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已有宫娥而至唤他起身更衣。
拢发。冠冕。正服。
嬴政一直带着浅淡的笑容,这场胜负已分的战争中,他要尽情享受胜利的快感,那双眼眸中满满都是高傲。
——看着吧,一直被你们所欺骗利用的傀儡,是如何操控你们的命运。
迈向那高高的祭坛,嬴政第一次叩拜。将要叩拜时,眼角的余光看见嫪毐那张俊脸。冷冷的一挑唇,嬴政虔诚的一叩。祀天神。祀日月星辰。祀司中、司命、雨师。
复前行了二十步,嬴政将谷粒麦壳全倒于地上,又是一叩。祭地祗。祭社稷、五帝、五岳。祭山林川泽。祭四方百物,即诸小神。
抬头的那一刻,仿佛看见赵姬的裙摆在哪里闪烁。
母亲。你真是孤的好母亲。
踏上了祭坛的阶梯,嬴政昂起头,走到祭坛的中间,这一叩叩得沉重。祭人鬼。祭先王、先祖。禘祭先王、先祖。春祠、秋尝、享祭先王、先祖。
耳边似乎有兵器碰撞之声。
整个仪式最后只剩下嬴政继续进行,耳边乐声早已停止,嬴政开始吟唱秦国民谣,然后,转头看祭坛下的一片景象。
唔……至少没有如孤想的那么血流成河。
纷乱的人群之中,嬴政看不清任何东西,他一直笑,越笑越放肆,最后,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
嬴政有些后悔去了萯阳宫。赵姬的眼神,愤懑而又怨毒。
“母亲……”
“难得陛下还记着‘母亲’一词。”赵姬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转身背对着嬴政。
孤从不后悔做过什么。只是,母子之间,竟相互怨恨,是你的错,或抑是孤的错?
嬴政淡淡开口:“明日午时,嫪毐处以车裂之刑,曝尸三日后,将会丢入护城河。”他说这番话,心中涌起复杂情绪。
赵姬蓦然转身,看向嬴政的眼睛:“我的……两个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她的声音破碎又冰冷,竟如老妪一般,而且明明是大好春日,这语调不由让人生寒。
嬴政转身不去面对那道锐利的目光,沉默一会儿,开口:“你只有一个子嗣,名叫嬴政。”走出了萯阳宫,听着宫殿里传出的尖利刺耳之声,他淡淡垂眸。
公元前238年,秦始皇免除吕不韦的相职,放逐巴蜀。
午夜,嬴政只披了一件斗篷,趁着有些昏暗陈旧的烛光,手指一丝一缕滑过秦国的版图。
“陛下,李斯求见。”内侍的声音传来。
“传。”嬴政没有回头,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参见陛下。”李斯看着嬴政的背影,细细一看似乎消瘦许多,不由锁了锁眉,眼眸中带了不易发现的担忧。
嬴政突然开口,问道:“爱卿认为,什么最重要?”
“权力。”李斯没有思考,十分果断的回答出口。或许曾经的日子难以回首,李斯认为人生在世,卑贱是最大的耻辱,穷困是莫大的悲哀。一个人总处于卑贱穷困的地位,那是会令人讥笑的。他渴望功名,渴望出人头地。
嬴政看了他一眼,唇角不自觉的上挑。他的想法,总是可以与他契合。
“那么,你为了权力,什么都可以做么?”嬴政的声音传入李斯的耳朵。
李斯并不是不想回答,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也不甚清楚,权力是他一直渴望的,而为了权力他能做什么,这个的底线他从来就不懂。
不过。他想,应该是的。
嬴政取了刻刀打算修改奏折上的文字,没想到尖锐的角划破了本来那倒被竹简划出的疤,血流不止,李斯被那血刺了眼,连忙把那双手执了过去,吸允那精致的掌心。嬴政真是怔住了,看着李斯为他吸允,感受掌心他贴上的唇的触感,再怎么平静无波,也会泛起小小涟漪。他甩开了李斯的动作,脸上不自觉的带了些红晕。
李斯这才缓过神来,暗叫自己情不自禁,太不小心,自古伴君如伴虎,只好小心翼翼看着嬴政的表情。
嬴政有些尴尬,一句‘放肆‘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好下意识看着仍有殷红血液的掌心。
恍惚记起,自己将那两个所谓的弟弟摔死时,那两具小小的尸体,溢出的也是相同的颜色;当嫪毐车裂的时候,身体中喷涌出暗红的液体。
仿佛溅到自己的脸。
认命吧,他的手,注定将要沾染数不胜数的血液。
成为秦王时;策灭六国时;一统天下时。——但是,如今有人肯陪他,一起分担至高处的冷漠与寒凉。
嬴政闭上眼,伸出舌头把手掌上剩余血迹舔舐干净,抬头,迎上那人有些欣喜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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