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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书

（一）
　　张启山头一次见着吴老狗是在二月红夫人的寿宴上。二爷宠着夫人，每年排场都大得很，红绸灯笼挂了满庭，红烛摇曳仿若那年二爷一匹骏马两支古簪救下面摊儿丫头成就的佳话。张启山坐在上席向庭外散散望去，那人坐在不远的一桌人中，觥筹交错间与同坐相谈甚欢，一庭的嫣红映在他干净的笑颜上，怀中搂着只不大的白色小犬，探头将桌上的人扫了一番，继而似乎是察觉了张启山的视线，朝这方望了过来。张启山抬了抬眉转回身去，回了一杯不知谁人敬上的酒，不觉脸上竟又热了几分。
　　一年正月初一，张大佛爷得例行在家接待来拜年的客人。他已经在前厅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上午实在有些腻歪，就叫来副官小崔让他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告诉自己有紧急公务必须回办公室。小崔心里叫苦，心说被老太太火眼金睛看出来自己也少不了被责难的份儿，无奈只好照做。张老夫人倒是爽快地摆摆手让儿子走了。张启山随手套了军大衣，也不顾里头还穿着短衫，大步走出了前门，步速太快险些撞了人，煞住脚低头一看，对方矮了自己半头有余，差点磕在自己下巴上。还没待他认清来者面貌对方已经一个拱手一鞠到底：“给张大佛爷拜年了。”
　　张启山见他抬起头来才应道：“狗五爷。过年好啊。”吴老狗煞是有些惶恐地摆摆手：“大佛爷您说笑了，我是小辈……”张启山看着他的反应，勾勾唇角道：“五爷这么急着上哪儿去？”
　　对方弯起眼笑了笑，捧起手里罗缎裹的檀木盒道：“给大佛爷拜年，一点儿心意您笑纳，要不我交给下人？”
　　张启山知道对方的笑有多少礼节和生疏在里头，但他就是觉得看了心里舒坦，接过木盒道：“一点儿小事儿还劳烦五爷，叫下人送来就得了。”
　　对方笑笑刚要开口告别被张启山截住了话头：“要不五爷请我到府上坐坐？”他实在不想去办公室义务加班。
　　吴老狗一霎有些诧异但很快就被笑给盖了过去，连声答应，转头吩咐随从的大徒弟去拜访余下几家，而后跟张启山说：“我再给您叫一辆洋车。”
　　张启山一手拉住吴老狗道：“这一辆就得了。”说罢自己上了车，把吴老狗也拽了上去，好像防着吴老狗不依再转身到街上去叫车。吴老狗又念叨了几句这不合适吧多挤啊有失您身份，张启山只是吩咐拉车的回吴家。吴老狗也只好收了声，尽量并着腿往前坐生怕地方不够张启山坐的。
　　不消多一会儿就到了吴家，还没近家门张启山就听到院内一阵喧嚣，一边走下车一边道：“五爷家够热闹的，用不着别人指路循着声就能找着。”
　　吴老狗赔笑道：“是有些闹腾了，对不住您了。里边儿请吧。”
　　张启山踏进门来，院中的大小狗叫声愈发嘈杂了一阵，张启山站在原地环望了一番四周，笔挺的军大衣在无风的雪地里似一块黑沉的铅块，密实不屈压制一切，狗叫声竟仿佛渐渐有些稀疏了。吴老狗在他身后暗暗咂舌，张启山回身看了看吴老狗，忽地觉得他此刻的眼神与脚边众小犬颇有点神似。
　　前厅大敞四开的有些冷，暖起来不易，张启山倒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抿着吴老狗家最好的茶。这厢吴老狗倒是有些局促，他心里七七八八地装了好些事儿，生怕怠慢了张启山。对方位高权重又是上三门之首，素来与自己鲜少有交集，实在不知道这位爷性子如何，哪下要是惹着不高兴了还不知得落得什么下场。再加上平日耳朵里灌的都是这位爷的光辉威武事迹，不觉地心里敬畏又多了几分。三来两去地倒是嘴上怠慢了对方，两人对坐无话了半晌。
　　徒弟端来佐茶的点心，吴老狗吩咐热一壶酒，随着酱狗肉一道送来下酒。张启山听着挑了挑眉，听说了狗五爷嗜狗如命，却也爱吃狗肉，今日倒是见了，有点意思。
　　正寻思着，一只白色的、极小的狗走到桌前朝吴老狗晃着尾巴。吴老狗立即笑逐颜开地唤了声：“三寸钉。”然后将它怀抱起。说是抱，吴老狗只用一只手臂就能将它整个托起，小得都能藏在衣袖里。黑洞洞的大眼直直地盯着张启山，张启山看着有趣，伸出手想抚一抚，谁知手还没靠近小狗就开始尖声吠叫，声音听起来颇为幼小但绝非虚张声势带着颤音的叫。吴老狗立时慌乱地责骂然后红着脸道歉，把三寸钉放在地上轰走了。小狗没走远，坐在不远处盯着这厢。张启山收了手对还在道歉的吴老狗摆了摆。恰好徒弟端着热了的酒和狗肉进来，又卷进一阵夹雪的冷风，吴老狗更有些过意不去就请张启山到自己卧房去坐，那里炉火一直没熄，屋小也暖。张启山果断地起身随他往后院走。


坐定后几杯酒下肚吴老狗也壮了些胆，忍不住问道：“方才看到大佛爷腕子上的、是三环响吗？”自打方才张启山伸手露出左腕时就被他瞄见了。
　　张启山抿了口酒道：“五爷好眼力。”说罢放下酒杯一手摘下镯子朝对面的狗五爷递去：“五爷您给看看成色？”话语间似带着些笑意。
　　吴老狗知道对方是调笑自己，红着脸推说了几句，但终是咽了咽唾沫，双手接了过来。乖乖，这可是百闻未得一见的宝贝，今儿可是开了眼了。
　　托在手中的玉镯还带着主人的体温，温润的淡白透绿，仿若能看到其中微缓的云涛翻腾似的景象、又似淡墨滴入清水浊出一池染香。指尖轻叩一端，鸣声回环，二声相逐。
　　吴老狗恭恭敬敬地递还回去，张启山没接，一手端着酒问道：“这就稀罕够了？”言语里还带着些调侃的意味。狗五爷知道是自己方才捧着镯子哈喇子都快淌了一地的痴态被对方看在了眼里，红着脸道：“谢大佛爷。”
　　张启山慢悠悠地放下酒杯，他喝酒没有吴老狗那么易上头，面色还是白得冷人。他伸手接过三环响，另一手攥住了吴老狗欲收回来的手，吴老狗惊得一哆嗦，没再敢动换。他把手中的镯子套进吴老狗腕子，狗五爷已经手心都潮了。张启山退回身子又给对方和自己斟满了酒，还是慢悠悠地说道：“喜欢就多戴些时日吧。”
　　吴老狗赶紧推脱，张启山一摆手道：“就当是收你那礼的回礼，戴够了就还回来，也不是送你，你没欠我的。”
　　吴老狗一噎说不出话来，憋出句谢语，对方点了个头继续吃肉喝酒，反倒显得他有些矫情了。
　　酒过三巡两人又谈了谈斗里的经历，张启山北派的冗长知识规矩说的头头是道，身上有功夫心里有底，下起斗来是胆大狂妄却不莽撞冒险，虽有险象但总得环生。经历的最凶险之一的斗、现如今连粽子身上的镯子都在吴老狗腕上戴着，实在让人不服不行。
　　吴老狗这边说着就有些自惭形秽，捡着一些相较精彩点儿的说也不如张大佛爷评书一样的故事。
　　又一杯酒下肚，吴老狗觉得脸上烧灼一般的烫，嘴已然不太听使唤。他觉得自己在说一个很可怕的事，一件他以为自己忘得掉，但总在他快要记不起的时候出现在梦境或是思绪里的事。有时在梦境里他能看到皮肉剥离的躯干，或是隐约闻到令人作呕的酸臭，再或者听到大爷爷在洞下发出沉闷的喊叫：“三伢子，快跑”、枪声、惊叫声、奔跑时耳边的风声……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一边的肩胛被捏得生疼，他抬起头，不觉湿润的眼模糊得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他想笑一笑，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或是告诉对方自己没事，亦或只是自己早就习惯在他人面前戴上的面具。伸手不打笑脸人、笑脸人不会有忧愁和恐惧，笑脸人的故事不用被他人所知。
　　张启山皱了皱眉，伸手拂过他的眼尾，指尖一片湿润。吴老狗别开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含糊道：“让大佛爷您见笑了。”
　　张启山摇摇头，伸手握住吴老狗的左手，吴老狗一霎觉得对方的体温烫得炙人，后来才发觉是自己哆嗦着出了一身冷汗凉了双手。
　　“五爷，我张启山佩服你。”
　　狗五爷觉得自己喝多了、还是喜得愣了一下，才应道：“张爷您又说笑了。”
　　张启山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有力掷地有声，像是此时握着他的指节分明的厚实的手，他听到他说：“我佩服你，若是我这辈子都不敢下斗。”
　　狗五爷苦笑着说从小学这个没别的谋生手艺。张启山握着他的手又坚实了几分，他感到手心的温度和腕上的镯子一同生生地闯入他身体里，烙在心底某处。


（二）
　　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吴老狗才起身，他迷糊着四顾了一番，桌上杯盘狼藉，他抬手揉揉眼，被硬质的凉润一下触醒了。三环响还呆在他腕子上，他忆起昨天自己很是丢脸地把幼年时的遭遇全数跟张启山念叨了一遍，把自己吓唬得差点哭出来不说还被另一个大老爷们儿攥着手安慰，后来又喝了好些酒，似乎还站在绣墩上学了段红梅记……
　　再然后……吴老狗都不记得天是几时黑的，哪还记得其他。
　　他低头看看腕上的镯子，淡凉得仿若把晨雾封在了其中，像是那个人清冷的面容，但记忆里握着自己的手却是那么纯粹的厚实温暖……
　　——得赶紧把镯子还回去。吴老狗揉着太阳穴想，上三门之首张大佛爷不离身的东西是怎么落到自己手上的他不清楚，但装傻充愣就这么收下可就是不识相了。虽然他这会儿实在不知道怎么再去直面张启山。
　　结果倒是轮不到他来愁，张启山外出，不知归期何时。吴老狗成天戴着镯子心里惴惴然但还是不敢离身，从桌上端杯茶都怕磕着碰着，轻轻一下就是两声叮咚脆响，骇得吴老狗愈是小心。有次几个徒弟偶然撞见了，都是听过传闻的，一个个惊得凑上来七嘴八舌，吴老狗一手护着镯子直摆手：“别乱说别乱说。”
　　出了正月，吴家的大徒弟王幺同师傅吴老狗说在郊外寻到个斗，想自己带几个师弟和刚入门的愣头青下去瞅瞅。吴老狗也有心锻炼锻炼几个徒弟，想着也该是撒手的时候了，便点头答应了。
　　万没想到没几日便出了事。
　　墓是当地一富商的，倒没什么凶险复杂，还是个油斗。但也便是这样的斗才易染血光。吃倒斗这碗饭的到底不止吴家，这一片的斗已然快被掏空，撞着一个油斗谁都想分碗羹，谁都愿一人独享。
　　陈皮阿四早在吴家安插了眼线，王幺带着五个师弟前往郊外、一呆就是几天；陈皮阿四的三个徒弟跟了去，都是一个赛一个狠的角色，起初还和王幺几个商量说合伙倒收成对半分。吴家几个徒弟首次独自下斗，心高气盛自然不服。陈家徒弟们倒也没多言，转身走了。
　　当晚王幺怎么也没睡着，就让守夜的小师弟去睡，自己起来盯着，小师弟谢了师兄起身去**。王幺心里琢磨着四爷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不知又酝酿什么坏主意呢。结果寻思了大半宿天都泛了白，小师弟也没回来。
　　王幺心道不妙，赶紧将两个弟兄轰起来找人，余下两个留下看着明器。
　　刚走没两步，迎面就见那日陈家的三师兄弟中来了两人，告诉王幺小师弟在他们手上，要人就交货。王幺咬咬牙，知道陈皮阿四家的人惹不起，都是不要命不怕多加案底的主儿，师傅也交代过，跟他们硬碰不得。王幺转身吩咐几个师弟把明器包了包，让他们带着去见人，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结果为首的痞笑了一下，告诉他们这些货色他们看不上。王幺有些恼怒：“挖上来的就这些，你自己下去也是这货色。”
　　对方一边转过身去一边说：“回去给我告诉吴老狗，拿他腕子上的三环响换他的宝贝徒弟，不然就撕票。”
　　王幺一身的血都凉了。小师弟那天也瞅见了三环响，看来一时害怕为了保命把不该交代的都漏了出去。三环响要说也不是师傅的，本就是张启山张大佛爷的宝贝，自打从粽子身上扯下来就没离过身，这些年一直在找那另一只镯，长沙人都知道。不过一时兴起借给师傅戴两天，师傅一直小心翼翼，还惦记着早点归还，仿佛是天大的人情。这拿镯换人不是狗五爷能说更不是他王幺能说了算的。天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张大佛爷什么脾性，再则说按师傅不得罪人的性格，怕是拿小师弟血祭都不会交出三环响。
　　王幺死沉着一张脸带着弟兄四个回了吴家，跟师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跪在太师椅前低着头不敢看师傅的脸色，吴老狗听罢默了半晌，站起身来道了句：“听张家的下人说张大佛爷今天打外地回来，我得去还三环响。”说罢就走出了大门。那晚一行的几个师弟跪在师兄身后，抬头望见王幺抖动的肩线，听着他颤抖哽咽着道：“别怪师父。”


　吴老狗坐着洋车来到张家，把门的下人都跟他熟络了，见人便笑着道：“五爷，不赶巧，张爷方才被二爷请去喝茶了。”吴老狗点点头：“那我晚些再来。”说罢吩咐拉车汉调头到陈家。
陈皮阿四面对吴老狗的客套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吴老狗便也不多言，直奔主题。陈皮阿四听罢笑了一下说这事儿自己刀真没听说，唤了个徒弟让他下去扫听。吴老狗好脾性地笑笑道，都是徒弟们不懂事儿，他们那点儿小矛盾也不入耳，咱当师傅的两句话了了就得了。
　　陈皮阿四磕了磕手中的烟袋嘬了一口没搭话，方才那个被打发下去打听的徒弟回来凑着陈四爷的耳根子说了几句，吴老狗瞥见陈阿四的嘴角一挑，摆手又把徒弟打发走了。
　　“镯子成色不错啊，狗五爷。借我戴两天？”
　　吴老狗下意识伸手护住腕上的三环响，抿紧了嘴。
　　张启山坐在二爷家后院的楼阁，小敞着的窗外透出撒了一层雪光的景致，二月红要护嗓子泡了点胖大海，张启山也跟着喝了点，二人聊着闲天儿。这厢二爷家的下人上来告知解九爷来访。
　　二月红乐了，今儿能把俩大忙人都请来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吩咐丫鬟给解小九添置个茶碗，九爷登得楼来见着张启山略微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张大佛爷也在这事儿就好办了。”二月红拈了块云片糕嘟哝道：“打什么哑谜呢，赶紧坐下跟我们说说。”
　　说起来解九爷方才正在家中书房看书，家里下人来传话说吴家的大徒弟王幺带着几个人来了，急急火火的不知什么事儿。九爷放下书走了去，刚踏进前厅就见着王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他救命。
　　九爷听罢王幺的话，沉吟了半晌道：“这三环响是张大佛爷的宝贝世人皆知，陈家那几个徒弟真敢张嘴要，要么是真傻，要么就是猜透五爷交不出来，也不会四处张扬，就得拿别的钱物来抵，这番一来他们所得兴许就比一开始强抢你们这些天斗下倒出的货要多出不少。但你师父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会去疏通人脉走走关系，这他擅长。如果不出我所料，你师父兴许会到陈四爷那儿跟他直接疏通。这便是长辈处理小辈间的摩擦，意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问题就在于陈皮阿四怎么回应了。依他这种谁都不放在眼里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个性，怕是不捞你师父一把是不会罢休的。”
　　九爷答应哥几个去和二爷说说，若真的谈掰了要出事儿就求二爷出面，倒不指望陈皮阿四能看在昔日师徒的份上罢手，二爷不只是戏子，以他的势力能牵制陈四爷的方式不少。就是看在这份儿上，陈阿四也得软那么一软。
　　原本只想同二爷说说，没想到张启山也在。解九爷转念一想，干脆把事儿跟二位一道说了。陈皮阿四的几个徒弟兴许就咬准吴老狗跟张启山交情没那么深，遇这事儿不会同大佛爷说，张启山不知道，这就是讹人诈财的事儿；若是张启山知道了，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但解九心里清楚，依照张启山的个性，他要看不上你这人自然不会给你什么好处，更何况是他多年贴身的三环响。怕只是外人不知五爷和大佛爷的交情。
　　听解九把情况简略说了一遍，二月红皱了皱眉叹道：“这阿四家的人呐，都跟他似的，个个不安生。”张启山倒没搭话，垂眼抿了口茶。二月红转而又看向张启山调笑道：“你和小狗子什么时候交情这么好了，贴身的东西给人家这是作甚？”张启山淡淡地应了句：“见他喜欢就给他戴两天。”“哟，早先怎么没发觉你是这么个大方人呐，得，什么时候拿回来也得给我戴几天。”张启山没搭话，二爷好像也没指望他回答，转头对解九道：“这事儿我应下了，大佛爷也知道了。解小九你别挂心。”
　　解九爷谢过二爷，起身告别，家里吴家的几个徒弟还等着信儿呢。二月红留他吃饭，结果一旁的张启山也起身说有事要先走。二爷佯怒道：“当我这儿茶馆儿呐，事儿谈完了都拍拍屁股走了。”二人许诺改日再聚，二爷摆摆手笑着把人轰走了。


（三）
　　吴老狗离了陈家就吩咐车夫把自己拉到了张家。家仆迎出来说是张启山还没回来。吴老狗说自己等，张家下人就把他迎进门去，刚坐定茶还没上张启山就回来了，身上还是那身黑得厚实的军大衣。吴老狗起身招呼，张启山点头让他坐下，转首吩咐下人准备餐点酒菜。吴老狗这才意识到自己折腾了大半天连饭点儿都忘了。
　　张启山退下大衣交给仆人，里面还穿着硬挺的军服，不似吴老狗的大褂，军服裁剪得体，外扎着腰带，把男人整个干练精壮的身形都勾了出来。张启山走道步子迈得极大，黑亮的军靴在地面上扣着沉而稳的韵律，黑皮质手套里包裹着指节分明的双手，伸展间都透着力度。他在吴老狗身边的太师椅上坐定，解了腰间的黑金刀放在一旁，褪了手套，动作利落，即使只是平常的动作也酝着蓄势待发的意味。本就是寡言却强势的处事风格，举手投足间气势好像又被行头衬得多了几分。
　　吴老狗咽了咽唾沫，摸出一旁的锦盒，这是他从家里选得料子做工都最好的一只，方才到了张家才从腕子上取下放在里头。他把锦盒放在桌上，轻推到张启山面前：“大佛爷，谢您赏脸，这三环响完璧归赵。”说罢抬眼对上张启山的眸子，对方没接盒子，只是望着自己，半晌无语。吴老狗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别开了视线，虽然在对方的眼神中看不出波澜，但吴老狗直觉坐在对面的男人早已洞察一切。
　　“没别的要说了？”
　　吴老狗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张启山，男人素白的颜还是难见喜怒，他又匆匆别开了眼回道：“没了。”他觉得自己不敢多看男人的眼，仿佛不言不语就能把好些话逼出来似的。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吴老狗惶惶地起身低头道了声家中有事就打算离开，身后张启山道：“陈皮阿四的事为什么不同我讲？”
　　吴老狗微微侧身，应道：“……吴家惹出的麻烦，给大佛爷添乱了。”他听见男人打开锦盒的铜扣，三环响被叩击发出两声脆悦的声响。
　　“处理妥当了？”张启山起身踱到吴老狗跟前问，不待吴老狗回答就接着道：“你要贴给陈皮阿四多少，跟我说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吴老狗笑笑道：“家常小事，怎么能劳烦张大佛爷。”
　　张启山在他面前抬起手腕亮出月白色透青的玉镯道：“三环响是我的物件儿，敢要的人就是跟我张家家主叫板。”
　　吴老狗好像感到男人依旧波澜不惊的语调里蕴着一股暗火，还想说什么又被男人的下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这三环响在你身上，你就是我的人。这都敢招惹，就是自找的。”
　　吴老狗正不知该怎么应，仆人刚好端来茶水点心，又道菜都炒得了随时能用。张启山点头吩咐道：“摆到我卧房去。”一边对吴老狗道了句：“菜都得了，留下吃饭。”就径自大步向后厢房走去。吴老狗根本没有回环的余地，只得诺诺地跟上。
　　下人摆齐了菜便对上门下去了。张启山寡言，吴老狗脑子里还在琢磨陈皮阿四的事，一时又是相对无话。张启山将暖过的酒给吴老狗斟了一杯道：“你微醺的时候讲话倒是多些。”
　　吴老狗忆起上回的丢脸经历，不禁脸上一热。瞥见一旁的男人为自己也斟了一杯，嘴角略微向上牵着，严冷的面容一时柔和了不少。吴老狗收回视线闷下几小盅，脸上的烫都蔓到了脖颈，他抿了抿嘴，说道：“这事儿，大佛爷还是让我自己处理罢。”
　　张启山唇边贴着杯沿含混了一声：“怎的？”
　　“这一次大佛爷若是帮我出这个头，陈四爷明面儿上也许不会跟我吴家过不去，但暗地里保不齐要使什么坏招，至少得把这次的恶气给出了。到时候可能还要殃及张家……我知道张家势力大，但他这背后使刀也恼人不是。还是别要得罪惹恼了他才好。权当是消财免灾嘛。”
　　张启山望了吴老狗一眼，对方红着脸颊，唇上还沾湿着酒液，喝酒容易上头的体质。张启山听他念叨完，知道他是不想跟陈家彻底谈掰，陈皮阿四的人品是不能仰赖的，今后难说会使出什么损招。虽说现在也没少算计吴家，但吴老狗倒是宁愿用点明器银票讨个清静。吴老狗虽是个人缘好的老好人，但不傻脑子还是精的。张启山和张家自然是不怕陈皮阿四的，但也的确不值得为了这点小事树敌，何况利益上的交集还是有的，不能就这么断了。若真是明面上掰了，也是难办的。吴老狗也是在为张家和他这个家主考虑。


　张启山自然明了这其间的因果，也知晓吴老狗的顾虑。他只是想，若是吴老狗真的开口，有些于张家的利弊他不顾也罢。
　　但他终是点头算应了，再给吴老狗斟了酒。这厢吴老狗显然喝得有些高了，张启山这家酿自己常喝倒是没什么，再看吴老狗已然有些吆五喝六不顾吃相的样子了。张启山饶有兴味地拿他颠三倒四的言语和狼吞虎咽的吃相下酒。吴老狗大口吃着下酒菜，腮帮子被塞得圆鼓鼓地蠕动着，一边呜哩唔噜地念叨着什么。筷子都有点拿不稳了倒是一边还惦念着给张启山夹菜，还含糊着说这个好吃、吃，筷子里夹的菜大半都掉在了张启山碗外，张启山拿起筷子悉数夹起细细嚼了咽下，吴老狗咧满意地嘴笑了，又径自去够酒壶。
　　第二壶酒快见底的时候张启山心想该收收了，不然恐怕吴老狗不到明天中午都爬不起来。于是他一手扶住吴老狗手里的酒壶，一手端了他的酒杯。谁知吴老狗真是喝高了，拿着酒壶的手被制住，另一手握着筷子没舍得撒手似的，于是就一口咬住了张启山的手。
　　张启山手抖了一下，白瓷的小酒杯倒是没落，还在指间握着。吴老狗旋即去啃咬握在杯沿的指节，方才的抖动让溢满的酒液泼出了些，吴老狗仿佛没有意识一般地伸出舌尖顺着酒香舔入男人潮湿的指缝。
　　这下酒杯彻底掉了，坠在桌面又滑到桌沿儿落在地上碎了八瓣儿。
　　吴老狗半颔着眼用牙尖轻噬咬着张启山的食指，湿滑的舌不时地伸出，腻在他的指腹。张启山吸了口气，微微施力钳住了吴老狗的下颌，食指还是贪恋那温暖湿软的触感似的探入他的口中细细捣弄。吴老狗皱起眉头小声咕哝起来，张启山一回神抽回手指，牵出一缕银色的湿粘，吴老狗抬起头来，因酒醉含水的眸迷茫地望着他。张启山收手站起身，抹了把脸，颊上热度一时没退去，他推门叫来家丁伺候吴老狗歇息，并让人到吴家传个话。自己到书房看了半宿书。
　　第二天吴老狗醒来红着个脸在家丁的指引下到后院找到了在练剑的张启山，对方收剑入鞘，一袭单薄的青色褂，从背后望去男人的脊背挺直得如剑刃。转过身来望向吴老狗的一霎眼里仿佛还夹带着挥剑时的凌厉，但只是一下就隐去了，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道：“五爷，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吴老狗一来是不好意思，来还个镯子在人家打扰一晚，何况是张启山张大佛爷家。得亏心里还记挂着小徒弟的事儿，到了天蒙蒙亮时就醒了。
　　张启山没心跟他客套似的摆摆手，让家仆给吴老狗沏杯醒酒茶，伺候他洗漱，一会儿要一同去二爷那儿。又转而对吴老狗说：“陈家的事怎么个办法，我让家丁到吴家去传话了。别挂心了。”说罢就自己回屋去了，又是没给吴老狗说话的余地。
　　陈皮阿四家的徒弟来传话说是吴家的下人来求见，陈阿四让带进来，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端着锦盒，陈阿四嘬了一口烟袋让他们把东西放下就打发走了。一旁的另一个徒弟见二人走远了凑上前来对陈皮阿四说，方才左边那个好像应该是张家的家仆。陈阿四挑了挑眉，呼出一大口烟让徒弟把吴家的那窝囊废给放回去。
吴老狗没辙随着张启山来到二月红处，喝茶吃点心聊天，又听二爷家的徒弟唱戏，天色擦黑吃过饭，二爷来了兴致又凑了牌局，几番下吴老狗回家天都黑透了。
回了家才知道小徒弟已经给接回来了，除了挨了几下打身上有点小伤，没什么大碍。吴老狗去看了看，抚慰了小徒弟一番，才打算回房，那天独自去倒斗几个徒弟都跪在门前，大徒弟磕头谢罪，说是自己没照顾好师弟，还得让师傅出面，这一趟必是欠了人情也伤了和气。而且自己一开始还不信任师傅，觉得师傅必会为了大局放弃小师弟云云。吴老狗拍拍大徒弟的头让他们都起来，宽慰了两句就让一群人都散了。独自回到房中，吴老狗想着，张启山帮自己可能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但他这人情是越欠越大。他忽然毫无根据地想到若对立方是张启山，自己的徒弟都搭出去怕是也没有所谓大局可顾，那个男人是无法忤逆的存在，就如他一句话能让陈皮阿四松嘴，他的一句话也能让自己退路皆无。


吴老狗下了楼没走几步，瞥见一旁巷子里的阴影中坐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嘴里还念念叨叨。狗五爷留心凑上去一瞧，还真不是生人。黑背老六叨叨地哼着曲儿，脚边的酒壶空了几个，大冷的天身上就一件单衣，吴老狗心生恻隐，要把黑背老六搀进翠微阁坐坐暖暖身子，但六爷似乎是意外的执拗，不愿起身。问了几句也没个回应，吴老狗无奈，回到翠微阁要了一壶暖酒一份卤肉拿来给六爷。趁他弯腰那一刹黑背老六一扯他的前襟，吴老狗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正起身欲语又被六爷捂住嘴。吴老狗瞪大眼睛看着六爷，黑背老六朝巷子深处抬了抬下巴，吴老狗见后门走出翠微阁的老鸨子，跟另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番，一个年轻的少年便跟着进了去。门开那一霎灯光照进巷子，吴老狗分明看见少年后腰揣着短刀，手里还握着只极小的手枪。余下两人靠着墙沿抽起烟来，一个道：“呵，真没想到那大名鼎鼎的张大佛爷还好这口，开始上边儿送来个男娃来我心里还没底，看来是真的……”两人尖声笑了一番，吴老狗挣扎着要起身，黑背老六按着他的肩拍了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操起地上的大刀，身影渐渐隐入巷子的暗处，几声闷响传来，吴老狗起身想往里走，就见黑背老六手上操着带血的大刀，叼着怕是方才那人的烟卷晃晃荡荡地又走了出来，含糊道：“待会儿上去看看大佛爷。”一面又咕哝了一句这烟劲儿不够大。
　　吴老狗哪顾得上待会儿，转身向楼上跑去，迎面碰上老鸨，他就觉着心头一紧，一把将老鸨推翻在地，顾不上老鸨叫骂推开方才雅间的门。原先预料的血雨腥风全没有，一室的春光漏出来惊得吴老狗张嘴愣在原地半天没动。
　　纤瘦的少年乖顺地坐在张启山的腿上，不时发出可人的嘤咛，张启山一手托着少年单薄的肩胛，一边将唇舌抵在他的脖颈间啃咬舔吮着，铅黑的眼眸此刻慵懒地眯着，如同享受猎物的凶兽，唇舌和手掌的游走间都散发着势在必得的力道。
　　然后他将目光转了过来，吴老狗几乎以为这是个全然的误会，正欲开口，眼见少年借机掏出身后的短刀朝张启山的心窝猛刺过去。未等到吴老狗叫出声，张启山一个反手钳住少年的手腕；少年没有甘休另一袖中抖出手枪企图指向张启山，张启山扭住他的左手腕又伸腿踹开他的手枪，一招将他扭倒在桌面。少年扭动挣扎着，张启山伸手抄过丢在一旁的军服皮带，将少年的双手捆在背后。伸手将零落在额前的发丝向后笼去，张启山直起身子低头问道：“谁派你来的？”
　　少年别开头咬着下唇没有答话，张启山也没再多问，揪起少年走到门口朗声唤来几个小兵，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带走了少年。黑背老六这才晃荡荡地走上楼来，手里还揪着老鸨。张启山皱了皱眉，走上前去问道：“你是受谁指使的？”老鸨哭哭啼啼地说自己也不知道那人什么来路，就是收钱替人卖命，其他什么也不知道，求大佛爷饶命云云。张启山一摆手又有几个兵上来把老鸨拽走，大佛爷又跟几个副官吩咐了一番，护送几位留宿的长官回他张家府邸歇息。
　　一时翠微阁被即刻到来的**和军人搅得乱了一番。张启山掏出一挂大洋给了黑背老六：“六爷今天又救了张某一命，张某是个俗人，这点意思您先收着。今后有什么事儿您一句话。”黑背老六拿刀挑了大洋，转身晃晃荡荡地下楼，一边道：“谢五爷吧，他可急得眼都红了……”
　　张启山转过身来，看着吴老狗眼倒没见红，脸是着实的红透了。张启山不由地打趣道：“方才你急得眼都红了？”语调里透着些笑意，吴老狗无措地回了句：“……你怎么连个副官都不带？”张启山踱回雅间倒了杯酒：“他们那身手还不顶我半个，平时带着就是个摆设，关键时刻还得我照应他们。”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来翠微阁哪是一时半会儿完得了的，就吩咐他们回去待命了。”吴老狗猛的忆起方才撞见的香艳场景，站在门前不禁局促不已，张启山抿了口酒慢慢道：“……狗五爷今天坏了我的好事儿。该怎么补偿？”吴老狗下意识回驳：“那是来暗刺你的啊。”张启山端着酒盅走到吴老狗身前凑近他低声道：“他是来干嘛我不管，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张启山伸出左手的指尖，划过吴老狗下颌的线条，缓缓蜿蜒向下，包裹着皮质手套的指尖透着令人战栗的冰凉。吴老狗抬起眼，感到此时男人注视自己的目光跟方才与少年同处时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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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封

为什么要封？

作者没更新。话说我更新了。

……卡的很销魂……各位作者大都很会卡……

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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