在这些结界里,多是使魔形态,大抵没有哀叹之种。只有夏洛特神马的,才钻进结界的房子里,要零食要奶酪,慢慢地坐着吃。
我从十五岁起,便在泷原市当了魔法少女,学姐说,我样子太八嘎,怕对付不了魔女,就在结界里杀点使魔。结界里的使魔,虽然容易对付,但是没有哀叹之种。学姐往往要亲眼看着我从***变成魔法少女,看这是使魔还是魔女,又亲看我将使魔清理干净,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去打个魔女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学姐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馒头卡的情面大,学姐对我辞退不得,便改为专为学姐补枪这样的无聊职业。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结界里,专管我的使魔。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学姐是一副凶脸孔,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QB到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QB是魔法少女战队里不穿衣服的唯一的生物。它身材很圆润;苍白脸色,皮肤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耳朵。虽然什么都没穿,可是又白又嫩,似乎十多年没被蹂躏,也没有洗。它对人说话,总是和我签定契约吧,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它姓Q,而且很二,所以别人替它取下一个绰号,叫作QB。QB一进队,所有魔法少女便都看着它笑,杏子叫道,“QB,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它不回答,对学姐说,“来两个哀叹,要刚黑化的。”杏子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诱拐无知少女了!”QB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试图诱拐馒头卡被黑长直抓到了,吊着打。”QB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传教不能算诱拐……传教!……外星人的事,能算诱拐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熵啊,什么马猴烧酒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队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QB原来也诱拐了很多少女,但终被揭穿,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囧,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有得一幅好口才,便替人家传传教,换一碗饭吃。可惜它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说懒做。做不到几天,传教来的少女,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它传教的人也没有了。QB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诱拐的事。
QB吃过半个哀叹,涨黑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杏子便又问道,“QB,你当真认识小圆么?”QB看着问它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小圆也捞不到呢?”QB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宇宙平衡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队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学姐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学姐见了QB,也每每这样问它,引人发笑。QB自己知道不能和她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知道魔女之夜吗?”我略略点一点头。它说,“知道,……我便考你一考。魔女之夜,怎样打的?”我想,讨饭一样的生物,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QB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能应该记着。将来打魔女之夜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学姐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学姐也从不让我打魔女;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组队硬上,实在不行趴下装死等小圆变成魔法少女逆转吗?”QB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耳朵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小圆变成魔法少女后很强的,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QB刚用耳朵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其他魔法少女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QB。它便给她们一人一哀叹之种。少女用完种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QB。QB着了慌,伸开耳朵将种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种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少女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QB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它,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学姐正在慢慢的喝茶,取下灵魂宝石,忽然说,“QB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哀叹呢!”我才也觉得它的确长久没有来了。喝酒的杏子说道,“它怎么会来?……它打折了腿了。”学姐说,“哦!”“它总仍旧是诱拐。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诱拐黑长直去了。黑长直啊,诱拐得了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停时,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学姐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喝她的红茶。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使魔,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个哀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QB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它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一个哀叹。”学姐也伸出头去,一面说,“QB么?你还欠十九个哀叹呢!”QB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场卖萌,哀叹要好。”学姐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QB,你又诱拐少女了!”但它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诱拐,怎么会打断腿?”QB低声说道,“跌断,跌,跌……”它的眼色,很像恳求学姐,不要再提。杏子也围了过来,便和学姐都笑了。我拿了个种子,端出去,放在它手里,见它满手是泥,原来它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它吃完种子,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QB。到了年关,学姐取下粉板说,“QB还欠十九个哀叹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QB还欠十九个哀叹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它。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QB的确玩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