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从死亡开始。
那夜的台风过后，在居民楼下的下水管道口，我发现了一只已经死亡的黑猫，它的半截身体被卡在下水道口，另半截身体无力地瘫软着。污水顺着它黑色的皮毛缓缓流淌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悲哀的光晕。
可以想象它是想钻进下水道躲避那夜的狂风暴雨，可谁知身体却被硬生生地卡在管道里。它进退不得，最终在那个滂沱的雨夜里，孤独地死去了。没有人去拉它一把。
没有人。
我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黑猫已经干瘪的尸体好久。它的眼睛、鼻子、嘴巴像是被打通般，贪婪的蚁群在它身体的各个部位里兴奋地钻进钻出。我看了好久，当站起来的时候，腿产生瞬间的酥麻，身体有些摇摇欲坠。我暗暗嘲笑了一下那只黑猫。
像是在嘲笑自己。
在北方某个小城市学习生活了6个月后，我回到了这座熟悉的南方城市。然而，回家是没有一点兴奋感的，漫长的暑假枯燥乏味。每天还要应付母亲的唠叨，比在学校里更让人感到压抑。炎热的天气让人没有食欲，在学校里已经养成了不吃早饭的习惯，回到家里，通常只是喝点稀粥，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上，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不做，却很难睡着。
窗外的树影斑斑驳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蝉在鸣叫。
这个城市好吵闹。
屋外有人敲门。我边挣扎着从昏沉的睡眠里醒来，边祈祷着那敲门声赶快消失。但那敲门声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急促。我忍无可忍地掀开了罩在头上的毯子，打开门冲到客厅，不耐烦地打开了大门。
“哟，拖鞋好像穿反了哦。”是隔壁的大婶，她低着头看了看我的脚，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大婶啊，有事吗？”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低下头把拖鞋踢到地板上，态度并不诚恳。
“你妈在吗？我们家珂珂考上大学了，想请你们吃饭哈！”她的笑容充满着骄傲。
“哦？是什么大学？”我好奇地问。
“复旦！要去上海了哈！”
“复旦？！很不容易啊。”
“是啊，那晚上就到我家啊。”
我还没有答应下来，她就已经掩门而去了，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要把整个楼道里所有的人家都通知个遍。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的饭局，竟然只有四个人。我、母亲，还有大婶和她光宗耀祖的复旦儿子。但饭桌上的谈话并不显得沉闷。两个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似乎很投缘，也有冷场的时候，但都很快被话题带过去。而我只是独自用筷子扒着饭。
大多数的谈话是这样的。
“你生了这样的儿子，真是上辈子的福分啊！”
“你家儿子也不错啊，明年都大二了！”
“我家儿子哪有你家儿子争气啊！读了个三流大学，以后不知道能干什么！”母亲边说还边瞄了我一眼，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把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红烧肉明显烧的过咸了，但我还是忍着吞了下去。
“真的是没法和你家珂珂比啊！”母亲最后瞪了我一眼。
“快别这样说了，来来来，吃菜吃菜。”
就像那些三流韩剧里一样，客套的对话，装腔作势的语调和神情。母亲活到了半百还要这样演戏，我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悲哀。 “李铭，你读的是什么学校来着？”复旦才子终于开口了。
我刚伸出去的筷子被尴尬地定格在半空中，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很一般的大学啦。”
“一般的什么大学啊？”他接着问。
我被他的问题彻底打败了，我一摔筷子。
“关你什么事！”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让我瞠目结舌，他轻蔑地笑了笑，“到底还是小孩子。”
我胸口的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老子都读大二了，你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屁孩儿叫老子“小孩子”？！
我站起身，把凳子往桌子下一踢，面红耳赤地说了句：“你们慢慢吃吧，我先走了！”然后别过脸，朝门外跑去。母亲在后面唠唠叨叨的话语我一句都没有听到。我捂住脸，一头栽进傍晚已经漆黑成一片的楼道里。
母亲应该知道我恼羞成怒的样子，她应该知道我的尴尬和自卑。
我抬起胳膊用手遮住眼睛朝楼下跑去，楼道里一片漆黑，我只感觉到前方有模糊的光影在晃动，我朝着出口奔去。外面的世界也已经昏暗下来，城市好像脱下了光鲜亮丽的外壳，只剩下嘈杂的蝉鸣。那种声音，像极了磁带卡带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从街的另一头传来，然后在眼前的世界里蔓延。像是无数的嘲笑声，轻而易举地把自卑渺小的我吞噬了。
内心涌上来的悲伤是根深蒂固的，一点都没有矫情的成分。但也只有这样的悲伤，才最锋利，像一把刀子，把眼皮割开，流下来的泪水，都是鲜血淋漓的。


【贰】
一年前，我独自收拾行李，坐了30个小时的火车，去北方上大学。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北方城市，因为开采煤矿而渐渐发展起来。几乎每日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但那种灰蒙蒙，和南方潮湿的雨季不同。南方暗沉的天空，像是被挤压，像是凝固着灰色的水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北方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撒满了灰色的粉末，干燥、乏味。
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城市，走出门遛一圈，白色的衬衣口就会有明显的黑色小颗粒的灰尘。城市里最高的建筑是那几株高大的烟囱，莫名的轰鸣声，不知从哪一个角落传来，终日在城市的上空盘旋着。
然而这些，都是其次。
我的大学，就在那一片灰蒙蒙里。这是一所大学的分校区，也可以理解成被忽略的校区。学生不多，大多数是本地学生，南方人非常少，到处都是顺溜的北方口音。那一年，我变得很少说话。倒不是因为略显自闭的性格，而是因为，当你那平翘舌不分的口音一脱口，就会有很多莫名的眼睛看着你，有嘲笑的，有好奇的，种种奇怪的眼神，让你觉得自己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模仿芙蓉姐姐。
学校里大多数老师是临时代课性质的，每天从省城过来，上完课就迅速消失在这个小破城市里。教学楼又破又旧，教室里坏了的日光灯，要过一个星期才有人来修。食堂里的餐食让人难以下咽。那一年我养成了一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非常成功地得了胃病。
大一的那一年，最常做的事情是缩在寝室里，翻阅网购来的杂志和书籍。以阅读来打发时间，往往看得眼睛酸疼，然后合上书，躺在床上闭上干涩的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到屋外已经是傍晚，操场上晃动着三三两两的身影。整个校园变得非常安静，那种安静，多么悲哀。
寝室里的室友终日忙着打网络游戏，戴上耳机就好像隔离了这个世界。有好几次因为胃痛在床上缩成一团，强忍着胃部的抽搐下床去桌子上找药片。有一次差点因为重心不稳而跌下来。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脑中浮现的是我大脑着地当场毙命的恐怖画面。
“如果我死了，我还想得到些什么，还想留下些什么？”那是我突然想到的命题。而我想了好久，却想不出一个答案，于是暗暗地嘲笑了下自己。重新爬上床，在昏暗的灯光下翻出小说。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我会挽留些什么，留下些什么？这个矫情、幼稚，但又非常简单的命题，我却找不到答案，其实那个努力思索的过程便是我的答案。
我现在的人生，苍白得什么都留不下来，什么都不值得去纪念。
而在那个北方城市里，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不情愿，多么留恋不舍；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班里的前十名，曾经是老师眼中稳进浙大的高才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年级里的英文竞赛一等奖，而现在在背的什么狗屁单词我早就已经念透了；没有人知道那个我落榜的第一志愿的学校和这个烂学校的天壤之别。这些，都没有人知道，他们，也没必要知道。
曾经觉得如果一个人把学业、分数看得很重，那将是多么俗气的一个人。但没有人会一点都不在乎的。高中的班主任曾经说，大学就像一个过滤器，过滤出上等人，排挤掉普通人。这曾经是多么让我嗤之以鼻的一个比喻，多么世俗、多么功利。而现在，打开宿舍的窗户，头顶是北方城市灰蒙蒙寂寥的天空。
所谓的，“下等人”的天空。


【叁】
缓过神来。
时间是晚上9点，居民楼下的大伯大妈都已经收拾板凳摇着蒲扇回家了。我一个人走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我家楼下。我看到卡在下水管道里的那只黑猫已经被清理走，但地上仍残留着一滩棕红色的血渍，周围没有蚂蚁的痕迹。空荡荡的场景里，只剩下渐渐微小的蝉鸣声。
摸着黑上楼，走到家门口，敲了好半天才发现家里并没有人。
借着窗外昏黄的灯光找到台阶坐了下来，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准备点燃，却发现没有带打火机。暗暗嘲笑了下自己，然后把香烟塞回口袋。
把头靠在膝盖上，有点困，于是闭上了眼睛。
以前的梦境里，有一条大河，我在那条河上艰难地泅渡着，却始终也看不到彼岸。
但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没有尽头，也没有对岸。所以，还不如就此终结，就此死去。梦境中的我万念俱灰，可我依旧艰难地在河面上泅渡着。究竟还有什么没有得到，究竟还有什么是想留下的？究竟在不甘什么，究竟在自卑什么，究竟，在梦什么？
“喂。”
“李铭？”
感觉前方浮现着模糊的光影，我睁开了眼睛。发现复旦才子低着头看着我，我在猛然间被吓了一跳。
“你装什么鬼啊！”我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家里没人？”
“家里有人我还睡这里？”
“哦……那来我家吧。”
“不去，我在这儿等我妈。”
“去吧。”
“不去。”
“去吧，我家里没人。”
他家里真的没人。傍晚来吃饭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他家的摆设，现在仔细打量了一下，不大的客厅和房间，都显得空空荡荡，家具都很简单。电视机和立式电扇都是很陈旧的款式。房间里没有空调，他领我走进房间，然后把房门和窗户都打开，微微的热风让人有些晕眩。
他的写字台上都是教科书，破破的，有着明显翻阅的痕迹。台灯很旧，要转好几圈才会发出微弱昏黄的灯光。
我对着那些教科书不屑地笑了笑。
“不愧是才子。”
“去你个头才子，我叫万珂，应该知道吧。”他扔了一罐冰雪碧过来。
“有你妈的大力宣传，能不知道么。”
“对了，你爸呢？”我随口说了句。
“我爸？”他转过身，冷笑了两下，然后朝厨房走去。

【陆】
***里，刚刚包扎完伤口的万珂踉踉跄跄地冲进值班室，他的嘴唇苍白，语气非常虚弱。
“j1ng察……麻烦放我爸爸出来……这是我们家的私事。”
正在录口供的我惊讶地看着虚弱的万珂。
“你疯了吧你，你爸差点儿要杀了你！”
“关你什么事！谁让你报案的？！”他好像使出了浑身力气来训斥我。
“我ca0！”我顿时被激怒了，猛地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其实我想说“要不是我刚才推了你一把，你说不定就被你爸劈死了！”可我看着他对我仇恨的眼神，咬了咬牙，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在万珂眼里，我变成了一个惹是生非的角色，我比那些围观着发出咿呀呀叫声的小市民更不如。我咬着嘴唇，委屈地掉下泪来。
他颤抖着，虚弱地朝我走过来。用一只手搭住我的肩，我想用力甩开，然后给他一拳，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
他靠近我，那个时候，我发现，他衬衣上已经凝固的血渍又被泪水浸得通红。
“谢谢你。”他说。
“谢谢你救了我，可我就算死，也不能丢下我爸……”


【终】
那年的夏天结束得有点突然。8月末，一股强劲的冷空气由北向南袭来。
原本应该穿短袖的季节，竟然有人已经穿起了长袖。而我把厚厚的冬装塞进旅行箱，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一路北上，新的学期马上就要开始了。
和万珂告别。下楼敲响了他的家门，原本只打算和他随便唠叨几句就离开。可大婶热情地招呼我进门，还拿出水果来招待我。感觉有些尴尬，但还是憨笑着接受了。
“李铭，新的学期有什么打算？”万珂一脸坦然，他的伤口还没有恢复，依旧绑着绷带。
“还能怎么样？和以前一样读书咯。”我苦笑着。
“你呢？”我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打算去找一份兼职工，听说上海的兼职还是比较好找的。薪水也比较高，说不定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补贴家里一点儿呢。”他笑着说。
“你会给你爸钱？”我嘲讽道。
“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一家人，他老了，还是要我来养的。”他的话很朴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是那么有力量，我第一次觉得，万珂，***的真的很男人。
“唉，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提也没什么必要了。”
“小时候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很搞笑，很幼稚，但也好难过。”
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其实恨与忏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们不再把它们想起，它们不就消失了么。我知道，事实并非那么简单的。但我知道万珂可以，因为我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让自己以后不再后悔。他的过去没有遗憾。
他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份不后悔，没有遗憾的过往和记忆。
而我最后留给世界的，是什么呢？
我笑了笑，然后用被子蒙住头。
窗外的蝉鸣渐渐地沉了下去，像是填报志愿的那一天，我看了看这个空荡荡的家，看了看墙上父亲的黑白遗照，然后在那所学费最便宜的大学打下了一个钩。窗外的黄昏哽咽了一声就被黑夜吞没了。
以消失结束。


——————————————全文完——————————————
由于文章本身有敏感词语。所以有些地方用拼音和数字代替。
望理解。
但还是有没注意到的地方。
望谅解。
勘误：
【伍】处：***为 n1他ma
【陆】处：***为 pa1出所
第一次发帖。望体谅。

好看好看。陈晨的文字总是平淡中击中我们。

我还记得那时候看完这篇《禅踪》哭了好久好久

《禅踪》真的写的很棒！！

精华一下，顺便手动置顶一下- -

我喜欢他写真实的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