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外婆死后，种种原因，好几年没有陪外公一起过年了。不是讨厌他，只是实在不喜欢那个女人，更不喜欢叫她外婆，各种尴尬。无论如何，今年算是过了一个团圆年，在广东十多年的细爹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消息，她要离婚，拖着两个孩子；二姐也回来了，不过是带着男朋友回来的，他马上就要结婚了，看起来很幸福。一家老小，十多个人，坐了一屋子，看起来大人们都很高兴。

这几年大家的出入都很大，时间总是不经意的改变着我们的内心，然后表现在我们的容貌，最后，互不相识。我依然记得大姐偷偷跑到外地去时的场景，伯父满大街的找，然后接到电话时大姐已经身处异地了，几年没有消息，却在后来带着老公孩子一起回来了，还算比较完满；大姐夫是湖南人，很听大姐的话，侄女是个三岁的小女孩，眼睛和我们这家人很像，挺可爱的。可是，我是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工作是这般危险，险到今年躲着不敢回家过年，忽然觉得大姐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不听话被我爸扇了一巴掌的小女生了。

二姐一直很尊敬我爸爸，他说我爸教会他很多伯父伯母不曾告诉过她的道理。也许我爸是挺严肃的，全家二十多口人，上到自己的兄弟，下到侄孙女，没有一个没被他教训过。我妈说，你再这样凶下去以后老了都没人来看你了。二姐的感情路挺曲折的，不过好人终归是有好报，现在的姐夫对她挺不错的。

去给公上坟是在初一那天，凌霄飘了雪，我们就在那里烧纸钱，上香，鞭炮放完后，一群小孩就在那里捡火炮。公的坟是在竹林里面，据说是他生前选的地方，风水好。晚上休息时，家里人多，伯母叫我去和婆一起睡，姑爹就吓我，说你不怕晚上闹鬼么。他的意思是，公生前住的屋子，莫非我也敢去睡？其实我是敢的，我并不怕死人，何况公临死前睡的还是我的床，我也没有怕过，到现在我都还能记起半夜倒地的一声响，开灯后发现公已经倒在了地上，送去医院的路上，他还在给我爸扯龙门阵，说要早点回凌霄去，家里的土地没人管。可惜他没能回去，死在了医院，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白天还和我一起说话的人就这么没了。我是早上去的医院，六点过，天刚亮，哥就把脑袋埋在床单里，我知道他在哭，他是公亲手带大的。

公一生很苦，老来婆又酗酒，没过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姐夫第一次跟姐回老家时，看着墙上挂着的泛黄的老照片，忽然冒出一句，你爷爷长得挺帅的，哑然。亲人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年少时再怎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敌不过似水流年的侵蚀，举案齐眉的日子，也许对两个并不合适的人来说，是种奢望。我知道婆是地主家的独生女，特别娇贵，我也知道公是个才子，会写一手好的毛笔字，都道是金玉良姻，终不过春荣秋谢花折磨。

一路上看到很多坟，爸爸给我说那地方叫坟山，忽然就想到了外婆。我已经三年，整整三年，没有到外婆坟上去过，因为外婆安葬在福兴，那里的路很烂，我妈不放心。就如大人们说的，你跟谁在一起的时间长，自然而然就亲近，分开久了，感情也就淡泊了。对于外婆，我是很爱的，她死的时候也很伤心，但时间一长，好像就不那么思念了。外婆发病的时候我也是在现场的，就像看到公离去一样，我目睹了外婆的离去，又是突发的疾病，让人猝不及防，心就一下子空了。外婆一生过得很心酸，我是知道的，说白了爸爸妈妈的家庭结构都很复杂，不过都是些上世纪地主家里有的诟病，闹得轰轰烈烈，到了现在都已不知亲情为何物。亲情淡漠到让人瞠目结舌，也不过如此而已。没能让外婆享福，我妈说，这是他一生的痛。

哥也回家了，晚上和大人们一起在酒席上拼白酒，他说这是他喝得最痛快的一次，我得恭喜他，终于可以不用读书了，不想读就不读吧，反正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我从来不叫他哥的，因为他只比我大两岁，但他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叫我妹妹或乖儿，叫顺口了，也就改不过来了。

伯父满五十岁，老家很多人来玩，有个老头，爸爸们叫张姑爷，也在那里一起喝酒。七十多岁的人了，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更不用说有孩子来赡养了，当时感到奇怪，后来听大人们闲聊，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我没记错，我是有个姑婆的，是爷爷最小的妹妹，二十岁就患病死了，生病前她是定了一门婚事的，但最终她也没能过门就香消玉殒了。和他订婚的男人，在她死后，依然每年都要到我家拜年，给她上坟，一走就是几十年，很多人想给他重新说门亲事，他也不要。他就是那个张老头。七十多岁的人了，到如今白发斑驳，仍然能够把我姑婆记住，那是一种怎样的毅力。于千千万万个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间，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就这样，遇上了。我不知道几十年前的他们有过些什么恩怨沉浮，但我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爱，叫做至死靡她，这是真的，并且活生生的发生在我的身边。

今年回老家才知道，我爸居然有个三十多岁的干儿子，是我爷爷的大姐的孙子，看着这么大的一个，哥，我有些，懵了。回家的路上，那个，干哥哥，打电话来告诉我爸，说他奶奶生病了，大概就这几天的时间了，要看看的话，最好快点。然后就又提起了另一段往事，一桩上一辈老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与我们无关，我只知道，后来，爷爷的大姐疯疯癫癫的，却依然能够认出我爸爸们几兄妹来，也只能认出他们。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我爸爸出生了，所以爸爸记得很清楚，今年他的大爹已经八十八岁了，现在眼睛也瞎了。说好第二天就去看那位我从没见过的嘎，却在第二天早上接到电话，说已经去世了。老一辈的最后一个，也走了，这是我爸爸听到消息后发出的第一句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