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苍黎:"我办不到。"
李叔:"各人造化不同。这就是我只能做铅字工,而你能做干部的原因。"
周苍黎:"你会做干部的,只要你愿意。"
李叔:"不,我还是做铅字工吧。我喜欢这个,就像人喜欢下棋一样。据说下棋的人下到最后不要棋盘,嘴上念炮二进五就行了,我也是这样。"
周苍黎:"你会不会自己造字?"
李叔:"我早就造过了,我说过这是个宇宙,铸字厂给来的铅字只是整个汉字里很少的一部分,就是字典里的汉字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按照那六个基本构造创造了更多的汉字,我把他们存在脑子里,有五百万,但这还只是宇宙里很小的一部分。"
周苍黎:"为什么说很小?"
李叔:"六乘六,三十六乘三十六,一千二百九十六乘一千二百九十六是多少?没有止境的。"
周苍黎:"那你创造出来干什么?"
李叔:"和自己说话,比如说花,老是说牡丹就很无聊,要用自己繁殖出来的汉字说。有很多汉字我只用一次就丢在库里了,我觉得这样有新鲜感。你应该会理解的,你和你老婆第一次的时候会很激动,但是现在不激动了,你需要新的女人了。就像我需要新的汉字。"
周苍黎:"那你为什么只创造了五百万个呢?"
李叔:"因为我被你就抓住了。"
周苍黎:"抓住了也可以制造啊。"
李叔:"不,一离开我的房间我就创造不出来了。"
周苍黎:"你能告诉我一个你造的字吗?"
李叔:"告诉不出来,字和你没感情,我说前行十里,左拐五百米,再左拐八十尺,你肯定不激动,但我激动。再远的字,我都愿意跋涉,我找到它就擦拭它,亲吻它。"
周苍黎:"大概你和仓颉一样有感情吧。"
李叔:"我不如他,他制造了世界,我只制造了虚空。他能福泽万民,我却只能照应到自己。"
周苍黎:"你会不会为了字哭?"
李叔:"有时候我感觉一个字实在太丑陋,就想修改它,但是我发现仓颉已经作了最合理的选择,我再怎么修改也比不上原来的安排。这就是命,字也是命。比如粪,本是一个结构很美的字,嫁错了人家。"
周苍黎:"你现在看着,枪就指着你的太阳穴。你死了,那些字怎么办?"
李叔:"没怎么办,本来无一物。"
周苍黎:"真的想通了?"
李叔:"真的想通了。"
周苍黎:"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死的。"
李叔:"我本来就要死的。你刚才问我会不会为了字哭,我其实天天哭,我已经铅中毒了,已经咳血了。我天天舍不得那些字库里的孩子,我一走,它们就蒙灰尘了,就散架了。但是没办法,我迟早总是要死的。这就是命。命该如此,我和那些字都不是太阳、山脉和大海。"
周苍黎:"我们可以帮你治好病的。"
李叔:"治好也不用,你们又不能让我长生不老。只要我一天感觉到自己不是长生不老的人,我就会陷入到这种悲哀中,我就想发狠,一排排推倒这些字库。"
周苍黎:"既然你已置生死于度外,把谜底告诉我又何妨呢?"
李叔说:"枪毙我吧,蠢货。"
周苍黎若是等闲之辈,大概也混不到军统里来。能在刚刚察觉到李叔时就将其逮捕,已经很能说明问题。逮捕的时间卡得很准,李叔慌忙想把纸条吞下时,周苍黎的手已把他的下颚推高。
从那张沾满油墨的手里揪出来的是一张揉皱的纸条,上边用铅笔写着三个数字:33、217、423。
这就是周苍黎一直不明白的东西,也是李叔骂他蠢的原因。李叔其实早就说了,这纸条既然没有送到指定地点,那么它就没有价值了,没有价值了,探究其意义就很荒诞。但是周苍黎不这么觉得,周苍黎觉得,即使它是一个无用的谜,那也应该知道谜底。更何况,李叔还愿意为这张纸条承受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