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 少年勉强抬头,眼眶微红,开头几个字只是干张嘴而发不出声:“……没事……”他拒绝任何帮助,自己缓缓站起来,理了理衣着。那面具仿佛一块苍白的云又遮住了整张脸。少年对于面具的执着出乎他的想象。 “第一次喝酒?”他递上一杯水,不安分地搭上他的肩。 “嗯……攸一直不让我碰……” 曹操突然摘下少年的面具,面具下满满的错愕,让他一瞬间极大的满足了。 “咳,只是觉得纯白的面具太单调了,那边有帮人画面具的摊子……”他忙不迭解释,其实只是想报复一回少年完美的表演。从一开始就是他计划好的,从那个团子开始,所以现在我即使欺骗他一回也是可以的。欺骗的还少吗?他又这样安慰自己。整个人间何尝不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少年有些不情愿把面具交到他手上,别开目光不知道看着何处,脚步细碎跟着他去了那边转角处的画摊。绘什么图案在上面呢?曹操嫌这里的画匠笔法粗糙居然自己提笔。工笔极细,在盛着厚厚靛青颜料的小碟中复又添了些水,顺时针方向细细调和。靛青浓稠,笔尖划过处滞下浅痕。上一瞬还未想过要绘何等精妙图案,此一时笔尖刚触及纯白色面具点下一点,不等它化开就龙蛇掠走。他也惊讶,心下一阵嘈杂,似乎有许多声音在他耳边忽弱忽响,胡乱地撞击,渐渐汇合成凄厉的尖叫和哭喊。不知道自己完全无意识地挥转手腕会草草勾勒出什么——麒麟,青色的麒麟,静卧于左侧下端。稀释到几乎看不出来的青色恣意泼洒,笔尖狂斜,就这样完全不由自己控制地描绘。 ——我在干什么?他问自己,觉得大脑仿佛是渐渐被封入冰霜中,刺痛却死寂,我从来不需要什么麒麟…… 他把“天生王者”这种狂妄的字眼藏在肚子里一辈子,就算是为了他。而他终于不能自制,开始艳羡那流光溢彩的无上十二旒时,本就微妙的天平瞬间分崩离析,手抚上魏王王座时只觉得一片温热,回头时他最想比肩的那人已经背离。他甘心把血洒在他的王座上,证明他不是背叛。一次放纵就造成了这样无法挽回的结局,他对“天子”的称谓再没有兴趣。染上你的血的东西,是最烈的诅咒,我怎么敢…… 少年立在他身后,不发一言。空气中是诱人狂乱的野望的气息,混合着另一种甜腻,逐渐糜烂成夜一般的颜色。 “为什么画这种东西!”少年没有去接曹操递过来的面具,隐在阴影中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绘在漆黑面具上一只蛰伏的麒麟,骄傲得丝毫不愿敛去锋芒。曹操无法回答,装作看不见少年眼中死去的愤怒,只是替少年把面具戴好,颜料苦涩怪异的味道从他发间滑过,迅速退去,就像是一场不甚真切的梦。 ——今非其时兮来何求!【7】何求?何求?生于麟而死于麟,最讽刺的圣贤。 “要走了么?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这次他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又觉得好笑,他是真的急了,看少年不再言语手扣在他手腕上越发的紧。 “荀彧。”他一边摘下面具一边说,声音细微而发闷,低头仔细看着这面具。呵,士族名门中的任性少爷啊。 “有字吗?” “过几年才行冠礼,不过,早有了——文若——”声音渐低,少年纤细的手腕在他掌中摩擦着要挣脱,他渐渐松了手,已是失礼至极。 “你不问我的名字吗?”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少年,苦于没有台阶。 “多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我不会记得你,所以自然不问你的名……”少年冷冷丢下这句话,戴上面具,随着渐渐散去的人潮消失在夜色最浓处。后来曹操想,都说奉孝是乌鸦嘴,其实文若这一生的预言也从来没有出错过,只是,那一次,他算错了,便是一生的败笔。曹操却勾起嘴角,无比愉快。次年,听闻颍川荀氏又出一王佐,名荀彧,清秀通雅,其姿容更是绝世。彼时袁绍正和曹操勾肩搭背在乐坊喝得东倒西歪,将此事当作绝佳的下酒菜。他看着舞姬婀娜,光影被剪碎洒了一地昏黄,眼睛发热,恍惚间就看见一名带着青麟面具的少年站在那里,幽幽地轻启薄唇说:“我,不会记得你……” 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你啊……他不知喊了多少遍,声嘶力竭,在黑暗中朝着唯一的光亮跑去。再后来,麒麟择主,子房复生。那个用一只团子讹陌生人一整晚的任性少年彻底死了。哼,端的是君子如彧,温润如彧。只不过又是面具把戏罢了。曹操听完荀彧依旧淡然地道出驱虎吞狼之策,狠狠打了个冷颤。这小子,几年不见已经变得这么坏了,那个什么攸也不管管他。不久,那个什么攸也来了,一肚子坏水比荀彧还多。这叔侄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曹操继续冷颤。曹操坏心眼地一边听着荀彧工作报告一边想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一夜被他讹的人。现在他叫我“主公”,应该不会想那次一样被动了,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优势可以把他耍得团团转。他又想错了。终其一生,曹操一直觉得荀彧是凌驾于他之上的存在,可是他不害怕,就像那一晚心甘情愿地被一只团子讹,他没有任何长进地又被他吃得死死的。今又上元,尚书台的官员大多早早回去了。曹操等在门口,就是不见荀彧出来,在角落里踱了一圈又一圈,只听里面“哗啦啦”一阵巨响,然后接二连三地像是有什么崩塌的声音。一脚踏进荀彧办公室时,满地的竹简,清冷的味道缓缓渗进肌理。刚刚这么大动静,现在这里怎么不见人——不好——曹操冲到那个竹简堆成的坟包边开始刨。然后看着他一脸迷惑慢慢从竹简堆里爬出来,看见他来了也只是微微扯了一下眉头,该死的还那么波澜不惊。